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的这个端午节,柴家过得热闹又平静。
热闹,是因为人来人往——柴家的主母,那位在城外庄园里整整养了两年病的李三娘,端午前夕终于悄然回府了;随之而来的,是柴家和李家的各路亲朋好友。在等待和揣测了两年之后,所有的人仿佛都迫不及待地要来走动一番,劝说几句;柴家自然也就变得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平静,则是因为安然无事——两年前,随着李三娘、莫姨娘和小环先后离府,这座府邸从暗潮汹涌骤然变成了平平淡淡,冷冷清清,如今李三娘回府了,谁知会有什么变化呢?然而几天过去了,除了府里多了些客人,下人们多了些赏钱,一切都是照旧,竟是半点波澜都没有起过。
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
除了,凌云。
她这次回来,原是想为师傅的出行多做些准备,顺便再提前安排一下将来彻底离府的事宜,谁知消息竟会迅速传开。面对着纷至沓来的亲友,面对着他们的关怀和期待,猝不及防之下,她也不好多加解释,只能听任这些安慰鼓励如同砂石般一层层地压在了她的肩头……
而这一刻,当她站在黄昏的荷花池边,转头看到从花木间缓缓走出的秦娘时,心头更是莫名地往下沉了沉。
秦娘显然已是快要临盆了,身形臃肿得惊人,面孔也有些浮肿暗沉,往日姿色最多只剩三分,唯有一双眸子依然灵动,此刻看着凌云还未开口,里头便已自有千言万语。
凌云被看得几乎打了个寒颤,眼见她动作艰难地要向自己行礼,忙警惕地抬手拦住了她,看看她前后左右并无异样,这才问道:“你有事找我?”
秦娘微微喘息着露出了笑脸:“娘子果然快人快语,也不枉奴婢等了您这么些天。”
这话实在不大对劲,凌云心里更是警惕。对于这位秦娘,她的感观其实一直都十分复杂。当初那么多事都是因她而起,说不计较,她似乎做不到,但真去计较,又没什么意思。矛盾之下,她宁可眼不见心不烦,就算得知秦娘有了柴绍的孩子,也没有多问过一句,没想到她却处心积虑地找到了自己跟前。
她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秦娘大约看出了凌云的疑虑,轻轻叹了口气:“娘子不必多虑,奴婢其实只想请教一声,娘子日后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柴府了?”
凌云愈发奇怪,这事如今也就是师傅和周嬷嬷知晓,就连柴绍这边她都还没来得及挑破,这秦娘……“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秦娘听到凌云的反问便有些失色,片刻后才声音干涩地答道:“奴婢其实只是猜测而已,看来竟不是奴婢多虑了。”
她的失落悲哀简直能从眉梢眼角溢将出来,凌云简直是一头雾水,但之前瞧见秦娘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不知为何也愈发清晰了。
好在秦娘似乎并不准备卖关子,怅然说完那句话便收敛了心神,看着凌云道:“娘子恕罪,既然娘子有这般打算,那奴婢斗胆,还请娘子为我指点……”
她话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秦娘姊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婢子好找!”
随着这惊叫声,一个小婢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突然瞧见凌云,更是大惊失色,一面弯腰行礼,一面便冲到秦娘跟前挽住了她的胳膊:“秦娘姊姊,天色不早了,这水边风大湿重,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秦娘却是毫不犹豫地抽回了手:“对不住,我既然见到了娘子,自然要把话说完。”
小婢子脸色窘迫得扭成了一团,低声哀求道:“秦娘姊姊,求求你,就别为难婢子了,好不好?”
秦娘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转头对那小婢子轻声问道:“那你们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为难我?”
不等那婢子大惊失色后反应过来,她已是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是,当年我为自保,做错了事,我愿意赎罪。因此,你们让我去柴家,帮你们探探他家的水到底有多深,再看看当初的事到底是谁捣鬼,我便在等到大郎后,顺水推舟地进了他家;虽然我势单力薄,没能把事情都查清楚,也没能让她们在我这里露出真面目,但我已是尽力而为了。
“后来娘子果然要嫁进柴家了,又正好赶上宇文家生事,为了名正言顺地效劳于你们,我又卖身为奴,把生死都交到了你们手上。那时嬷嬷答应我说,只要娘子在柴家站稳了脚跟,清除了隐患,就可以放我离开,谁知后来又出了那么多意外,我的罪孽竟是更深了!
“因此,等到娘子离开柴家时,嬷嬷让我去好好伺候柴大郎,莫叫旁人乘虚而入,莫叫大郎忘了娘子,我依旧答应了下来。我这样的人,原是不易有孕,没想到竟出了意外。我也想过这孩子能不能留下,嬷嬷却说,这样也好,等我生下这孩子,交给娘子教养,我欠李家的,便一笔勾销,她会还我一个自由身。
“从那时起,我便盼着娘子归来,盼着将这孩子交给你们,这是我最好的结果,也是这孩子最好的结果。我还一直珍藏着三郎当初托我转交给大郎的东西,原是想着拿来指证那两位的,结果却在这次派上了用场,我想着,只要让大郎在合适的时机看见,他定然会愧疚,会心疼,娘子也能回来得更加顺理成章……
“我已经把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可等娘子真的回来了,情况却好像并不大好。嬷嬷忧心忡忡,似乎还故意放出了风声,招来了各路亲朋好友,我觉得不对,问她什么时辰能去给娘子请安,她却只让我好好养胎,还让两个婢子日夜守着我。我这才知道,事情大概又变了。”
“我若是没猜错,嬷嬷如今是想用我腹中的孩子留下娘子吧?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我这个奉命去伺候大郎的人难产而死,却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更能让娘子心生不忍,难以撒手不管的?
“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该想到了,像我这样的卑微之人,又背负了这样的罪孽,落到这般下场,不过是迟早的事,而我以前居然还以为我可以偿还这些亏欠,可以换回自由之身,真真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次看向了凌云,那张浮肿的脸上,笑容竟是异样的凄凉而妩媚,让人瞬间就忘记了她此刻的皮囊,看见的,只有那风月无边的十丈红尘,以及红尘之下那无边无际的荒凉。
凌云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之前那些隐约的疑惑,那些奇怪的巧合,以及那些不明所以的话语,在这一刻,终于穿成了一根无比清晰的线索——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苦心安排,原来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放过那些亏欠他们的人,她早已埋下棋子,布好后手,她要那些人都付出代价,并以此保障自己这个没用的女儿,日后能过得安稳无忧!
原来这就是嬷嬷所说的,她“该做的事”,原来自己差点就……
凌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当然也曾沾满鲜血,但那绝不能来自于无力反抗的妇孺!
抬头看着秦娘,她微微吸了口气,才压下了那满心如沸如炙的汹涌情绪:“你不必激我,我既已知道此事,便绝不会让你送命。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秦娘怔了怔,随即便垂眸敛首,轻声道:“多谢娘子开恩。奴婢告退。”
一旁的小婢子早就傻了眼,再听到凌云的话,满脸都是哭都哭不出来的绝望。见秦娘缓缓转身要往回走,她才“啊”的一声回过神来,看看凌云,又看看秦娘,显然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凌云也不想难为她,随口吩咐道:“你先扶秦娘回去,再去告诉周嬷嬷,今日是我找到秦娘问话的,如今我已知道前因后果,让她立刻来这里见我!”
那婢子一听这话便反应了过来,忙红着眼道了几声多谢,转身扶着秦娘慢慢走远了。
从背后看去,秦娘的身形并不算粗壮,脚步却愈显艰难迟缓。凌云默默地看了许久,直到花木遮住了那个背影,才转身看向了眼前的荷塘。
五月的荷叶亭亭如盖,晚风吹过,清香扑鼻,这原是这几日里最能让凌云放松心神的景色,但此刻她却再也无法感到一丝轻松,只有无边的愤怒在她的心底里越烧越烈,那是对母亲的从未改变的强势,对周嬷嬷自作主张的冷酷,更是对自己的无能与笨拙……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她霍然转身,瞧见的却并不是周嬷嬷,而是闷头跑过来的柴青。
抬头瞧见凌云,他也怔了一下,随即便几步冲了上来,那张一贯嬉皮笑脸的黑瘦面孔上竟满是说不出的惶然:“阿嫂,阿嫂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柴家的儿郎,我是不是……其实是外头的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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