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苇泽关,一路往西,虽然依旧是群山环绕,道路却已渐渐变得平坦。两边青山树木葱郁,一条河道流水潺潺,尤其是清晨时分,从山水间吹来的凉风,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不过,对于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七八个时辰的人来说,再清爽的晨风,也吹不散他们满身的酸疼和疲惫。
元吉更是几乎迈不动步了,每走一步,脚趾磨破的地方便钻心的疼。瞧着眼前仿佛永无尽头的长路,他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说离石艾城不到百里么?咱们这都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到!”
柴绍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怨不得元吉受不住,从昨日早间他们从小路绕过苇泽关到现在,这一天一夜,他们加起来也就歇了三个时辰,其余时间一直在不停的走,生生在山道上走了一百里,他的脚底都磨出了水泡,更别说建成和元吉了。
往前看了看,他安慰道:“快了,出了前头的山口,咱们便能瞧见城池!”
元吉闻言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到了那边,姊夫能买到马么?”
这事柴绍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出了苇泽关,他们这一路虽是没瞧见追兵,却也没碰到什么行人,谁知道石艾城是个什么情形?但此时他也不好说丧气话,只能含糊道:“那边若是没什么不妥,我自会去设法弄几匹坐骑来。”
元吉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拍拍胸口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姊夫你定然有路子!”
建成在一旁却是听得分明,忙道:“三胡,你莫要难为你姊夫了,咱们如今还没出太行山,万事小心为上,总不能因为怕辛苦就去冒险入城买马!”
元吉顿时苦了脸:“阿兄,我不是怕辛苦,只是我的两只脚都走破了,实在走不快,我是怕耽误了时辰。”
柴绍也道:“这马能买还是得买,不然从石艾到晋阳还有两百多里地,靠走得走到什么时辰?等到了那边,咱们见机行事就好。”
建成点头不语,一路逃亡,他其实也是咬牙强撑而已,若是没有坐骑,真的还要东躲西藏地走上两百多里……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
三人各怀心思,默然又走了一段,总算出了山口。眼前是一片山丘间的平整土地,两条河道蜿蜒而过,一座小城就矗立在两河之间,正是旭日初升,朝露未晞的时刻,四下都是静谧之极,唯有晨风在嫩绿的麦田里荡起阵阵涟漪。
元吉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这地方总没什么不妥吧?”
柴绍和建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凛然之意,建成沉声问道:“你看咱们要从哪里绕过去才好?”
元吉吓了一跳:“怎么又要绕远了?”
建成皱眉道:“三胡,你仔细瞧瞧,那城里可有炊烟?城门可有行人?”
元吉忙定神看去,这才注意到,都这个时辰了,那座小城里居然没有炊烟升起,城门前也见不到有行人出入——这看似平静的风光后,分明隐藏着冰冷的杀机!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兄,姊夫,咱们得绕远些才成!”
柴绍一直没有做声,此时突然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城门那边探探虚实再说。”
建成忙道:“嗣昌你不必冒险,这里看着实在不对劲,咱们还是早些绕开它才好。”
柴绍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座死气沉沉的小城,缓缓摇了摇头:“的确不对劲,因此,总要去瞧一瞧才好。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整了整佩刀,竟是大步如飞地走了。
元吉脱口叫道:“姊夫,你别去,我不用你进城买马了!”见柴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他更是一头雾水:“阿兄,你看姊夫他……”
建成看了看柴绍的背影,又瞧了瞧远处的城门,猛然间也反应过来了:小城如此寂静,绝不可能因为有人要追铺堵截他们,定然是有了更大的变故,会是什么呢?
想到某种可能,他的一颗心顿时狂跳了起来:“三胡,你先别动,我也过去看看。”说到后半句,他已快步奔了出去。
元吉不由得目瞪口呆,怔了片刻后,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他脚上本来就磨破了好几处,此时走得一急,更是火烧火燎的疼,但不管他怎么忍疼快走,前头那两人却依然越走越远,他正自委屈得几乎要掉泪,却见柴绍已停住了脚步,待得建成追了上去,他便指着前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建成顿时也看得呆住了。
元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两人的动作和姿态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让他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他跑到跟前,建成已转过头来,语气兴奋地大声道:“三胡你看,你快来看看,那是我们的旗子,是我们的人到了!”
元吉顺着兄长指的方向一看,前头的城楼上果然飘荡着一面熟悉的旗帜,在这个距离,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上头赫然是一个“李”,在初升的朝阳下,这面旗,这个字,简直是熠熠生辉,光芒四射!
元吉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冲过去抱住建成又笑又跳:“阿兄,阿兄,阿耶果然反了,阿耶已经把这里都拿下了!”
建成用力揉了他的头顶一把,转头对着柴绍认认真真道:“嗣昌……我也不跟你见外了,总之,日后有我们兄弟一日,绝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元吉也道:“正是,以前我只服我阿兄一个人,如今对姊夫你,我李元吉也是心服口服了。”
柴绍也正自感慨万千,听两人这么说,摇头笑了笑:“不敢当,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三人心里都满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再往前走,脚步自然也轻快了许多。只是没等走到城门前,却见那城门轰然洞开,有人骑马直奔出来,身影颇有几分眼熟。柴绍眼力最好,定神一瞧,脱口道:“良叔?”他不是奉凌云之命去晋阳报信的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马来得甚快,转眼已到跟前,马上可不就是良叔?不等马匹停稳,他已飞身而下,一个踉跄才站住身形,口中却犹自激动道:“大郎,四郎,柴大郎!你们总算是平安出来了!”
建成摆手止住了他行礼:“良叔,你怎么过来了?”
良叔赶上两步,回答道:“老奴原是奉三娘之命来给国公报信的,到了这边才知,如今太行山里盗匪愈发猖獗,国公担心咱们去河东报信的人未必能及时赶到,因此又派了几拨人过来报信;再说既然要举事了,横竖这边也是必要拿下的,索性又派了大队人马跟着过来。承蒙国公信重,老奴也跟在军中,为的是能尽早接应到几位郎君,今日老奴在城头上远远瞧着像是你们,这才骑马过来,果然是老天有眼,三位郎君都平安脱身了!”
元吉听得眼睛发亮,迫不及待问道:“阿耶他真的举事了!”
良叔笑道:“那是自然。两位郎君也知道,国公早有解民倒悬之心,只是原先还想着要多准备些日子,总要万无一失才好。谁知有人竟跑到长安去告密了,加上国公身边那高、王两贼也已有了贰心,咱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不,就在前几日,五月十五,国公已斩贼祭旗,正式举兵了!”
此事对三人来说已是意料之中,但当真听到这番话,心头却还是激荡不已。元吉一蹦三尺高,建成则叹道:“这都是托了嗣昌的福,他若晚来一步,我和四郎只怕都陷在河东了!”
元吉也道:“正是,若不是姊夫带着我们一路躲避追兵关卡,我和长兄就算能收到消息,也决计到不了这边。”
良叔连忙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他们这一路上的惊险情形,顿时后怕不已:家族里的老弱妇孺也就罢了,两位郎君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里,岂能有活路?
他之前看到三人同行便已猜到是柴绍报信,此时对柴绍自然更是感激不迭,深深地弓下腰去。柴绍忙道:“良叔不必如此,我和三娘的事,良叔也是知道的,如今三娘留在长安护住我柴家老小,我做的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良叔听这话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叹道:“大郎说的是,如今李家柴家已是荣辱与共,原当互相扶持,至于别的,都已不值一提,也不必多提了。大郎如今也是要去晋阳共商大计吧?待到国公杀回长安,有什么事不好说?”
柴绍自然也听出了良叔的意思,摇头道:“不管怎样,此事还是得早日禀告给国公知晓。”
禀告国公?他以为自己没说么?想到李渊那不以为意的模样,良叔笑了起来:“大郎肯听国公的便好。这几日国公最担忧的便是大郎和四郎的安危,如今两位郎君无恙,三娘那边想来也能带着大伙儿躲开追捕,国公如今已是后顾无忧,正该让郎君们好好施展手脚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建成和元吉相视一眼,齐声道了句:“正是!”柴绍也是精神一振。是啊,如今他已是无路可退,不管日后如何,眼下正该大展拳脚,在这乱世里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枉他在世间走上一遭!至于三娘……她在长安,应该还好吧?
他不由抬眼看了看前方,在不远的城头上,那面“李”字大旗依旧在阳光下烈烈飘动,仿佛一支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在太行的群山之中,燃烧在这片疮痍满目的大地上。
而在千里之外,在司竹园的山寨里,同样的大旗也在风中招展。
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竹海之间,这面旗帜是如此醒目,以至于凌云抬头凝视着它,久久都无法收回视线来。
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她的身边。她心里一动,却没有转头。
何潘仁也没有开口,他只是站在凌云身边,和她一道静静地看着那面旗帜,仿佛可以透过那面旗帜,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某张熟悉的笑脸。
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阿云,过不了多久,你们的那位皇帝就会知道这个消息了。他会知道,长安的李三郎不但已经反了,还攻陷了他的鄠县,全歼了他的府兵;他会知道,这是他的报应,是他注定该有的下场!”
凌云心头一震,转身看向了他,她当然知道,他总是能看透自己的想法,甚至比自己看得清楚;但此时听到他说出了这一句,她的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涨满了酸楚和感动。
何潘仁也在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明明温柔之极,可大概因为太过明亮透彻,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分量:“可是阿云,我还是希望,你能早日告诉大家,你不是李三郎。”
“你是李三娘。”
“你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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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昌,是柴绍的字。感谢在2020-05-2922:47:40~2020-05-3121:3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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