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曙光的来临,鄠县四门外的攻势都如夜色一般迅速退却了。
东面的敌军自是退得最快,不过等到天光大亮,大家赫然发现,这边才是屈突通的主营所在——那延绵数里的营帐正在拔地而起,四面八方的兵马还在不断赶来;而在南北两门之外也出现了成片的营帐,数量虽不及东边,却是同样的规制严整,气势肃然;倒是夜里攻势最为猛烈的西边,城外一片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兵马驻扎的迹象。
站在东门的城楼前,凌云凝神看着远处的营帐,良久都没有开口,身旁的何潘仁却是摇头笑了起来:“屈突通当真是老奸巨猾!”
李氏父子和丘家兄弟此时也已闻讯而来,李仲文便点头道:“他这么安营扎寨,的确手段老辣。咱们的地盘都在西边,他便故意把西门让出来,待到守城辛苦,伤亡渐多,大伙儿难免会觉得,不如回去算了。”
丘师利也皱眉道:“何止如此!他扎营东门,背靠长安,咱们就算有援军,也难以从背后突袭,可谓后顾无忧,而且这营帐布置得也极有章法,都说屈突通善攻更善守,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听得神色多少都有些凝重,唯有何潘仁依旧笑得漫不经心:“那又如何?咱们有粮有人,还有鄠县在手,还怕他这点伎俩?再说了,有三郎在,他的那些算计都是笑话!昨夜他那般煞费苦心,声东击西,还不是被三郎候了个正着?轻轻松松就让他丢了一千多颗人头,这样的计谋,他以后不妨再多耍些,咱们正好再多教训他几顿!”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心里都是一松,纷纷冲凌云笑道:“正是,咱们有三郎料事如神,凭他屈突老贼有什么伎俩,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凌云怔了一下,正要开口,何潘仁已抢先笑道:“没错,就是要让他们有来无回。不过这几日大伙儿都辛苦了,还是先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吧,等养足了精神,再来教训这屈突老贼!”
众人这两天的确都累得不轻,闻言自是纷纷点头,各自带人下了城楼。有人一面走一面还低声感叹:“可惜向家人没来,不然看到这些尸首,他们什么气不能消?”“我看他们就是气糊涂了,也不想想,三郎何等本事,他们要报仇,更得跟着三郎才是……”
凌云听得暗暗叹气,只能无奈地看了看何潘仁。何潘仁也眼波流转地看向了她,低声笑道:“阿云,你又何必过谦?不管怎样,咱们能大获全胜,自然是因为你料敌在先,布置得当。”
凌云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料定屈突通会声东击西,只是没敢大意:东门位置虽然最远,但他们就是从东门杀进鄠县的,谁知屈突通会如何?因此,在跟何潘仁商议后,她决定把小鱼和两千护卫放在东门,若是没有敌情,他们能歇息一夜,若真有敌军突袭,他们应该也能对付,谁知最后竟是歪打正着。这多半是运气使然,怎么能算料事如神?
她的纠结,何潘仁自是一看便知,忙正色道:“阿云,我知道你不爱故弄玄虚,只是如今你就是军心所在,让大伙儿都相信你能料事如神,相信你能战无不胜,这军心自然便稳了,这不比什么都要紧?”
凌云听得心头微震,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何潘仁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柔声道:“今日多半不会再有战事,我还是先送你回县衙吧,你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凌云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也好好歇息。”
何潘仁风度翩翩地抚胸欠了欠身:“末将遵命。”
鄠县的县衙位于城北,从东门过去并不远。正是旭日初升,朝霞满天的好天气,街上却依然是静悄悄的,看不到行人车马的踪影,唯有几个巡街的士卒一遍遍地念着安民告示,从街头走到街尾,那单调的声音和清晨的炊烟一道飘荡在城池的上空。
凌云抬头看着炊烟,轻轻舒了口气,何潘仁也叹道:“看来这些人虽然还不敢出门,却到底敢生火做饭了。其实此事咱们都不用担心,有李公坐镇县衙,鄠县过不了几日定能恢复如初!”
李公么?想到被何潘仁掳来的李纲,凌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见前头有人骑马匆匆奔来,身形高大,须发斑白,可不就是李纲?
李纲也瞧见了他们,不等来到跟前就大声道:“何潘仁,李……李三郎,你们来得正好,你们答应我的事,到底还算不算数了?”
何潘仁见势不对,忙上前问道:“李公,可是县衙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纲满脸都是怒色:“老夫就守着县衙,能出什么事?倒是北门那边,你们再不去管管,你们那什么秋毫无犯的保证就都是放屁了!”
凌云好不意外:“北门?”北门不是丘家兄弟把守的么?她一直担心李氏父子会不服命令,怎么听着却像是丘家兄弟的人犯了浑?
李纲冷冷地道:“可不是就是北门,我虽是老了些,东西南北却还是分得清的!那丘家兄弟号称将门虎子,果然行事就如饿虎下山一般,占了一座坊还不算,只怕接下来就要杀人放火了!”
凌云跟何潘仁相视一眼,同时道:“我去看看!”
从长街过去,绕过县衙,便是城门,衙前倒是有不少人聚集,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两人却已顾不得细看,打马而过,直奔北边。
紧挨着北门的城坊里此时果然已是鸡飞狗跳,好些人家门户大开,有人在门外哀哀哭泣,也有人在门前苦苦哀求;几位负责巡街的兵丁站在一旁,满脸都是茫然:他们奉命维持秩序,纠查不法,但丘家军那么多人突然过来强占了这里的民居,还把屋主们都直接赶了出来,他们如何制止得了?
那些被赶出来的百姓自是不敢反抗,却也舍不得离开,只能是在门前哭求,满街能听到的,都是乞求之声:
“好汉开恩!”
“诸位英雄,能不能让我等再拿些衣物出来?”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尖叫,又有人惊慌道:“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这就走,只求好汉们高抬贵手,放她出来……”
众人听得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却见一户人家门前围着几个男女,领头的中年汉子对着门内作揖不迭,一旁的年轻人满脸通红,似乎想往里冲,却被身边中年妇人死死地抱住了。
院门内传来了一声呵斥:“之前是你们求恳我等放她进来的,如今我等让她进来了,你们又鬼叫什么?你们是想消遣咱们兄弟么?好大的胆子!”
那年轻人忍不住怒道:“你们说的是可以让妇人们进去拿些粮米,谁知你们会把我娘子拖进去?我们什么都不要了还不成吗?你快放了她!”
院子里的人哈哈大笑:“现在想反悔?晚了!横竖是她自个儿进来的,怨不得我们兄弟!”
院子里年轻女人的尖叫声愈发凄厉,却猛地像被什么堵住了。那年轻人情急之下猛地挣开了妇人的双手,一头冲了进去。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声怒喝:“找死!”声音未落,那年轻人整个人已倒飞了出来,还未落地,口中便鲜血直喷。
门外的中年夫妇魂飞魄散,忙扑过去抱住了他。那年轻人却已缩成了一团,不住吐血。
众人瞧见这一幕都变了脸色,不少人悄悄退后,不敢再开口,也有人过来查看情况,低声叹息。院门里,一个兵丁打扮的壮汉昂头走了出来,看着众人冷笑道:“你们围在此处还想作甚?我等好心好意留你等性命,让你等离开,你等却这般不识好歹,纠缠不休,早知如此,就该把你们一个个的都直接砍了,还能早些得个清静!
“滚!”
他生得并不高大,却是满身煞气,众人被他这一喝,都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唯有那对中年夫妇依然抱着儿子,没敢挪动。中年妇人突然间撕心裂肺地叫喊了起来,却是那年轻人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动弹了。
军汉瞥了一眼,皱眉喝道:“叫什么叫,我就踢了他一脚而已,你们还不赶紧带着他滚开,再敢啰嗦,休怪我不客气!”
那妇人眼见着儿子声息皆无,神色已如疯癫了一般,听到这一句,猛地抬起头来,嘶声叫道:“你还我儿子的命来!”说着便势如疯虎地扑了上去。
军汉脸色一沉,闪避了两下却没能摆脱,索性又是一脚狠狠地踢了出去。只是脚尖还未够到那妇人,他眼前突然一花,一道黑影带着风声直奔他的面门。他知道不好,忙不迭往后一退,伸手去挡。那黑影却如灵蛇一般,他手上虽然挡住了,脸上却还是“啪”的一声被抽了个正着,半张脸顿时都木了。
军汉被抽得闷哼了一声,定睛再看,却见一根马鞭掉在跟前,他不由得又惊又怒,抬头厉声喝道:“是谁,是谁在暗算……”
眼前风声飒然,却是有人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人还未到,一股冰冷的杀气已是扑面而来。那军汉也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什么修罗场不曾见过,此时突然间全身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然而来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风声再次响起,他根本来不及躲闪,便被来人一脚踹得飞了出去,整个人摔落在门槛前,也是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那妇人原是要找人拼命的,此时也愣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的自然是凌云,何潘仁比她只落后一步,此时也已翻身下马,伸手在那年轻人脖子上试了片刻,抬眸看着凌云轻轻摇了摇头。
凌云的一颗心顿时彻底沉了下来——她还是来晚了!她答应过李纲,绝不会让义军伤害民众,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护住这一城的人,结果……
那军汉此时也认出了凌云,挣扎了几下,哑声道:“李……李三郎?”
凌云霍然回头,上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发髻,将他一路拖到了街道正中,往地上一扔,随即便反手拔出了长刀。
就在此时,长街的尽头传来了一声惊呼:“三郎,刀下留人!”
却是丘行恭打马飞奔了过来,他显然来得甚急,身上的衣裳头发都明显有些凌乱,神色更是焦急万分。
凌云冷冷的一眼扫了过去,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眼见就要手起刀落,身边突然有人急道:“住手,你不能这么杀了他!”
冷艳锯的刀锋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停在了那军汉的脖颈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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