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大门之间的这段山路并不算短,然而当凌云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时,却发现,第二道寨门居然已是近在眼前。
她多少有些怔然,耳边也传来了何潘仁轻轻的叹息声,她心头一跳,脱口道:“到庄园还有一段路。”
何潘仁的声音里明显地带上几分释然:“那就好。”
凌云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再听到这句,耳根顿时热了起来,忙一板一眼地解释道:“起初修建寨门时,我们便想着大门当有阻隔缓冲的效用,因此三道门之间都留了一些距离。”
何潘仁点了点头:“今日看来,你的布置的确管用。”
这话明明寻常之极,但被他这么缓缓道来,却莫名地有了一种低徊缱绻之意。凌云只觉得脸上烧得更是厉害,却又无法接话,只能将面孔又绷紧了一层,看去当真是神色清冷,眉目含霜,唯有从耳根到脸颊处渐渐散开的那抹霞色,泄露了几分真正的心情。
何潘仁再也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日头此时又升高了一些,照在两人身上的阳光愈发清透,微风从大开的寨门间吹了过来,在这样的阳光和微风里,他心底积沉多年的寒冰仿佛都彻底融化开来,渐渐变成满心的柔软。
眼见着再走几步就是第二道寨门,门内人影一晃,却是小七飞奔了出来。
她显然有事在身,跑得气喘吁吁,抬头看见凌云忙不迭地想开口,突然间又看到了凌云身边的何潘仁,一张嘴顿时张成了个圆形:“何……”
何潘仁笑吟吟地截住了她的话:“在下司竹园何潘仁,此次带兵而来,是闻听贵庄有人骚扰,特地前来相助。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小七眨了好几下眼睛,到底还是反应了过来:“何当家?久仰久仰!”
她原是有重要的发现要告诉凌云,但此刻却突然发现,那件事已变得索然无味,简直不值一提;倒是这何大萨宝,什么时辰成了司竹园的人,而且还这么神神秘秘的要装作跟他们不认识……
凌云见她神色变幻,眼珠乱转,就差把那好奇写在额头上,只得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
小七胡乱点了点头,随即才收拢心神答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和小鱼在那些俘虏里头发现了一个老熟人,就是以前被娘子打断过腿的那霍衙役,这次是他带人过来的,小鱼本想一刀宰了他,他却指认了这次带兵的统领,是长安来的一个校尉,说是姓郭……”
三宝原是一直远远地跟在凌云与何潘仁身后,他们这一停步说话,他自然也走近了几步,正好听到最后这一句,心头顿时惊怒交加:“姓郭的校尉?小七姑娘,你快带我去瞧瞧!”
小七奇道:“难不成也是个熟人?”
三宝道:“正是,我家大郎跟京兆府的郭校尉交往甚密,那日来府里报信,又透露了消息给大郎的,就是他!”
小七也听说过此事,闻言更是愕然:“那日他来通风报信,难不成不是被人利用,而是故意打草惊蛇,好来试探大郎?谢天谢地,幸亏娘子谋划周全,早就安排好了,不管他来意如何,咱们都照计划行事,总算没上他的恶当!这个人做了这等没义气的事,怎么半点不知羞愧,居然还领兵来打咱们了?”
三宝冷笑道:“只怕就因为他已经做了这等没义气的事,才更要一条道走到黑。我说这次长安来的人为何会这般着急,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若是他领队,那倒是说得通了!”
凌云见三宝已是怒不可遏,点头吩咐小七:“你先带三宝过去看看……莫要伤了那人性命。”
小七笑道:“放心,咱们哪能如此便宜了他!”说完一个转身,和三宝一前一后飞快地跑远了。
何潘仁一直没有插话,此时看着三宝的背影,突然问道:“这位马三宝,是柴家的下人?”
凌云心里一动,想了想才道:“柴家的那位姨娘和两位小郎君如今也都在庄园。”
柴家的姨娘,柴家的小郎君……何潘仁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但一双眸子里却渐渐地光芒闪动,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其间。片刻之后,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一日在长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此事自是没什么可保密的,凌云简简单单地从头说了一遍,何潘仁不时追问几句。说话间,两人已穿过第二道寨门,一路走到了庄园跟前。
迈进最后一道大门,整个山谷和庄园已尽在眼底。经过几年扩建,这庄园比当初大了一倍有余,围墙高大结实,屋宇严整紧凑,俨然已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堡。
凌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良久都没有开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结了她的心血,寄托了她希望,然而眼下他们显然只能放弃庄园,尽快搬到司竹园去。也唯有那延绵数十里的茫茫竹海,才能让他们有底气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军。说起来,对于这一仗,她还当真是毫无把握,尤其是那位……
她心里这念头刚刚转过,就听何潘仁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忌惮那个叫李靖的?”
凌云霍然转头看向了何潘仁:他是听得到自己在想什么吗?
何潘仁却只是平和地笑了笑:“你提到此人时,语气跟平日不同。”
凌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自来不大喜欢表露情绪,刚才也不过是提到了李靖而已,他怎么就能听出不同来?他真的……什么都能知道?
好半晌,她才稳住了心神,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我之前听二郎称赞过他,他能看出父亲的意图,能避开父亲的耳目,我的每一步其实也没能真正瞒过他,只是阴世师并不全然信他,他也多少有些轻敌了。”因此,当一直潜伏在京兆府的小鱼转述了李靖的那些话之后,她心里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后怕:
这一次,若不是恰好赶上秦娘的事,若不是他们及时收到消息,又当机立断地借题发挥,断然离开;他们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大部分人恐怕都会陷在长安。说到底,她不过是赢在出其不意和侥幸二字上。但日后到了两军对垒之际,他们总不能接着依靠侥幸,依靠对手的轻视和误判吧?
何潘仁垂眸思量了片刻,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若是如此,那这李靖倒也不足为患。”
凌云困惑地看了看他,却见他笑得愈发风轻云淡:“他所长者,不过是出谋划策,领兵打仗,让他没机会参与此事,不就解决了?”
让他没机会参与此事?凌云心头愈发不解。不过一刻钟之后,当他们走进单独开辟的监牢,瞧见了那位被三宝打得鼻青脸肿的郭校尉,而何潘仁的脸上又再次露出了那清浅优雅的笑容时,她的心里才隐隐间明白了几分。
郭校尉自然也看到了凌云,那日凌云那雷霆般的一击早已在他心头刻下了阴影,此时见她一身男装,神色冰冷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头顿时再无一丝侥幸,索性双眼一闭,嘶声道:“我郭某人既已落到你等的手里,什么都不必多说了,要杀要剐尽管来!”
三宝受了凌云的叮嘱,不敢要郭校尉的性命,这一顿拳脚原就没能消完心头之怒,听到这一句,他顿时再次火冒三丈,转了转拳头冷笑道:“你个卖友求荣的软骨头也敢说出这种话来,那就让我来领教一下,看你能挨上多少刀的剐!”
说着他挥拳就要上前,何潘仁却摆手止住了他:“不必如此。”
微笑着打量了郭校尉两眼,他的声音和煦得有如山谷间的春风:“这位将军,听闻你也是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知为何此次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可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让那阴世师拿住了你的把柄,才被逼得如此行事?”
郭校尉纵然已是闭目等死,心里何尝没抱着一线希望,听到这入情入理的一问,不由得脱口答道:“我能有什么把柄给他?是他当着我的面便吩咐人去我家送冰,我还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家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他拿他们来逼我就范,我又能如何?”
何潘仁恍然点头:“原来郭将军是为了保全家里的妻儿老小,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转头他便对三宝吩咐道:“你让人把俘虏们都分开关押,挑几个健壮利索的关在一处,让看守他们的人喝点酒,喝完就说这次多亏有郭校尉通风报信,又带着他们夜里来自投罗网,咱们才能轻轻松松得了这么多马匹兵器,等他们都听到了,回头做出戏,放他们逃回长安!”
再看着郭校尉,他笑容愈发亲切温煦,说出话却凉薄得令人不寒而栗:“郭将军,你看,如此一来,日后你就永远都不用再担心你家的妻儿老小了,是不是?”
郭校尉呆呆地瞧着何潘仁,他的面孔是如此俊美,笑容又是如此温雅,但世上所有的恶魔加在一起都不会比他更可怕了……他竟然想出了如此歹毒的计策,要让自己背上这样的罪名,要让阴将军灭了自家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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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萨宝又开始给人挖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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