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一夜是如何的漫长和混乱,到了第二日的清晨,日头还是照常升了起来;露水照样消失在阳光下,炊烟照样飘散在晨风中……而在鄠县的县城里,街头渐渐响起的叫卖声,车马出行的嘈杂声,也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早已过了开门的时辰,县城的四面城门却依旧紧闭,就算出城的人马排起了长龙,鼓噪声也一阵响似一阵,那些守门的兵卒却依旧牢牢把守着城门上下,连半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在等待出城的人群中,有人急着要出城办事,少不得叫嚷起来:“都什么时辰了,为何还不开门?”
也有人察觉不对,互相打探:“是不是城里有人为非作歹?”“应该是外头出了什么变故吧?”
更有人言之凿凿:“定然是出事了!昨日就是提前关了城门的,你看如今守门的也多了这么些人,说不定是有盗匪打过来了!”
“有盗匪打过来了”,这句话仿佛带着一种异样的魔力,顷刻间便在人群轰然传开。不少人都想起了一天前那支浩浩荡荡穿城而过的队伍,听说是去剿灭匪徒的,难不成他们居然没打赢,反而叫盗匪们杀到城外了?
守门的兵丁原本并不理会众人的喧闹,听到了这番议论却还是变了脸色;领头的队长更是上前一步,怒目喝道:“你等休要胡言乱语!今日县尊有令,不得轻开城门,你们还是赶紧散了吧,莫要在此聚集生事!”
听到他这番怒斥,众人面面相觑之余,对那“盗匪打过来了”的说法更信了三分,大多数人知道开门无望,议论一番之后也只能渐渐散开,却还有一些不死心,依旧追着队长询问何时才能开门——他们或是急着去办事,或是家里等米下锅,这城门不开,他们要么会误了大事,要么便只能忍饥挨饿了……
队长已是一夜未眠,几番受惊,此时哪里还有耐心搭理他们?他正要挥手让人把这些人轰走,却听城楼上有人惊叫道:“来了,来了!”
这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厉之意,如尖刀般划过喧哗的人群。城门口顿时静了一静,人人都呆呆地张嘴望了过去,唯有队长一个转身几步便冲到了城楼上头,厉声问道:“什么来了?”
城楼上的兵丁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向了外头。队长转目一看,只见远处一队人马飞奔而来,略近些便能瞧见,那是七八十个长安府兵,各个盔甲残损、形容狼狈,不少人身上还有大片的血迹,还未到城门底下便嘶声大叫起来:“开门,快开门!”
而在他们的身后,道路的尽头,有灰尘扬起,显然是有追兵也在往这边过来。
队长的心里顿时一片冰凉:府兵果然是败了,盗匪果然是来了!
这结果其实也不是多么令人意外——昨日早间这支府兵穿城而过,离开南门之后,便再没有消息传来。过了晌午,倒是有消息说,似乎那个方向有另外的大军在调动。
他们县令自来谨慎,万事不愿多管,唯恐出现纰漏,闻言立刻下令将南门关了一半,又添了许多人手看守门户、打探消息。那时他还觉得县令是多虑了——那些盗匪不过是乌合之众,就算人数多些也成不了气候。不过没过多久,当那些打探情况的人手竟然没一个回来报信时,他便知道情况不对了,县令更是当机立断,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日落之后,他瞧见远处似乎有些动静,只盼着是自己人回来报信,却又怕是盗匪来连夜攻城,然而整整一夜过去了,他们这些人守着城门担惊受怕,几次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但不管是他们的人,还是盗匪的兵马,都始终没有出现在城门之外,他的一颗心自然也是越吊越高。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这些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和后头影影绰绰的追兵,他的这颗心才终于狠狠地砸了下来。
眼见着这些人已快道门口,守门的兵丁里有人已忍不住问道:“咱们要不要赶紧开门放他们进来?”有人随之附和:“正是,后头的追兵应该还远,咱们开门放人再关上也来得及。”
队长死死地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狼狈身影,有人血流满身,有人摇摇欲坠,却都在咬牙坚持,显然是把这小小的县城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他也是行伍之人,此情此景自是倍觉揪心,然而咬牙片刻后,他还是断然道:“谁都不许开门!立刻向县尊报信,请令君设法通知长安,府军大败,请发援兵!”
有人应诺一声,疾步跑下城楼。队长也定了定神,探身向外头叫道:“你们都不必过来了,我们县尊有令,今日不得打开城门,你们赶紧绕城过去,到长安去求救!”
那几十个人刚刚放缓了缰绳,听到这话纷纷叫嚷起来:“快开门,我们都是左翎卫的人,昨日才从你们城里过的,你们难道就不认得了?”“你们看不见么,我们的马都不行了,如何还能到长安?”“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命出来,你们还不快些放我们进去,我们也好去长安求援!”
在他们的悲愤交加的叫嚷声中,远处的飞尘里果然出现了追兵的身影,起码有数百其之多,人马彪悍,气势汹汹。
城门前的那几十人更是急得团团转,有人气得破口大骂,也有人声嘶力竭地恳求他们救命,更有人支撑不住地一头栽倒,城楼上的兵丁都有些不忍,心软些更是回头恳求:“等县尊的命令到了就晚了,咱们还是先放他们进来吧。”
队长心头烦乱,却还是一眼瞪了过去:“县尊说了,开门者斩,今日谁敢开门?我第一个劈了他!”
在城下的叫骂声中,追兵已是越来越近,甚至有人弯弓搭箭,射了过来,那些残兵败将大约发现开门已是无望,终于大喊一声,四下逃命去了。
那数百追兵却没有再往下追赶,只是在离城门一射之地勒住了坐骑,过了片刻,在道路的尽头又出现了一支队伍,这一次却是步卒。他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深色的水流一般涌将过来。在队列的最前头,一面旗帜高高挑起,上头赫然是个“何”字。
在那面旗帜的下头,七八匹骏马全身如绸缎般闪闪发亮,上头坐的人隔得远了看不清眉目,唯有中间一个穿了一身银色的长袍,在这么多人马当中依然是耀目生辉。
城楼上的兵丁原本还有些感慨,此时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刚才那帮人后头居然有这么多的追兵,他们若是真的开了城门,叫这些人乘虚而入了……
队长心里更是雪亮:之前那帮人若不是盗匪假扮,便是他们故意驱赶过来的。这些盗匪显然彻底打败了那五千府兵,如今还想乘胜追击拿下县城!
看着这些兵器不同、打扮各异的盗匪在那数百名骑兵旁边渐渐停下步伐,渐渐摆出了一个阵列。城楼上的兵卒自是相顾骇然。队长见势不对,忙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东西都准备好?这些盗匪不过就是人多些,可咱们的城池是何等坚固,他们人再多又如何?难道还能拿刀把咱们的城门砍开?你们快些动手,让他们好好吃上一顿滚木擂石,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他一面呼喝,一面便让人把城墙上存放的石头木料都搬到垛口,在宽敞处架起大锅,要点火热油;眼见着东西不大够,又让人去附近拆除屋舍,正忙碌间,就听手下颤声道:“队长,你看,你快看!”
他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盗匪们的队列早已排好,此时往两边一份,从队列里缓缓推出了一辆巨大的撞车,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原本坐镇县衙的县令县尉此时也带着衙役乡勇们匆匆赶到,看到这副阵仗,自然是各个变了脸色。县令更是脱口道:“那五千府兵难道全军覆没了?这可如何是好?”不然的话,为何他们带着的撞车出现在盗匪们的阵营里?如今这凶器又要掉过头来攻打他们的县城了!
县尉到底是武人出身,闻言忙抱手行礼:“明府不必担忧,这撞车拿来攻克村坞乡堡自然是富富有余,但咱们的城门是何等坚固,倒也不必怕它!”
县令话一出口也自知不妥,忙努力镇定神色,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咱们不必怕他们!”
说话间,县丞也骑马赶了过来,喘息着回禀道:“明府,如今咱们的东门西门之外都出现了盗匪的踪影,唯有北门那边还算清静。”
县令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北边显然是盗匪故意留下的缺口,为的是让城里的兵丁和民众觉得有路可退,不会拼命抵抗,这样他们才能更快拿下县城!但如今所有的人都能跑,唯有他这个县令只能跟这座城池共存亡……
县尉自然也是立时便想明白这一节,冷笑道:“他们居然想用这围三放一之计,也不想想,咱们这里离长安只有几十里,县尊又是深谋远虑,不但昨日起就闭了城门,今日一早又连派了几拨人去长安报信,想必用不了多久长安的援兵就会赶到,到那时咱们里应外合,定要让这帮盗匪有来无回!”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原本有些动摇的兵丁们顿时都打起了精神,对啊,他们离长安才多远,如果早上就让人去求援了,这会儿只怕长安都收到消息了,那边派骑兵过来,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事,他们只要支撑到那时就好。
县尉目光一扫,已将众人的脸色尽收眼底,当下厉声喝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日之战,咱们一步都不能退,我和明府就在此处督战,敢后退者,以逃兵论处,杀无赦,全家连坐!奋勇向前者,人人皆有重赏,若有伤亡,家小也有抚恤赡养!你们听清楚没有?”
众人自是齐声应诺,他们这些人当差做事,无非是图口饭吃,真到城破之时,自然是自己保命为上,但若守得住城池,那也只能拼命向前,总不能连累家小。有些衙役乡勇的家人就在城中,此时更是由惧生勇:万一让盗匪入城了,城中只怕会变成人间地狱,他们就算豁出命去,也得保住城池!
眼见着城楼上下,人手聚集,士气渐高,县令等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城外的战鼓声隆隆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低沉而有力,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随着这战鼓之声,那辆巨大的撞车在盾牌的掩护下,一步步地向城门逼了过来。
在隆隆的鼓声之中,在数百面长盾的护卫之下,这辆撞车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气势,稳稳当当地越逼越近,待到来到城楼下面,那巨木上火烧血染的痕迹变得清晰可见,为这破城的凶器更添了几分狰狞之气。
城楼上众人自是纷纷放箭,但那盾牌都是轻巧光洁的竹子制成,做得又长又宽,将盗匪们护了个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箭雨也没几支能穿透这盾牌组成的护墙。而盗匪的阵营里倒是颇有几把强弓,冷不丁几支利箭射上城楼,顷刻间便射倒了好几个。
兵丁和衙役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听到同伴的惨叫,都不由自主地缩到了垛口后面,再也不敢探身往外放箭。城下的撞车乘机加速,对着城门狠狠地冲撞了上来。
县尉和队长却是久经战场之人,见势不对,忙抽刀在手,厉声下令,让兵丁衙役们将城楼上的滚木擂石推将下去。在催命的刀光和喝令声中,兵丁们到底鼓起勇气,顾不得不时射来的冷箭,闭着眼睛将滚木擂石往下直砸。
木头滚落,石块如雨,下头的人纵然有竹盾护身,也被砸倒了一大片,但那撞车还是以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城门,随即便一下接一下地撞了起来——这车子有数十人便能推动,跟着撞车上来的却有数百人之多,纵然有人不断被砸倒,却也有人不断补上,竟有些生生不息的意思。
城楼上的几十根滚木很快用尽,擂石也渐渐所剩无几,在一下下的撞击声中,包着铁皮的城门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城楼下拿着兵器堵在门口的那些人不由得惊呼起来。
紧急关头,那队长一声大喝,几个健壮的兵丁齐齐发力,将那一锅烧滚的热油抬了起来,对着城楼下的撞车泼了上去,随即便是一根火把丢下,撞车的前半部分连着车边躲闪不及的盾兵都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这一下,盾兵们再也坚持不住,着火的丢了盾牌满地打滚,试图熄灭火势,没着火的也四下散开;不多时,那撞车的车架在大火中轰然倒地,半截着火的巨木也砸落在地。
城墙上的众人顿时欢呼出声:撞车都烧了,看这些人还怎么攻城!
仿佛应和着他们的欢呼声,沉沉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众人吃惊之下,抬头望去,却见盗匪们的陈列再次往两边分开,从中间推出的,是一辆崭新的撞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木头前方的铁棱更为尖锐,就连旁边的推杆都更为密集结实,而在这辆新撞车的旁边,一架架的木幔、云梯也被整整齐齐地推了出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再次向城门逼了过来。
城楼上的人顿时都呆住了,还是队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声叫道:“快,继续准备滚木擂石,继续烧油!”
县尉在城楼上来回走了几步,转身对面色惨白的县令抱手道:“明府,属下这就带人去城门后准备砂石木料,把城门先堵上,再不成,就浇上油,哪怕把这里烧成火海,也不能让那些盗匪进来!”
县令呆了一下也恍然大悟:他们如今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了,拖到长安援军赶到……
他点了点头,转头瞧见脸色同样发白的县丞,咬牙吩咐道:“你去北门,继续派人去催援军!等他们一到,立刻让他们进城助战,若实在来不及,就算把北门拆了,把锁砸了,也不能让盗匪拿下那边!”又吩咐县尉:“你在这里继续督战,我去城门守着!”
说完他转身下楼来到城门跟前,指挥着众人将从附近拆下来的各种杂物都一股脑地堆到了城门后头,又让人浇上油料,只是还未准备妥当,那沉重的撞击声又一次地响了起来,每一下都撞在之前的裂缝上,眼见着那裂缝越来越大,城门后的砖木也随之瑟瑟震动,看得人几乎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那裂缝就要变成破洞,县令闭了闭眼,正要下令点火,就听身后马蹄声响,县丞再次疾驰而来,在马上高声叫道:“援军,长安的援军来了!”
县令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们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县丞向后指了指:“他们有好几千骑兵,已经从北门进来了,是咱们早间去长安报信的人领着过来的!”
原来是自己人领着过来的,难怪来得这么快!县令连连点头,抬眼看去,却见长街尽头果然有骑队奔驰而来。他们速度并不算快,队列却极为齐整,那清一色的盔甲兵器旗帜,在烈日下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显见是府兵里的精锐之师。
他几乎没热泪盈眶,眼见骑队已到跟前,忙上前一步,抱手行礼:“多谢将军救援及时,却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骑队当中,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越众而出,马上是一个年轻的骑者,衣袍洁白,披风猩红,愈发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冷若冰霜,目光一扫,更是有如利刃出鞘,刺得人遍体生寒。
他并没有答话,却轻轻地挥了挥手,身后的骑兵们立刻翻身下马,一队人直奔城楼上头而去,一队人则迅速围住了城门,拔刀出鞘,将兵丁衙役们都赶到了一旁。
县令原本还想感叹这些骑兵果然训练有素,动作竟能如此快捷齐整,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抬头看着这白袍红马的骑者,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你们……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的骑士没有做声,只是静静抬头看向了城楼。
城楼上呼喝声骤然响成一片,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一面雪白的旗帜在城楼的最高处忽地展开,旗帜的正中赫然是一个猩红的“李”字。
骑士的目光在那个“李”字上停留了片刻,这才垂眸看向了早已哆嗦得站不住脚的县令。
她的眼神极为奇异,眸子里仿佛有水光氤氲,又仿佛有火焰燃烧,而她的声音却依然带着一份斩钉截铁的清冷:
“我是,李三郎。”
三郎,你看见了吗?阿姊终于帮你打下了第一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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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章,补昨天的。明天会捉虫,看过的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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