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期?
在幽黑的子夜里,在摇曳的烛光下,这个词带着一种奇诡的冷意,如寒风般刮过了整间屋子。
玄霸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何潘仁,嘴唇微微发抖。然而就在何潘仁以为他会否认,会质问,甚至说不定会哭出来时,他的神色却又镇定了下来,嘴角甚至慢慢扬起了一点笑意:“何大哥,是巢太医告诉你的?”
这一下,轮到何潘仁有些怔住了。上下打量了玄霸几眼,他不由得摇头笑了起来。这一笑,有如寒冰乍破,霜雪初融,萦绕在屋子里的阴冷之气顿时烟消云散。他自己也恢复了往日里的风流气度,一撩衣袍坐在了玄霸的对面,瞧着他挑眉笑道:“正是。今日我有幸与太医同行了一路,无意中听到几句话,这才不得不过来跟三郎求证一番。”——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离开沈英那里的时候,原本是打算着要尽快赶回长安的——他不能让凌云嫁给柴绍,又不想让她因此而为难,自然只能从柴家那边下手了。横竖那一家子里最不缺的就是作妖的人,他只要找准机会推上一把就行。
谁知他刚刚出了庄园,就远远瞧见了沈英送巢太医出门的那一幕,他眼力过人,自然看得出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大对头。正好他也要避开沈英赶往长安,索性便找机会上了巢太医的马车。
这位太医当时心神恍惚,他只略微用了点手段就让他相信了自己,还主动帮他打了回掩护,之后又从太医的嘴里一点点地套出了实情。然而这实情实在是太过惊人也太过沉重,他也只能先回庄园来找玄霸问个清楚了——毕竟凌云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弟弟,他不能让玄霸做出这种傻事来伤她的心!
此时,看着玄霸这张犹自带着稚气的瘦弱面孔,他心里一声长叹,语气里却多少带上了几分嘲讽:“我听太医说,就因为你们皇帝陛下又开始做噩梦起疑心了,三郎你竟然打算在五日之后便悄悄自尽,打算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他的安心?”
玄霸听得神色黯然,却还是摇了摇头:“何大哥,你说得不对,我不是要换他的安心,我要换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平安,是我阿姊的安心。”
何潘仁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说辞,不由皱眉反问道:“换你阿姊安心?”
玄霸坦然点头:“何大哥,我们中原不像塞外,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我既然招了这样的忌讳,无论如何都难有活路,自己早些了断,至少还能得一个干净痛快,总比等到抄家灭门时受尽屈辱而死要强上百倍。更何况,只要我主动赴死,陛下便不会再怀疑我们家的忠心,我的父兄阿姊,从此便能安然无恙。横竖都是一死,我能选的,只有这么一条路,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件事了!”
“只是这件事,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我阿姊知道。我这病本来就是好不了的,若是病发而死,阿姊虽然也会难过,但慢慢总能放下;若是让她知道我是这么……这么死的,她定然受不住,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何大哥,你这么悄悄找来,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只求何大哥能帮我保住这个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让他们都能安安心心地过下去,这样,我便算是没有白死。”
“何大哥,请你成全我!”
他静静地看着何潘仁,一双眸子竟是明净透彻得难以形容,仿佛已不是这尘世间所能拥有。
何潘仁纵然是早已历经无数生死,纵然能舌灿莲花,计谋百出,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不由得也是一阵无力,半晌才收拾起了情绪,淡淡地道:“那你之所以跟巢太医定了五日之后,是不想耽误你阿姊出嫁吧。你便那么笃定,她嫁给那位柴大郎,便能过得称心如意,那位柴大郎,便能陪她熬过你的事情?”
玄霸心里一动,多少猜出了何潘仁的来意:他不想让阿姊嫁给柴大哥!他忙肯定地点头道:“没错,柴大哥豪迈爽朗,待我阿姊又极为用心,阿姊嫁给他,定然能过得顺心如意。我把日子定在五日之后,就是想在阿姊三日回门之时再看看她和柴大哥,只要亲眼看到他们琴瑟和谐,我便是再无牵挂。”
何潘仁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顺心如意?那你知不知道柴家里头其实乱象横生,你那位豪迈爽朗的柴大哥更是一到后宅就变得眼盲心瞎?”
玄霸张口就想反驳,却突然想到了那位秦娘,一时也不知该怎么为柴绍辩护,只能斩钉截铁道:“这些事情,我阿姊自然能应付得来!”
何潘仁并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阿姊其实并不喜欢你的柴大哥,他也根本就不了解你阿姊?他安慰不了她,陪伴不好她,更不可能给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你若真为她着想,就不该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他这几句话自是愈发武断无礼,玄霸心头却是猛地一沉,隐隐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沉默片刻,他索性直接问道:“何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潘仁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我想说的是,其实你不必真的去自尽,你阿姊也不必受这个委屈。只要你给我三天的时间,我自然能布置好所有的事,帮你骗过所有的人,让他们都相信你已病发身亡。这样一来,你阿姊要为你守孝,自然也会留在庄园里。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会带你们远走高飞,从此海阔天空,再也不用受任何束缚!”
说到这里,他的双眸里仿佛又有了星光闪动:“三郎,你不是一直想去塞外吗?我会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天高云阔,大漠长河,还有你阿姊,她天生就是雄鹰,就该在天地间展翅高飞,而不是困守后宅与那些人一争长短。三郎,你就不想看看她自由自在的模样么?”
他的声音自来浑厚动听,此时更是带上一股说不出的魅惑,让人情不自禁就沉浸到了他说的那方天地之中。玄霸自然也是心驰神往,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何潘仁微微一笑,声音愈发柔和:“三郎,你什么都不必多想,只要今夜开始‘发病’就好,不出半年,咱们就可以过上那样的日子了,你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安排,我会保住你的性命,我不会让你阿姊再经历任何伤痛委屈……”
玄霸没有答话,目光却仿佛已透过眼前的屋舍,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那是他做梦都想看的辽阔天地,也是最适合阿姊自由翱翔的地方,可是……他的脸上到底还是慢慢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笑容:“可是何大哥,你做不到。”第六书吧.6shu8.
“在这个世上,已没人能保住我的性命了,最多是让我再苟延残喘个一年半载,可那又有多大的意思?至于我阿姊,她更不会丢下一切跟你走,若是如此,她永远都没法再过得自由自在。”
何潘仁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目光更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却散发出了一种瘆人的寒意。
玄霸依旧平静地看着他,连笑容都没有丝毫改变:“何大哥,你可以骗过所有的人,但你骗得过你自己么?我阿姊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一样清楚。她从来都不会为了自己的事就不顾旁人的死活,她不可能为了过得顺心就撕毁承诺,背弃家族亲人,这种事,她根本做不到!就算这一次,她为了我勉强这么做了,也不会因此过得开心自在,等到我走了之后,她只会加倍的内疚难过。”
“何大哥,你若真为她着想,就不该让她承受这样的结果!”
何潘仁依旧没有开口,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的表情,仿佛是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
寂静之中,他分明又一次听到了沈英的询问:何大萨宝,阿云自然是好的,但我当真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执着?
是啊,他为何会如此执着?这件事,他自己其实一直也不大明白,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放不下忘不了,不就是因为她绝不会撕毁承诺,背弃亲族吗?不就是因为她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尽力去保护别人吗?在他还幼小无力的时候,他一直梦想着能有这样一个人陪伴他,保护他,永远都不会把他推向危险,永远都不会弃他于不顾!他以为他早就放弃这个可笑的梦想了,他以为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这种遗憾……然而,他遇到了她。
其实他也不是自己就想要如此执着的吧?只是那个从来都没有实现过的梦想,不知何时竟然已变成了他最深的执念,让他根本就无法放手。
但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也绝不可能跟自己走……就算柴家做出再荒唐的事,她都不会毁弃婚约,就算她再喜欢自己,她都不会背弃家族亲人。
玄霸是对的,他勾画出的美好前景,不过是梦幻泡影,不过是他自己在骗自己,其实他根本救不了玄霸,也没有办法让凌云过上开心自在的生活。或许他的那个梦想,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欺骗吧,让他以为在充斥着无奈无谓和无聊的人生里,终究能得到一点美好,一点补偿……而现在,他的梦,终于要醒了。
看着眼前无尽的虚空,他到底还是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件事,的确是我想差了,不过三郎,我还是会帮你骗过外头的那些人,就算老天无眼,你的病终究难以痊愈,但多活一年半载,也没什么不好吧?那些人想逼你去死,你不能让他们如愿!”
玄霸怔了怔,也摇头微笑起来:“不,这件事,不是让他们如愿,是让我自己如愿。”
何潘仁心头原已是一地灰烬,一片死寂,闻言却不由得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瞧向了玄霸。
玄霸的脸上满是歉疚之色,那双干净的眸子里却渐渐闪现出了异样的光彩:“何大哥,你聪明能干,或许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我这个人,打小身子就不好,从来都是别人的拖累。尤其是阿姊,若不是我,她绝不会被耽搁这么多年,更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可是我呢?我这辈子眼见就要到头了,却还没有为她做过哪怕一件事。
“我本来以为事情只能这样了,我本来以为,我到死都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却没想到,这一回,我居然还有机会为阿姊做点事,那就是用我这条残命,来保住我们李家,让阿姊能安安心心的出嫁,能好好去过她的日子。所以,老天也不会总是没眼,就像我,就算活着的时候只能是个累赘,却至少还可以死得有那么一点用处,让我这辈子总算不是全然白过!
抬眸看着何潘仁,他苍白瘦削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何大哥,我已经想不出更好的结果了。”
何潘仁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在他的前方,屋子的角落里,烛台上那支雪白的蜡烛已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这光芒照得他眼底一阵灼热,让他禁不住低叹了一声:
“好,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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