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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网络 > 大唐平阳传 > 第十七章 苍天有眼

第十七章 苍天有眼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晋阳留守府的书房里却始终没有点起灯火;在仲夏的暮色里,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散发着一种压抑的寒气,看得久了,简直能让人透不过气来。

    建成已经院子里站了许久。他的两腿早已站麻,之前走伤的脚底更是刺痛难忍,但看着眼前的房门,他却怎么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书房里的父亲。

    五郎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先祖已经被掘墓毁棺了,就连不相干的族人都已经死了好些……

    他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情况太过紧急,他想着五郎还不到十四岁,族人们又都是隔了房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因此二话不说带上四郎就跑了。他怎么想得到,那帮人居然会如此穷凶极恶?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太大意了。父亲让他和四郎回河东时,曾经叮嘱过他:要结交英豪,要留意时变。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然而当灾变真的来临,他才知道,自己准备得完全不够,若不是柴大郎及时报信,一路护送,他和四郎甚至都很难逃到晋阳!

    这样的他,一定会让父亲倍感失望吧?

    这念头让建成心里一阵阵的发冷,但更令他发冷的,却还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小小的声音:你是真的没想到么?你是真的不知道,在谋逆大罪下,诛杀是不分老幼的么?

    在黑沉沉的静默里,不知哪里传来了“吱扭”一声。建成从恍惚中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书房的门居然已经打开了,父亲就站在门口,夜色里也瞧不清他神色如何,但片刻之后,从那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大郎,进来吧!”

    书房的下人最是训练有素,转眼间便悄无声息地点燃了屋里的灯烛,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在骤然亮起的烛光下,李渊的神色果然是异常阴沉,看着建成的目光里更似蕴含了无数情绪,半晌才道:“你来了也好,我原本就想让人去叫你。”

    建成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瞬间又重了好些,索性上前一步,默默地跪了下来。

    李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郎,你不必如此!”

    建成羞愧道:“阿耶,是儿子无能,没能召集多少人手,也没能及时察觉官府异动,事到临头,慌张失措,这才害得先祖受辱,害得五郎丢了性命,也害了那些族人!”

    李渊苦笑起来:“要这么说,归根结底,应该是你阿耶我太无能才是。”

    建成吓了一跳,忙道:“阿耶,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耶又没在河东……”

    李渊摆手止住了他:“我没在河东又如何?河东之所以有今日之祸,是因为阿耶谋事不密,叫那些贼子察觉到了端倪,还让李靖生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溜去了长安,这才不得不借助突厥来犯之机仓促起事,结果也来不及通知你们了,害得你们都身陷险境。你能带着四郎逃脱追捕已是万幸,至于别的,我早就不奢望了!”

    父亲居然是这么想的么?建成怔了一下才恍然想起,这次他和四郎赶到晋阳,父亲激动庆幸之余,的确没有问起过五郎,也没有问起过族人,他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今日收到消息后,父亲会独自在书房里坐这么久,甚至连灯都没有点?

    李渊显然看出了建成的疑惑,叹息道:“我虽不敢奢望,却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毕竟五郎还小,族人无辜,结果……他们却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大郎,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这个问题建成自然也想过,当下答道:“是因为我和四郎都逃脱了?”

    李渊点了点头:“是。不但你们兄弟都逃脱了,我猜三娘那边他们多半也没得手,他们怕皇帝疑心他们心怀贰志,故意放纵你等逃脱,所以才愈发要赶尽杀绝,也好表明忠心,洗脱嫌疑。”

    “不过,这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他们认定我李渊决计成不了大事,认定我威胁不到他们,所以他们才敢这么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他的声音有些平淡,蕴含在话语里的沉痛却因此愈显惊心动魄,建成不由得站了起来,脱口道:“阿耶,儿子定然会杀了那帮狗贼,为阿耶出气,为五郎报仇!”

    看着建成眼里的光芒,李渊心头不由一热。他几个孩子里,只有二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也一直都最疼爱二郎,但今天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当他在书房枯坐良久之后,第一个想见的却是大郎。或是因为他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愧疚、憋屈、愤怒,只有大郎才最明白吧?如今看来,大郎果然是明白自己的,却比自己更有信心,更有锐气。

    他欣慰地拍了拍建成的肩膀:“好,阿耶等着这一日!”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转头又向门外吩咐道:“去把二郎、四郎都请来,对了,还有柴家大郎,也一并叫上!”

    建成眼睛顿时更亮了:“阿耶可是想好要往长安进军了?”

    李渊哑然失笑:“哪能这么快?咱们背后还有突厥虎视眈眈,西河郡的高德儒也是拒不奉令,总要解决掉这两个,咱们才能进军长安,只是如今好些准备之事都要做起来了,咱们自家人心里总要有数才好。”

    建成闻言自是点头:“父亲准备如何对付突厥?”

    他自然清楚,西河郡也就罢了,突厥当真是心腹大患,他们来去如风,贪得无厌。父亲这次仓促举兵,就是因为突厥骑兵到了晋阳外城,父亲原已骑虎难下,索性借机坐实了王威、高君雅勾结突厥的罪名,杀了他们祭旗。之后父亲又用空城计吓退了突厥兵马,这才保住晋阳。但吓退突厥容易,等他们发兵长安之时,如何能保证突厥不会再次来袭?这已是眼下他们要解决的头号大事,几天来他们已经商议了好几轮了。

    李渊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我已决定与突厥结盟,厚送财宝,上表称臣!”

    建成吓了一跳:“阿耶为何如此决断?”这两日是有人一再劝父亲与突厥结盟,但结盟也就罢了,哪怕多送点钱也无妨,但为什么要向他们称臣?

    李渊的神色更冷凝了几分:“如今突厥人四处扶持盗匪,煽风点火,要的就是让他的人来搅乱中原。为今之计,我们也唯有安住他们的心,借上他们的势,才有胜算打下长安,才有机会去报了这血海深仇!”

    建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是啊,如今他们的人马不过三万,根本不可能两线作战,若不能安抚住突厥,谈什么进军长安?那这次的仇恨和耻辱,又要如何去报?

    李渊看着他正色道:“自来拼死易,受辱难,然而要成大事,却不能计较这一时的荣辱得失,你们兄弟总要明白这个道理才好。”

    建成反驳不得,只得默然点了点头,心口却犹自有些憋闷。

    李渊摇头叹了口气,大郎和二郎一样,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们不会知道,今日消息传来时,自己在悲愤之外又是何等的后怕——若不是柴大郎机敏义气,这个消息很可能就会变成大郎、四郎和五郎同时遇害!若是那样,自己就算最后能打下这片江山,又能拿什么来弥补这份痛和恨?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却是世民、元吉和柴绍都已闻讯而来,世民和元吉依旧不大说话,但看到柴绍却都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姊夫”,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柴绍身边,看去便比平日和谐了许多。李渊原本就是感慨万千,瞧见这情形自然更是欣慰,当下先对柴绍问道:“嗣昌,你这两日可是歇息过来了?”

    柴绍忙抱手回道:“多谢国公牵挂,不过些许疲乏,自然早就歇过来了。”

    李渊皱眉道:“你这么见外作甚?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三娘是有些任性,你却不能跟着她犯糊涂。如今大敌当前,大事未定,咱们一家人更得同舟共济,才能有报仇雪耻的那一天,咱们的家人族人,才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世民也插嘴道:“阿耶说的是,姊夫,如今你都跟我们一道举兵了,大家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当初跟阿姊的那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你还要一直记着不成?”

    柴绍苦笑,他去河东报信,为的是不欠凌云的人情,没想到如今却越来越说不清了,不管是李渊还是建成兄弟,没一个把他们的和离当回事,他若坚持,倒像是要仗着恩情拿捏他们!他心里转了几圈,也只能叹道:“绍自然愿意效命于国公,至于跟三娘的事,不如到了长安再问问她的意思吧?”

    李渊不以为意地一摆手:“都什么时候了,她能有什么意思?她只是跟三郎情分太深,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你要多体谅她一些。日后她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不会偏袒。嗣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柴绍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

    世民却也跟着叹了一声:“说到阿姊,也不知阿姊眼下如何了,如今这卫文昇阴世师简直是两条疯犬,在河东都能那样行事,长安是他们的地盘,还不得掘地三尺?”

    李渊听得也想叹气,却还是正色道:“知道就好,三娘再有本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带着那么多人东躲西藏,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兄弟正该同心协力,早日打回长安,才让她早日脱离险境!”

    建成等人自是齐声应诺。柴绍却没有做声。这一刻,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凌云得知李靖告密后的情形,想起了当时她眼里闪动的光芒,是那么坚定明亮,那么充满向往——她向往的,总不会是要带着妇孺们躲避追杀,等待拯救的日子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疑心过凌云会护不住那些人,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凌云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长安城外,夜幕自然也早就笼罩了下来。

    在离司竹园不远的柴家庄园里,一堆堆篝火燃得正旺,一顶顶帐篷排成了齐整的阵营。这些帐篷就扎在刚刚种下豆苗的田地里,那些初生的嫩苗早已被压成了绿泥,却没有人会多看它们一眼。

    当初辛辛苦苦种下它们的人,此刻都已被绳子捆成了长串,胡乱地挤在早已被搬空的仓库里。这件仓库极大,此时塞进了这百十余号庄客,再加上看守他们的二十来名兵卒,便显得有些拥挤局促了。

    外头的喧闹声一阵阵地传了进来,似乎还闻得到饭食的香气,不少人肚子里咕咕作响,却没人敢发出一声疑问,就连襁褓中的孩子也被捂住了嘴,就怕他发出的动静会惹怒那些凶神恶霸般的看守——他们说了,柴家郎君犯下了谋反的大罪,他们这些庄客们也别想逍遥法外。

    可是谋反,那是什么样的罪过?他们简直想都想不出来。他们只知道,平日管着他们的莫娘子好几天前就跑了,临走时还让他们把粮米分分,赶紧都跑了吧。然而真正离开庄园的却没有几个:世道都乱成这样了,他们带着粮米又能跑多远?大家合计了一番,觉得还不如留下,毕竟这里有墙有屋,还有粮食水井,劳力也有好几十个,横竖司竹园的盗匪是不吃窝边草的,别处的盗匪也不敢来这里撒野,留在庄园里总比去外头安生得多。

    他们没想到,盗匪的确没来,但来的这些官兵却比盗匪可怕得多,不但把粮米钱帛一卷而空,还把他们都抓了起来,说他们也是罪人。

    可他们除了种田收粮,什么事都没做过,到底算是犯了哪门子的罪过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适才已被拖出去了,地上那暗红的一大滩,就是从他身上流出的血。

    从那时起,就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了。所有的人都只能默默等着发落,偏偏从日过中天到残月升起,这大半天都过去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不知过了多久,仓库的木门终于“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一步跨了进来,随即又差点退了出去:“什么味道!”——这个仓库之前还不是好好的么,如今关了半日的庄客,怎么就充斥着一种酸臭之气了,活像在仓房里放了几十桶陈年的潲水!

    看守的士卒领队忙上前行礼:“将军怎么来了?”

    那名副将掩了掩鼻,不耐烦道:“外头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赶紧动手吧,回头处理干净了,还能赶上最后一锅晚饭。”

    领队点了点头,却又犹豫了一下:“这里头还有些妇孺……”

    副将冷笑道:“都是反贼余孽,一个都不冤枉!”若是不杀了他们,自己这一次又怎么好交差呢?

    毕竟他们这次带兵出来,除了要收复鄠县,还要围剿盗匪,但这司竹园的竹海无边无际,上哪里去找盗匪?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找过,最后都是无功而返,这次阴将军叮嘱过他们绝不能冒险,自然就更不可能深入竹林,找寻盗匪了。好在柴家也参与了谋反之事,他家的庄客自然也不能算是良民了,杀了这百十来号人,他们才能妥妥当当地交差不是?至于妇孺不妇孺的,难道要留下来当人证么?

    领队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行礼应诺,转身一挥手,他带着的那二十余人都“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

    屋子里的庄客们纵然迟钝,此时也明白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有人更是听到了这名副将的话,忍不住尖叫起来:“冤枉啊,我们不是反贼余孽!”也有人一面后退一面哀求:“好汉饶命!我们真的只是种田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之前那捂着孩子的母亲早已惊得松了手,可那婴儿却已是哭不出声了。

    庄客里也有见多识广的老管事,见此情形,惊恐欲绝之下他还是挣扎着道:“你们……你们怎么能胡乱杀人?你们就没有家人么?他们不也是跟我们一样都是苦命劳作的寻常人?苍天有眼,如今世道都乱成这样了,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你们的父母妻子也被人这样乱刀砍死么?”

    那些守卫能被分来做这种事,自然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对着苦苦求饶的老弱妇孺出手,到底还不是他们常做的事,被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么一问,好几个人都迟疑了一下。

    那副将自是愈发烦躁,戟指怒道:“你们还磨蹭什么?杀几个贱民也要我来教你们不成?”说着他顺手抽出长刀,指着那位老管事冷笑道:“苍天有眼?今日我就教你看看,这苍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没眼!”

    说完他一步踏上,直奔老人而去。

    那柄带着寒光利刃转瞬间已高高举起,对准的正是那颗满是白发的头颅,不少人都惊叫着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雪亮的刀锋却并没有落下,而是僵硬地停在了空中,那副将的整个身子也仿佛突然僵住了,过了一两息的工夫,他的身躯才轰然倒地,后心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箭。

    这一下,看守们也不由得惊叫了起来,反应快的便举刀冲向了门外。

    门外的夜色里,凌云依旧稳稳地扣着弓弦,一支长箭蓄势待发。一旁的何潘仁也不紧不慢地抽出了他那把月牙状的轻盈弯刀,转头看着凌云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做苍天有眼。”

    凌云并没有答话,手里弓弦一松,第二支长箭嗖地飞出,正射中从仓库里冲出来的那位领队的心窝。

    苍天有眼吗?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她弯弓射箭的时候,她的每一支箭,都是有眼的。

    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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