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罗刹回到司竹园时,夕阳已然落山,暮色如淡淡的水墨,正在一点点地浸透这片竹海。
她心里有事,问得一声大头领还在议事堂,便驱马而入,到了阶前才飞身下马,径直走进了这间新修的堂屋。
屋里却是一片暗色,悄无声息。
安罗刹脚步一顿,凝目细看,这才瞧见了何潘仁的身影——他就独自坐在窗边,似乎是在自斟自饮,黄昏的天光从窗外透了进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了几道孤清的轮廓:一个人,一张几,一壶酒。在空旷的屋宇下,清冷的暮色中,他的影子似乎可以就此凝固成一卷图画,直到地老天荒。
安罗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心里闷了一路的那些疑问,刹那间竟是忘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何潘仁语气淡淡地先开了口:“都办妥了?”
安罗刹蓦然醒过神来,点了点头:“都办妥了,那边果然不肯收咱们的东西,我便按照萨宝的吩咐,把话都留下了。”说到这里,她到底想起了自己的困惑,斟酌着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您既然都料到了,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咱们就算要招揽那些人,也自有别的法子,还能见效更快;如今这么捧着他们,费力不说,我看那位沈前辈,也实在不像是会领情的模样。”
何潘仁的语调却依旧有些漫不经心:“不用她领情。”
安罗刹愣住了。她原本就觉得,沈英固然是身手不凡,但何潘仁对她却未免太过敬重,这一次更是煞费苦心,如今听这语气,他其实并不在意沈英如何作想,那么……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瞬间便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压下,她的笑容却反而轻盈了起来:“我明白了,大萨宝想招揽的,莫不是那位李娘子?”
何潘仁终于转过头来:“怎么?她说什么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光影明昧之间,也看不请神色如何,安罗刹却清晰地感到,屋里仿佛有微风吹了过来,带来了初夏夜晚特有的柔软气息。这气息让她浑身冰冷,声音都变得有些迟缓了:“她没有开过口,我只是觉得……”
她只是觉得什么呢?说起来,那位李娘子生得并不算出众,身上风尘未洗,打扮毫无特色,而且似乎还刚刚大喜大悲过,情绪都明显有些低沉。但自己在那样卧虎藏龙的一群人里,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认出了她!她那时就知道,曾单人匹马闯进司竹园的,曾和大萨宝一路从长安杀到涿郡的,一定就是这个人了。
看着何潘仁静静的侧影,安罗刹心头微震,瞬间便收拢了思绪,嫣然笑道:“我只是觉得她似乎才是那群人里拿主意的,看我的眼神也不似沈前辈那般提防疏远。萨宝若想招揽她,还有她的那些师兄师妹,或许比沈前辈要容易。”
何潘仁似乎怔了一下:“师兄师妹?”
安罗刹略觉奇怪:“不是师兄妹么?我瞧今日跟他们一道出来的,还有两个身手也颇为不凡,一个是年近三十的高大郎君,一个是十几岁的黑瘦娘子,功夫路数跟李娘子似乎有些不同,态度却都熟稔得很,若不是同门兄妹,那便是多年好友。”她以杀人为业,少不得要潜行伪装,隐藏情绪固然是基本功,察言观色自然也远强于常人,在这种事情上总不至于走眼。
何潘仁良久都没有接话,就在安罗刹以为他还有什么想问时,他却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日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安罗刹心里原已是一团乱麻,又深知绝不能在何潘仁面前露出半点端倪。听到这句吩咐,自是如释重负,当下欠了欠身,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只是在踏出门槛之际,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何潘仁依旧独自坐在窗边,独自对着那壶酒,但不知为什么,之前那种沉凝得若有实质的孤清气息却已是彻底消散开来,就连那道剪影都仿佛变得柔软而朦胧了。
她的目光一转即收,连脚下的节奏都没有打乱,一路轻盈地走了出去。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她心头轰然疯长,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她自己都以为早已彻底埋葬的思绪,在这一刻,竟是如眼前的暮色般彻底弥漫开来。
在她的身后,在那间没有点灯的空旷屋子里,何潘仁却是低低的笑了起来。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林海,他举杯轻轻一晃,仰头喝了下去。那杯酝酿了数年的熏然,终于从喉头柔滑地落入了心间。
就着从竹林里吹来的清爽微风,他不知不觉地喝下了好几杯酒,直到酒壶尽空,才放下杯子,轻轻击了击掌。
阿祖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闷声道:“你还要添酒?”
何潘仁笑着摇了摇酒壶:“一起喝两杯?”
阿祖纳闷地瞧了他几眼:“你喝多了?”之前鄠县那边的探子过来回报,说那什么柴大郎也去了庄园时,他不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么?怎么如今又高兴起来了?适才安罗刹的话他也都偷偷地听到了,实在没有听出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何潘仁笑微微地点头:“就算是吧。”过了片刻,他到底还敛住了这点笑意,缓声道:“等郑理回来了,你帮我吩咐他一句,让他尽快安排一支商队去高昌。”
阿祖奇道:“你有东西要送给你家阿妹?”
何潘仁摇了摇头:“不是东西,是人。”是一个人——安罗刹不能再留在这边了,以前是他疏忽了,居然没有留意到。
阿祖“喔”了一声转身要走,突然又转过头来,纳闷道:“你说那姓沈的,怎么就这么不喜欢你呢?送她东西都不要!你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何潘仁看着窗外,轻轻地笑了笑:“是啊,她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窗外的天空此时已渐渐转为黛蓝,几片薄薄的云彩仿佛被染成了一种奇异的暗白色,而在云彩的边上,一颗颗的星辰已是清晰可见,用不了多久,就会洒出漫天的星光。
而在同样的天幕下,沈英也在凝神远眺,久久地没有开口。
站在一边的凌云心里多少有点纳闷:师傅特意把自己叫过来,难道是为了陪她发呆?
发呆当然没什么不好,她打小不爱说话,最擅长的,就是看似娴静地发呆神游,呆上半日一日都不在话下,不过师傅……看着沈英沉凝的神色,她正想寻个由头开口,沈英却终于叹出一口气来,转头看向了她:
“阿云,过几日,我就会离开长安了。”
离开长安?凌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傅可是要去办什么事?”
沈英沉吟着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我得乘着身子还好,再回吴兴去看一看,说不定,要多住一段时日了。”
师傅要去吴兴?不对,是回吴兴!凌云惊愕之下失声问道:“师傅是吴兴人?”吴兴,沈氏,师傅难道是出自名闻天下的吴兴沈氏?
沈英笑了笑:“正是。以前我总觉得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回那里,这几年大概是年纪大了,常常会想起幼时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来那些不愉快的,倒是越来越淡,越来越回去再瞧瞧。我想了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叶落归根。”
这话愈发令人心惊,凌云脱口便道:“我陪师傅回去。”
沈英摇头而笑:“傻孩子,我这一去,可不是一两年的事,你陪我过去了,那你的姊妹们怎么办?你的父亲兄弟又该怎么办?”
凌云心头大乱,张口想说点什么,舌头却仿佛打了结,她猜得到父亲在准备做什么,她不能丢下二姊姊她们不管,但是师傅……在她心里,师傅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两年朝夕相处,她更是习惯了能随时随地跟在师傅身边,听她教导,被她照顾,她简直无法想象……
眼圈不知不觉地一热,她努力半晌,到底也只是又叫了一声:“师傅!”
沈英用力拍了拍她:“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有七老八十,过了这几年,待得天下太平了,我说不定还会想到处去走走,那时我自然会来看你;你若是放得下这边的事情了,也可以去吴兴找我,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难不成咱们还不能再开一桌,再聚一次?”
凌云知道沈英是在宽慰她,只能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怅然:师傅生性洒脱,拿定的主意不会轻易更改,只是这一别,不知又要几年了!她想了半晌,轻声道:“那我让小鱼陪您回去。”
沈英笑出了声:“小鱼陪我?你难不成以为我会单枪匹马杀回吴兴去?如今世道这么乱,我自然是要寻些帮手的!此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早已盘算清楚,绝不会鲁莽行事。”
原来是这样?凌云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感难过伤怀——她们明明是今日才到家的,师傅却连找帮手的事都已经想好了,或许这两年她早就在盘算着这件事,只是因为不放心自己,才一直陪着自己走南闯北。如今自己已经回到长安,又还能有什么理由再把师傅留下来呢?
沈英见凌云低头不语,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固然让她生气,但在心底深处,其实更是让她多了几分踏实——哪怕,这原本不符合她的期待。
她自己一生颠沛流离,心里一直希望凌云能过上寻常宁静的日子,但这希望如今显然已彻底落空了,那她也只能希望凌云能过得恣意洒脱些。毕竟在这世上,有些东西就算最后注定会失去,大概也比从未拥有过要好。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但转念之后,她还是打起了精神,看着凌云笑吟吟道:“这样吧,乘着还有这几日的时间,我可以答应你三件事。你要不要想想看,希望我帮你做哪三件?”
※※※※※※※※※※※※※※※※※※※※
感谢在2020-04-1602:23:26~2020-04-1803:2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佐一佑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