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柴绍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原本觉得,经过之前的连番变故后,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再感到震惊了,但此时此刻,心头却还是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愕然:“三娘?”他是……听错了吗?还是三娘一时愤慨,说出了气话?
凌云并没有做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柴绍,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愤恨气恼,目光里更没有半分尖锐之意,但那份温和坚定,却比恼恨凌厉更令人心惊。
柴绍心里一灰,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是啊,她自来就不是爱赌气的性子,如今更是冷静果决、谋定后动。这次的事,大概从她决定回府的那一刻起,从她走下马车的那一步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了,当然也包括她说的,和离。
而那个时候,他想的还是,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她了,也能弥补姨娘和小环无心中犯下的大错,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些事,居然都是她们处心积虑的算计,她们不但害了那些浮萍般的女子,也害了三郎,害了李家,当然也害了她,可自己却一直还在想着如何帮她们遮掩弥补……
她大概也是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这么一声不吭地把事情直接摆到自己面前吧?
他越想越是羞愧,深吸了一口气才涩声道:“三娘,对不住,都是我太过糊涂,是我是非不分,一错再错,才会有这些祸事,如今我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你要和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三娘,我、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话未说完,就听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不必如此自责,我要和离,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柴绍愣住了。
他原是一脸愧色,此时又加上了茫然,原本轮廓分明的硬朗面孔竟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脆弱之感。
凌云不由叹了口气,柴绍之前对这些事的态度,的确让她失望,但她要和离,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些,自然也不该让柴绍来承担这种责任。
略一斟酌,她看着柴绍诚恳道:“柴大哥,我也该说声对不住。当初成亲时,我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可是,这几个月,我越来越明白,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下去了。我做不到。”
那时她是真的想要和柴绍好好过日子的,那时她以为,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不到遍地的烽烟与哀鸿,她捂上耳朵,就可以听不见震天的怒吼与诅咒。但她错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他们再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厄运还是再一次降临了。这一次,它永远带走了三郎。
所以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回不去了。虽然往前该怎么走,眼下她还看不清楚;她更不清楚,自己会走到哪一步,会看到怎样的结果,她只知道,在结果到来之前,她必须了结恩怨,轻装前行。可这件事,她该怎么说,柴绍才能明白呢?
柴绍果然满眼都是困惑——凌云的话每一句都不难懂,但合在一起,却仿佛让他更加茫然了。在漫天迷雾里,他只能抓住一个疑问:“三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凌云早有准备,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想替三郎活下去。我想替他去看他想看的风光,替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是这样吗?柴绍脱口道:“这些事,我都可以陪你!”
凌云摇了摇头:“柴大哥,我会离开长安,到处看看,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回来,就算回来,我也不会再守着后院的方寸天地,做一个贤妻良母。世上日后还会有一个李三郎,但说不定不会再有李三娘了。”
不然的话,又怎么能叫替他活下去?
柴绍微微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听到的话是如此荒谬,如此异想天开,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但凌云显然是认真的,她说的每一个字,显然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若是在半年前,他或许还会试着说服她改变主意,但看到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凌云真正决定了事情,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她。
这认知让他心头一片混乱,舌头更如打了结一般,过了半晌才问道:“你说的这些,国公都知道么?”
凌云简简单单地答道:“我会禀告他。”
也就是说,唐国公还什么都不知道?柴绍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却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那和离之事,又从何谈起?”
凌云不由默然。这话她的确无法反驳,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和离自然也不是她和柴绍两个人之间的事,柴家也就罢了,父亲只怕是不会同意的。毕竟柴绍的失察和隐瞒都不算什么大错,父亲只怕尤其能够感同身受——当年他可比柴绍做得更过分!至于自己的想法,父亲只会觉得,她是彻底疯了吧?她并不怕父亲阻拦,却也没把握让父亲点头同意。
她只能缓声道:“只要你愿意,我会去说服父亲,回头再让柴家长辈做个见证……”
柴绍突然打断了她:“我不愿意。”
凌云好不意外,看着柴绍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柴绍心里一直是乱糟糟的,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看到凌云难得的困惑模样,他心头反而渐渐定了下来,加重语气道:“三娘,我不愿意。你想替三郎活下去,你想替他到外头走一走。眼下我还不能陪你去,却也不会拦着你。有什么事,待你回来再说,如何?”
不等凌云反驳,他接着道:“你看,嬷嬷她们总是走不了的,庄园也走不了,你人在江湖,这边若有什么事,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做个主;而我这边,也需要嬷嬷坐镇,不然这么多家里事我让谁处置,又如何处置得过来?何况眼下时机也不对,就算咱们真要和离,总得缓一缓再说,国公刚刚调任,总不好惹来物议,教他分心。”
他说得自是入情入理,凌云有心解释自己并不仅仅是想“出去走走”而已,却又不好多说,只能道:“可如此一来,不是就耽误了你……”
柴绍苦笑道:“耽误我再娶?我若是娶了你不到半年便和离,那才真真是声名狼藉,再没有谁家能看上我!再说,”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凌云的眼睛,一字字道,“比起再娶一个来,我还是宁可等着你回来。至少是,等你回来再做决断。”
“三娘,从前种种,我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但从今往后,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再给你添半点烦扰!”
凌云哑口无言,柴绍说的都是他不想和离,但她自然明白,这样对她也是最有利的:能省去无数麻烦,能让她后顾无忧,也能让她,永远都有一条退路——虽然这并不符合她的本意。
柴绍见她沉默,索性断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好好歇息,我明日再过来。”说完他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仿佛走慢了一步,凌云就会改变主意。
凌云自然不能上去拉他,只能揉揉眉心,苦笑不语。
沈英并未走远,见柴绍匆匆离开,进门再瞧见凌云的脸色,顿时笑了起来:“柴大郎果真不肯答应?”
凌云只能把柴绍的话简单说了一遍,沈英想了想也叹道:“他说的也算是在理。”
凌云摇头道:“我不想连累他。”
沈英显然有些不以为然:“这却难说,如今天下早已乱套,到时谁提携谁,谁连累谁,只怕还要看天意,再说了,有些事情,终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凌云还要再说,沈英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凡事过犹不及,你以前遇事不爱多想,如今却也不要想得太多,谁知明日如何?换了一年前,你可想得到今日的情形?那今日在此,你又怎能想得到到明年如何?更莫说三五年之后了。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有时想得太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我等凡夫俗子,能在走出每一步时都问心无愧,也就够了。”
凌云心头微震,思量片刻,认真地欠了欠身:“弟子受教了。”
沈英摆手笑道:“你也不必这么认真,我说得也不一定就对,不过先出去走一走,看看天下风云,总归错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感慨道:“其实有些人会那么执拗,也不过是她的天地太小,除了那个人那点事,别的都瞧不见,若能到外头走走,只怕不会如此。”
凌云自然明白她的感慨,对于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对于小环的执念,就算她早有预料,真正亲眼目睹之后,也无法不心生感慨。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再过上几日,她就会和师傅一道离开长安,先去太行,再转塞外,若时机允许,她还想去江南一趟。
她要替玄霸四处去看一看,但更重要的,她要看一看着天下的大势,看一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什么时候才会迎来他的末日。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知道,她必须去做点什么,她不能坐等天地变色,大厦倾覆,她要竭尽所能的,去推上一把!
因为真正该死的人,从来都不是宇文娥英,而是杨广,是这位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帝王。
就算无法亲手杀了他,她也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他的结局。看一看这天地之间,到底有没有她要的公道。
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还为时过早,她甚至都没能说服柴绍点头同意……
夏夜的微风从门帘外吹了进来,也带来了远处隐隐的人声,凌云回过神来,辨认了一下——似乎是莫姨娘在叫嚷着什么。她心里突然一动,沉吟道:“师傅,今夜的事,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似乎还是有点不对。”
沈英看着门外笑了笑:“你也觉得不对?那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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