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渭水,日出长安。
从长安城往北,不过十几里便是这条横带关陇的长河。正值五月,河水清澈,河岸平缓,清晨的两岸行人稀少,骑马走在岸边,迎面吹来的河风更是清爽得令人心旷神怡。
凌云便在这风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两年前,她带着玄霸扶棺回京时自然也经过渭水,不过那时他们走的是东边的那条主道,先渡东渭桥,再过灞桥驿,那一路驿道平整宽阔,车马络绎不绝,而八月的渭水更是浩浩荡荡,泥沙俱下,全然不是眼前的清静风光……
眼见前头便是中渭桥的桥头,她一抖手腕带住坐下的飒露紫,转头看向了柴绍。
柴绍也怅然勒住了坐骑,心头颇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是啊,送人送到这里,是该停下告别了。
两人的前方,小鱼和柴青已按捺不住地催马冲上了石桥,柴青一面策马还一面大笑,那响亮快活的笑声在河面上传出了老远。柴绍此刻纵然是百感交集,也禁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认认真真地抱手道了一声:“三娘,多谢!”多谢你让沈前辈收下了二郎这个弟子,多谢你们肯带他一道离开长安,如此一来,不但满足了二郎闯荡江湖的夙愿,更能让他避开莫姨娘出府别居的疑惑与尴尬。
凌云的目光也落在前头那两道轻灵的背影上:“柴大哥不必客气,二郎的确是练武奇才。”而且他还这么小,就该快快活活地练武、淘气、开阔眼界,而不是被卷进那些复杂幽黑的旧日恩怨里,背上沉重的负担——那一切,至少眼下,他还背负不起。
柴绍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还有姨娘和小环的事。”莫姨娘明日就会动身去城外的庄子,因为凌云的谨慎和利落,莫姨娘做过的事,除了他们几个,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而小环,凌云最后也只是让人将她送去了洛阳那边的李家庄园,还交代了那边不要苛待于她——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处置得更轻了。
“三娘,多谢你宽宏大度。”
凌云怔了一下。之前她只想快刀斩乱麻,把所有的事实都直接摆到了柴绍的面前,如今想来,她其实完全可以做得委婉些,和缓些——或许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对柴绍终究还是留了些怨恨,却又少了份信任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理解柴绍的不容易,能原谅他的无心之失。直到那一天,当柴绍苦笑着说,她的确应该离开,不应该留在柴家这种地方,留在他这种人身边时;她才蓦然意识到这些怀疑和不满,意识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怨恨。
她不是不歉疚的。之后无论是对小环的发落,还是对二郎的安排,都是想让柴绍少一些为难而已,现在他却说,多谢自己……
深深地叹了口气,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你不怨我莽撞就好。”
柴绍摇了摇头:“你做的怎么能算莽撞?是我自己一直不肯去看,不肯去想。若不是你,我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肯睁开眼睛。”
凌云默然无语。就在两人的相对无言中,后头的沈英和周嬷嬷都跟了上来。周嬷嬷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该说的她都早已说过,此时也只能下车对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礼:“娘子一路珍重,万事当心。”
凌云忙翻身下马,扶起了她:“嬷嬷,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保重自己。”
周嬷嬷抓着凌云的衣袖,心里好生酸楚:这叫什么事?为了让娘子过的顺遂些,夫人那般苦心筹划,自己却那般粗心大意,最后竟让三郎含恨早逝,让三娘心结难解,如今竟要离开柴家,离开长安了。要知道,夫人虽然也曾离开国公府,到底只是去了庄园,是以退为进;三娘呢,她居然要真的要去塞北江南,而且不知道要去多久!
三娘难道不知道么,夫妻生分起来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何况她和柴大郎如今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出了这么多的事,两人之间甚至连句责怪都没有,客气得简直让人心惊!他们这么相处下去,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她哪怕先有个孩子再说呢!如今柴家只有那么一个小郎君,他已经记事,又有那样一个生母,必然是养不熟的。三娘日后又能靠谁?
想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几乎没落下泪来:“三娘,你一定平平安安地早日归来,要记得长安还有这么多人日夜牵挂着你。”
凌云忙道:“嬷嬷放心,我办完事就会回来。这两年要辛苦你和文嬷嬷了。”她们一个要帮她打理柴家,一个要帮她管着鄠县庄园,虽然有小七来回联络帮忙,但自己不在长安,她们终究不会太轻松。
周嬷嬷含泪答道:“都是老奴份内之事,只是柴大郎那边……”
她踌躇着没说下去,凌云却一听就明白过来,想了想正色道:“嬷嬷,只要柴大哥乐意,怎么都好。”
周嬷嬷心里愈发难受,再次深深弯下腰去:“娘子放心,老奴定然不教让娘子有后顾之忧。”定然不会让夫人再次失望!
想到窦夫人临终前的担忧牵挂,她的眼泪不由簌簌而落。凌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
桥头的另一边,柴绍也在向沈英郑重地抱手躬身:“沈前辈,此去万里,二郎就烦劳前辈教导了!”
沈英抬手还礼:“大郎不必客气,我是他的师傅,自该好好照料他。”
柴绍愧疚道:“二郎年纪还小,性子不定,终究还要烦劳前辈多多指点,多多开导。”
沈英点了点头:“好说,只是大郎,有件事我要说在前头,如今二郎的确还小,但过得几年,待他懂事明理之后,他的来历,我还是会跟他交代清楚的。今后何去何从,得让他自己来决断!”
柴绍霍然抬头,沈英不等他开口便摆手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他。或许你觉得永远瞒住他才是对他好。但你不妨再想想,若你是二郎,你愿意终生被瞒,还是愿意知道真相?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好是坏,终究要将心比心。当然,或许你只是胆怯而已,不敢真正去解决这件事,能拖一日便是一日,能瞒一天便是一天。可拿欺瞒换来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
“我自来不愿作假,三郎的事,当初我没有瞒着阿云;莫姨娘的事,日后我也不会瞒着二郎。毕竟天意莫测,世事难料,咱们唯一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真字,不去欺瞒旁人,更不要欺瞒自己。”
柴绍心头震动,哑口无言。
沈英冲他笑了笑,拨马走上了桥头。这桥并不算太长,柴青和小鱼已到前头转了一圈又跑回来了。柴青远远地便扬声问道:“阿兄阿兄,桥那头有个镇河的石兽,说是秦时就有了,是真的么?”
他这一路都兴奋不已,此时已跑得满脸是汗,黝黑的小脸在日头下几乎能反出光来,两排洁白的牙齿也愈发醒目,柴绍看着这熟悉的笑脸,心里五味交陈,定了定神才道:“这座桥最早的确是始皇下令修的,不过渭水经常泛滥,这桥后来也重修了好几回,如今这桥已不是当初的那座,桥头的石兽自然也不会是原来的那只。”
柴青“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那模样,我还以为真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呢!”
柴绍摇头道:“不过几十年而已。”那石兽是前朝所制,因风格古拙,大家都以为是古物,若是以前,他或许会顺口称是,但现在……
柴青呆了片刻,突然握紧拳头用力一挥:“不是便不是!我这一路还要去好些地方呢,定然能看到真正的好东西!”
日头终于渐渐升到了岸边的树林上方,柴绍沉默地带马站在桥头上,沉默地目送着凌云一行人越走越远。柴青开始还一步三回头地冲他招手,后来却还是又一次跑到了队伍的前头,而凌云一直走在最后。这次出门,她再次换上了男装,今日穿的便是一身素色的衣袍,马鞍后还挂着一张小小的弹弓。从背影上看去,竟有些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白衣少年。
仿佛有股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了眼底,柴绍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半晌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石桥上已是空空荡荡,他们都已走得远了,走到了他看不到的另一方天地。
迟来的伤痛如锯齿般在他的心头慢慢搅动,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几乎忍不住要丢下身后的一切,策马追将上去。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然而微风一阵阵地吹过,他终究只是面色平静地拨转了马头,若无其事地走向了长安的方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柴府的。然而这么多人先后离开,府里自有无数事在等着他来处置,待得他一一忙完,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是不早,这一日的光阴居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该松口气么?
柴绍怔了一会儿,几乎苦笑了起来。他正要出门去阿哲那边看看,外头突然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人在门外轻声问道:“大郎在么?”
是秦娘的声音。
柴绍皱了皱眉方扬声道:“进来。”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看见秦娘了,自从她去了三娘那边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如今怎么过来了?
门帘一动,秦娘翩然而入。半年不见,她似乎消瘦了不少,如今一身家常打扮,整个人比往日少了些柔媚,多了些温婉,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居然也并不显得突兀。
看到柴绍,她微微欠身行礼:“大郎今日辛苦,嬷嬷让我过来送些吃食。”
周嬷嬷让她过来送吃食?柴绍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索性直接问道:“她到底要你过来做什么?”
秦娘低着头,好半晌才低声道:“嬷嬷的意思是,日后由我来伺候大郎。”
柴绍心里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一句,还是腾地生出了一股莫名的郁怒:“告诉她,我这里不需要谁来伺候!”
秦娘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身子已有些微微发抖,脚下却一动都没有动。
柴绍愈发烦躁,却还是压着性子道:“你不必害怕,去告诉周嬷嬷,如今我无意于此,她不会难为你。”
秦娘慢慢抬起了眼眸,她的脸上并没有恐惧之色,只有难言的凄凉:“多谢大郎体谅,不怪嬷嬷,是我心急了……只是大郎,你知道我欠了李家什么。我不怕嬷嬷责怪于我,我只是在害怕,这笔债,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了。”
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心里的那股钝痛恍惚间又涌了上来,将柴绍的怒火与烦躁都湮没得一干二净。他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先把东西放下吧。”
秦娘眼睛一亮,上前两步,将食盒打开,将里头的菜肴酒水逐一在案几上放好,随即便悄然退了下去。
柴绍目光一扫,发现那几样竟都是自己爱吃的,秦娘说的没错,这是周嬷嬷的意思。
说不定,这也是她的意思吧?
柴绍不由抬头看向了门外。
院里的斜晖不知何时已悄然逝去,而暮色还没有降临,天地间一片晴朗。这是夏日最适宜赶路的时辰,他们此刻应该还在路上吧?天高云淡,山远水长,那才是她向往的天地,至于柴家和自己,对她来说,其实早就只是一个负担而已了。
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回过头,她早已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了。
这念头并不算突兀刺痛,却还是让柴绍心里生出了一些惆怅,一些酸涩,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然后向着北方微微一举,仰头喝了下去。
在渐渐加深的暮色里,在柴绍看不见的驿路上,此时的凌云也慢慢地拉紧了马缰。
他们的前面,横七竖八地摆上了路障,随着一声唿哨,数十人从路边的山林里涌了出来……熟悉的阵仗,熟悉的做派,凌云几乎能提前帮他们说出那些千篇一律的词句来。
小鱼更是按捺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你们不必废话了,我们是不会给你们买路钱的!”
原本负责喊话的劫匪被她抢了话,不由得呆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你等胆敢如此嚣张,那就休怪我们兄弟不客气了!”
小鱼高兴地搓了搓手:“你们不用客气,千万不用客气!”
喊话的劫匪怒火更旺,正要开口喝骂,领头的那个却是挥了挥手,上前一步,傲然喝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报上姓名来吧。我泾阳鬼头王的刀下,从来不杀无名之辈!”
他的声音甚是洪亮,这一声更是喝得气势十足,跟着几十个劫匪也都跟着嗷嗷怪叫起来:“正是,我大哥不杀无名鼠辈,你们还不赶紧通名受死!”
柴青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沈英却是只是笑眯眯地抱着手看热闹。小鱼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杀人就杀人,还问什么名姓!”说完带马就要上前,凌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
看着眼前的劫匪,她提马上前,心平气和道:“我是长安李三郎。”
鬼头王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长安李三郎?你也知道长安李三郎!两年前是有个长安李三郎,一连挑了八百里太行山十八座大寨,人称天下第一好汉,怎么,你准备拿这个名头来唬人了?”
凌云看着他也笑了笑:“不敢当,不过,我的确是长安李三郎。”
手腕一翻,她的左手上已多了一张弹弓,几颗弹丸如闪电般飞向了不远处的劫匪。
三郎,我答应你,我会代你去看所有你没看过的风景,会替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从现在起,我就是李三郎。
长安李三郎。
天下第一好汉,李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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