宇文承业是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的。
看着神色冷淡的柴绍,他那张脸几乎没笑成一朵盛开的野菊花:“听闻大郎好事将近,小弟在此先预祝你跟李家娘子百年好合了!”——这一次,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李三娘点头时神色里分明已带上了冷冷的杀气,而柴绍在那一瞬间更是错愕又失落,相信在收到他们宇文家的这份“大礼”之后,他们两位日后定然会过得精彩万分!
他越想越是得意,翻身上马后又回头挤眉弄眼地笑了两声,这才趾高气昂地打马而去。
在冬日正午的温煦阳光里,他的背影依旧有些歪歪斜斜,不成模样,然而却从头到脚都在散发着洋洋自得的味道。
小鱼其实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瞧着这背影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捏拳头冷笑道:“娘子,不如让我去‘送’他一程!”
凌云也在看着宇文承业的背影出神,听到小鱼的话,沉吟着摇了摇头:“不必管他!你……”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了柴绍:“你随柴大哥先回长安一趟,尽快把那位秦娘接过来。”
柴绍的心情原就复杂之极,听到这话,心头更是一跳:凌云这是要把秦娘带到庄园里看管起来,还是打算让她在这里悄然“病逝”?他忍不住脱口道:“三娘,此事不如交给我来处置,你放心,我绝不会……我绝不会留下后患!”
他会让人把秦娘远远送走,让她永远都别回中原了,如此虽是麻烦了些,却好歹能保住她的性命——说到底,此事终究是他处置不当,他总不能让一个女人来承担所有的后果!
凌云神色了然地看了柴绍一眼,思量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柴大哥,此事你来处置只怕不成,还是得让小鱼先把人带过来再说。”
她这是不相信我,还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柴绍心里一沉,正要分解几句,一旁的文嬷嬷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娘子,柴大郎,你们说的秦娘是什么人?怎么会危及到咱们家的安危,今日宇文家闹的这一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凌云皱了皱眉:这事实在是说来话长,如今却也不好再瞒着两位嬷嬷了。
她转头看了小七一眼,小七忙点了点头,嘴上噼里啪啦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说完又瞧了柴绍一眼,加重语气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晓,那位秦娘是被大郎收留去了,适才娘子说是她的主意,只是不愿让那宇文三郎拿此事来挤兑大郎罢了。”
文嬷嬷越听脸色越沉,听到最后,一张脸已板得如同生铁一般,转头再瞧着柴绍,她的目光仿佛也带上了几分寒气。
柴绍被看得心里发虚,正想解释几句,文嬷嬷却是叹了口气:“大郎,三娘她如此体谅于你,你可不能不体谅她的难处啊。”
柴绍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凌云的好意,这事的确是他一错再错,她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
文嬷嬷的语气愈发轻缓:“大郎请恕老奴还要再多嘴几句——这秦娘实在是个靠不住的,三郎当初救她于危难,破例收留了她,还亲自把她送到柴府,也算是仁至义尽吧?她却转头就泄露了三郎的身份,这才有了后来那场祸事,咱们家多少人因此被伤被毁,这也罢了,如今情势紧急,不光是我们李家危险,还牵扯到了宇文家,大郎就算为了自己着想,也不能继续包庇于她了!”
比起她严厉的神色来,这话其实已算得上是委婉诚恳,柴绍的脸上却不由腾地烧了起来。
他忙解释道:“嬷嬷误会了,柴某从未想过要包庇秦娘,当初之所以收留她,一则是因为她犯下的种种错处,到底跟我家人的处置不当脱不了干系,我也难辞其咎;二则也是怕她流落外,会被人利用,对贵府不利。其实我早就想着要找个地方将她安置出去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缘。如今宇文家的人既已找上门来,自然不能再顾忌合不合适了,我是想着,先找人赶紧将她远远送走再说,让人再寻不着她,也就罢了,若三娘觉得这样不妥……”
他看着凌云,没有再往下说,疑问之意,不言而喻。
凌云却是良久都没有答话,她当然知道,柴绍是想问自己准备如何处置秦娘,但问题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此人。
说起来,她不是不能理解秦娘的“靠不住”,那时她得罪了宇文家,又不被柴家所容,若不扯出李家的名号,在那种地方的确是难以立足;她虽然叮嘱过秦娘不可泄露他们的身份,但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泄露此事会引发那么可怕的后果,秦娘自然就更想不到了。
她知道,秦娘并不是故意害人,她不该太过介怀,但每每想到三郎因此受的伤,二姐和阿锦因此遭的罪,却也终究做不到毫无芥蒂。记得当初母亲说秦娘已不见踪影的时候,她是松了口气的——她无法原谅这个人,却也无法对一个挣扎求存的弱女子下手报复。由她去自生自灭,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两年,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摆在了她的面前。
凌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柴大哥,我知道,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做错事终究要付出代价。这位秦娘,我并不想对她如何,但眼下让她远远地避到外地去,的确已是不妥了,我不能让宇文家的人再有借口出手,更不能她再有机会去说错话,做错事。”
“这件事,如今已没有别的法子解决。得罪之处,还请柴大哥体谅!”
柴绍看到凌云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妙,听到这一句,心底更是一凉:凌云出手虽然凌厉,心肠其实很软,只是在家族安危面前,这份柔肠终于还是化成了铁石;或许,自己的自作主张,自己的隐瞒和犹豫,更是让这件事变得无法挽回了。他甚至都已经无法解释,他并不是舍不得秦娘,他只是有些内疚,有些不忍……
而此时,凌云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当然应该点头,应该赞同,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双唇却已僵硬得仿佛已经无法张开。
凌云自然也瞧出了这份僵硬,心里一声叹息,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对文嬷嬷道:“嬷嬷,你先去跟良叔通个气,回头等秦娘来了,他得去县衙写约立券,此事越快越隐蔽越好。”
写约?立券?柴绍身子一震,抬头瞧着凌云,脱口道:“三娘,你是想收秦娘为奴?”
凌云点了点头,认真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这是唯一的法子。宇文家行事周密,绝不会轻易放过秦娘,今日过来,不过是要借刀杀人。咱们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他们觉得一切如愿,才能保住秦娘的性命;至于让秦娘卖身为奴,一来即使被宇文家发现,我也有理由应对,二来,我自己才能放心。”
因为只有奴婢,才不能去告发主人,也不能泄露主人家的秘密,不然无论按人情还是按律法,都只有死路一条。她并不想要秦娘的命,但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的安危,都毫无保障地放到她的手上!
柴绍自是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原来她说的“得罪”是这个意思!他心里不由一松,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凌云奇道:“你以为我准备把她关起来?”中国小说库xsku
柴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又忙点头笑道:“是我想错了。”
凌云看着他的笑脸,心情却是一沉:不,他并不是以为自己想关押秦娘……那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是想杀了秦娘!他以为自己为了避免可能来到的危险,就会去杀掉一个并不曾故意害人的弱女子?去杀掉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轻轻塌了下去,并没有烟尘四起,只是留下了一小片的空空落落。
沉默片刻,她直视着柴绍的双眼,缓声道:“柴大哥,我不瞒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的确没法喜欢这位秦娘,却也不至于把那些事都怪到她的头上。何况我说过,以后我会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秦娘既然已是柴大哥的人了,我自然也会护她周全。眼下让她为奴,的确是委屈了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柴大哥,你放心,待到事情过去,我自会还她自由,不会让她一世为奴为婢。”
柴绍不由彻底呆住了,有心想解释一句:秦娘不是自己的人,他并没有不放心,更不觉得这么做会委屈她……但看着凌云黑白分明的眸子,坦坦荡荡的神色,所有的解释到底还是化为了一个无声的苦笑:
是啊,自己的确应该放心的。自己早就应该知道,他的收留和维护,怎么可能会影响得了她的决断?
她李三娘从来都是这么一个顶天立地、言出必诺的人,天底下简直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她更让人放心了。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日头刚过中天,正是冬日中最温暖明爽的时刻,柴绍却觉得,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让他如此需要来一壶烈酒——为了赔罪,为了庆祝,也为了驱散心底深处的,那一点点的凉。
…………
冬天的日头并不长久,仿佛只是一眨眼,暮色就渐渐地拢了过来。
长安城的宇文府里,却是酒席刚开,歌舞刚起,一日的好时辰才刚刚开始。
看着昂首挺胸的宇文承业,宇文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是说,那李三娘先是嘴硬,后来还是没按捺住?”
宇文承业忙不迭地点头:“正是,祖父和长兄一点都没有料错,那女人估计巴不得有这么个借口除掉柴绍身边的美人呢,孙儿跟她打过两次交道,她要对付人时的那种眼神,我绝不会看错!祖父不知道,当时柴绍都傻了,后来直到我走,也硬是没能挤出一个笑脸来!”
另一边的宇文承基也笑道:“我让人一直盯着柴家,那柴大郎比三郎回来得还快些,身边跟了个黑瘦婢女,没过多久,那婢女就赶着一辆马车出来了。我们在城门那边安排的人特意找由头查过,车上就是那个伎子,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人还清醒,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会流泪,咱们的人这才放了马车出城。”
宇文承业忙道:“我知道那个婢女,那可是个厉害角色,行动跟鬼影一般,身上那股杀气,比李三娘身上的还要吓人!看来她们还真是等不及的要下手了,柴绍如今定然是有苦难言。多谢祖父和长兄指点,这一回,总算是让孙儿报仇雪恨了!”
宇文述原是神色悠然地喝着酒,听到这一句,却是大笑起来:“这就叫让你报仇雪恨了?”
宇文承业愣了一下,到底反应过来:“不是让孙儿报仇了,是让我们宇文家报仇了,孙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那李三娘和柴绍敢对孙儿下手,便是没把咱们宇文家放在眼里,祖父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宇文述冷冷的一笑:“这话也对,也不对。”
“我的确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过这件事,不过是盘开胃小菜而已,要说起来,李渊这一家子,加起来也不过是佐酒的凉盘,今日这宴席上真正的主菜,还根本就没上呐!”
屋里的烛光正照在宇文述面前的案几上,将那一碟碟精致的雕花肉酱、乳酪樱桃都映照得光彩流动,分外诱人。他却是看也不看地一挥手,自有人将这些几乎还没动过的凉盘都撤了下去。
随着脚步声响,为这次家宴而准备的主菜终于被下人们端了上来,却是用两尺多长的大盘装着,上头还盖着图案精美的鎏金银盖,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盖子都还未动,那香气竟已飘得满屋都是。
宇文承业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自是吃过无数好东西,但这么遮盖着上来的美味佳肴,却仿佛比一眼瞧见的诱人得多。
宇文述却并没有让人揭开盖子,他只是再次端起了酒杯,笑得也愈发愉快:“大郎,明日让你母亲安排一下,李敏家的那位蠢妇,可以让她来家里做客了。”
“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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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律法明确规定,除非主人谋反,不然奴婢告密是死罪。
真是抱歉,这两天事情比较多,静不下心来,写字龟速……中午本来可以更两千字,想想还是写完了一起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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