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从长安北边的浮桥穿过渭水,沿着渭水河岸一路往东,西风漫卷而来,落叶遍地飞舞,秋意仿佛都浓了几分。
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清透,天幕碧蓝,不远处起伏的山脉被勾勒得格外清晰,山上的松柏依然苍翠,夹杂着深红的黄栌,金黄的银杏,宛如一幅斑斓的画卷,而山脚下的大片枫林,就是这幅画卷上最绚丽的一抹丹朱。
凌云原是走在队伍的前头,突然抬手勒住了缰绳,凝神片刻,挥鞭指向了枫林边的平地:“传令全军,山下扎营!”
小鱼闻言吃了一惊,抬头四下看了几眼,越看越是疑惑:“离天黑还早着呢,娘子你不记了么,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庄园了,最适合扎营不过,若不然,往前十几里也行。”
凌云凝视着眼前的连绵山麓,轻轻点了点头:“我记得。”
她当然记得,当年他们常来这边打猎,对这一带几乎了若指掌,前头的窦家庄园,占地广阔,四面围墙,是天然的营寨;而十几里外则有一段石坡,易守难攻;至于眼前的平地,虽然也是依山面水,但背后的林木过于茂盛,林中道路四通八达,并不是安营扎寨的最佳地点……不过,那又怎样?
没有再解释什么,她挥了挥手,自有人将她的命令一级级地传了下去。
小鱼还要追问,小七忙冲她使了个眼色:“今日早些休整有什么不好?咱们都忙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又不用急着去做什么,正该好好歇息歇息。”
小鱼奇道:“咱们不就是要去河东帮国公打仗么?怎么就不急了?”
小七没想到她满脑子只剩打仗,连眼色都不会看了,只能没好气道:“除了打仗,你还知道什么?”她也不想想,真的到了河东,见了国公和柴大郎,这一仗还不定是谁跟谁打呢!娘子纵然果决,面对这种局面也是为难的;如今她又是发兵救人,又是提前安营,不就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小鱼却是愈发不解,挠了挠头问道:“那你说说看,我还要知道什么?”
小七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她。小鱼转头想去问凌云,这才发现,凌云早已拨马走远了。她正想追将过去,眼前光芒闪动,却是何潘仁斜地里插了过来。在午后的阳光下,他和他的金色大宛马格外熠熠生辉,小鱼被闪得眼都要瞎了,手里下意识地一用力,断然带住了马缰。
小七见她总算识趣了一回,欣慰地叹了口气:“这下你明白娘子为何要提前扎营了吧?”
小鱼茫然地转头看着她:啊?自己明白什么了?“你是说,在这里扎营是何大萨宝的意思?他怎么会觉得这里好?莫不是附近有什么敌情……哎,你怎么了?牙疼?”
在两人前头,何潘仁也已追上了凌云,神色洒脱地笑道:“阿云,我想了想,我还是先不去河东了。”
凌云惊讶道:“什么?”
何潘仁也有些意外:自己难道想错了?对着凌云满是疑惑的清亮眼眸,他念头一转,索性坦然道:“我以为,此去河东,你还有些为难,所以今日才在此早早安营。”
凌云不由得哑然失笑,挥鞭指向了前方:“看到了么?”
不远处的枫林红叶正艳,那火云般热烈瑰丽的颜色,将她细长的双眸也染上了一层动人的光彩:“那是长安城外最好的一片枫林,枫林后面还有几棵百年银杏,再过几日,它们就要凋零了。”
所以她想了想,河东那边,其实不用着急,两个月前的屈突通或许还能算是一个劲敌,如今却早已不足为患,而错过了今日,他们要看这红枫和银杏交相辉印的秋色,就要等到来年了,或许还要等更久。
毕竟这是她见过的,长安最好的秋天。
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一阵西风从两人的背后吹了过来,在马蹄前轻快地打起了旋,满地金红的落叶随之转动,宛如从尘埃里开出了一朵朵绚烂的花。
就在这些花朵的中间,两匹骏马轻快地踏了过去,一前一后走进了枫林深处。
…………
秋日的黄昏来得极快,仿佛只是一眨眼,日头便向西山坠了下去。
在晚霞的红光里,一支骑队同样在沿河而行,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从马匹到骑士都透着一股轻松自在之意,领头的正是世民和柴绍。
世民离开长安已有三年,如今领兵归来,瞧着两岸熟悉的景致,自是意气风发,转头便对柴绍笑道:“咱们长安的九月才能叫做秋高气爽,赶路都比平日爽快!也不知阿姊如今到哪里了?咱们什么时辰才能接到她?”
柴绍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之前他听说了凌云这几个月的经历,的确心潮澎湃,只想早日见到她。眼下随着距离渐近,不知怎地,他的心头却越来越空茫,倒是觉得这条路再长些才好。听到世民这么一说,他随口答道:“这要看那支府军战力如何,若是难缠,只怕要耽误些时辰。”
为他们引路的正是凌云派去河东报信的使者,也是李家旧仆,闻言忙笑道:“两位郎君放心,如今长安这边的官军瞧见娘子的旗帜,便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娘子那边耽误不了什么时辰,小的估摸着他们眼下大概已过了渭水,很快就能迎上两位郎君了。”
世民挑眉笑道:“你觉得阿姊就在前头?”
使者点了点头,乘机赔笑道:“二郎,不如让小的先行一步,为两位郎君去报个信。”
世民却是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跟阿姊之间哪里用得着这般客套。”
使者暗暗叫苦,他这次过来,三娘子交代过,何总管的事不必多提,她会亲自去跟国公解释,他也是照办不误了。谁知国公竟会让柴大郎跟随二郎一道来迎接娘子,二郎还一口一个姊夫的!这事儿若不提前告知娘子一声,待会儿猛地撞上了……
他心里着急,还想再说,前头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却是派出去的斥候们回来了一个,也带回了一个消息:
往前十里地,有万人营帐,看旗帜和规模就是凌云的队伍。
世民和柴绍相视一眼,都有些意外,看来使者并没有夸张,凌云绕路去救李仲文,再带军过来,居然这么快渡过渭水了,长安府军显然没给他们造成任何麻烦。
世民感慨地叹了口气:“阿姊她还真是……”话到嘴边,他心里突然一动:“她的营地是在什么地方?”
斥候想了想回道:“是在一片山丘下面,营地边有大片枫林。”
世民恍然点头,那地方他也知道,是这一带风景最好的去处,却并不是最好的安营之地——看来阿姊领军作战固然神勇,行军扎营却还不够严密,她在关中的战无不胜,所向无敌,大概还是对手太弱的缘故……
他摇头一笑,突然有个念头浮了上来,忙问斥候:“你们可曾惊动阿姊的人?”
斥候回道:“小的们就是在山上远远瞧了几眼,一看清楚旗帜就赶紧回来报信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世民笑着说了声“好”,转头瞧着柴绍,一双眸子变得亮若星辰:“姊夫,咱们不如偷偷摸过去,也好给阿姊一个惊喜,你看如何?”
惊喜?柴绍不假思索地断然摇头:“不妥!”
世民哈哈大笑:“姊夫你怕什么,难不成她还能揍你一顿?你要实在不敢,那就带上一半人马慢慢前行,我先带人过去了!”
眼见他唿哨一声就要传令,柴绍知道拦他不住,只能苦笑道:“罢了罢了,不用分兵,咱们一道过去就是。”
世民扬眉笑道:“这就对了嘛!姊夫你放心,这一带的道路我再熟不过了,都不用绕什么路,进山抄小道过去,保证天黑前就能到,没人发现得了咱们!”
使者听得脸色都变了,忙叫道:“两位郎君,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啊!”
世民奇道:“为何不可?”
使者怔了怔,是啊,为何不可?一急之下也只能结结巴巴道:“万一、万一有什么误伤……”
世民兴致正高,如何肯听他啰嗦,索性伸手一指:“儿郎们,将他拿下,莫让他坏了咱们的事!”
几个亲兵一声应诺,扑过来将使者拉下马来,堵着嘴押到了一边。世民迫不及待地一拨马头,直奔路边的山林。
他带着的一千骑兵自是毫不犹豫地打马跟了上去。林间的鸟雀被马蹄声惊动,扑啦啦地飞起了一大片。而在更高的地方,云层的中间,还有两只鹰隼在无声地盘旋。
穿山过林的小路自然不会太好走,不过这千余骑都跟随世民训练多年,马术之精,不次于突厥铁骑,一路上倒也走得不慢,待到离营地不远处,马队更是裹蹄而行,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片枫林之中。
此时暮色渐合,唯有西边的山峦上还有一线霞光,在黛蓝的天幕上,竟是显得格外艳丽,而山脚下的枫林里早已一片朦胧,枫林外的营帐清晰可辨,隐隐看得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摇曳的灯光,气氛倒也祥和安宁,但不知为什么,世民的一颗心却猛地急跳了起来:
他们这一路走得的确极为顺利,也许是太过顺利了,没有碰到任何岗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情形……
他身边的柴绍已霍然转头,沉声道:“这里不对,咱们快出去!”
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鸣镝,随即从枫林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这些急促尖锐的声音仿佛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所有的人都罩在了里面。
众人相顾色变,他们这一路上明明已极为小心,怎么却像是一头撞进了对方早就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世民不由捂着额头苦笑起来,扬声道:“阿姊,是我,我错了!我认输!”
随着他的这一声,众人眼前火光闪动,在他们四周,在或远或近的林木后面,无数支火把陆续点了起来,正是枫叶最艳的时节,但见枝头枫叶如火,满地落叶如锦,整片枫林在火光之中宛如一方云霞氤氲的奇异天地,而那个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修长身影,更是凝聚了这方天地的所有霞光。
世民揉了揉眼睛才大叫了一声:“阿姊!”
那自然就是凌云,依然是他熟悉的身姿,熟悉的眉目,却多了一种说不出光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是枫林中最明亮的一抹火光!
柴绍心头也是一震,脱口叫了一声“三娘”,眼前的凌云是如此的陌生而熟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却又像她本来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步,正想说点什么,忽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凌云的身旁,他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如果说凌云的一袭红衣就像霞光凝成,那人的一身黑袍就如浓缩了满山的夜色。他站得其实离凌云还有些距离,但不知为什么,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会觉得这两人是站在一起的,就像苍松和翠竹总是在一起,就像夜色与晚霞总是在一起。
而那人的面容,也依然如记忆中一般俊美,不知是不是因为黑袍的衬托,他看上去甚至比记忆里更为昳丽夺目。只是那双眸子里分明蕴藏着一股冷意——之前柴绍在枫林就感受到了一道冰凉的视线,如今,他总算知道视线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沉默地挺直了腰杆,原本就冷峻深刻的面容在这一刻更是宛如化成了冰封的岩石。
世民自然也看到了何潘仁,惊讶地止住了脚步:“何、何……”
何潘仁气度优雅地伸手抚胸,含笑微微欠身:“在下何岳,恭迎二公子,柴大郎。”
闪动的火光照耀在他微笑的面孔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凌云也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当鹰隼带来他们的消息之后,这位何大萨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了一身衣服。
※※※※※※※※※※※※※※※※※※※※
何潘仁第一次出场就自我介绍过,他是名岳字潘仁(唐代将领很多是以字闻名的,比如薛礼薛仁贵,苏烈苏定方),他的名和字是为了对应著名美男子潘岳潘安仁。(是的,潘安也是从字里出来的)
古代叫别人一般叫字,而自称是称名。
周末还会有一更。
这周食言了,还是三更,也没有更规律,不过每一更都比上周的长,下周继续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