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八月的到来,连绵的秋雨骤然停歇,关中大地终于呈现出了一片明丽的秋日景象:层林经霜,群山尽染,那些深深浅浅的红橙黄绿,将这片土地渲染得分外丰美绚烂。
尤其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漫天的余晖晚霞与满山的红枫黄栌交相辉映,让人浑然难辨天国与人间。
鄠县的城头上,小七就忍不住向远方眺望了许久,直到日头再次隐没在山峦背后,她才看着城下行人渐稀的长路,怅然地叹了口气。
小鱼还没有回来。
她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就在打败屈突通的第二天,也是这样的黄昏,她从牢里提了个战俘出来,自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娘子已率领大伙儿已先后拿下了始平、盩厔,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但大伙儿的心里却总像是缺了点什么,因为那个以前无处不在的瘦小身影,始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么久音信全无,她应该没什么事吧?她到底去了哪里?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小七忍了又忍,才没有唠叨出声,心里却又将小鱼骂了几十遍。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眺望的山峦背后,有人已将她心头的疑问大声喝了出来:“你到底想做什么?想要怎样!”
在渐渐阴沉下来的暮色里,这个嘶哑瘆人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几只栖鸦被惊得飞了起来,嘎嘎地逃向了高空。
在这一刻,问话的人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除非他也能肋生双翼,不然大概是怎么都无法逃出这个山谷了。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笑了出来:明明他才是杀人的行家啊!他手下有那么些杀人的高手,只要出得起价钱,他可以帮人拿下江湖上几乎任何一颗人头,甚至是那些达官贵人的性命……而现在,他的手下都已化为尸骨了吧?他自己更是被人追杀得像野狗一样四处逃窜!
不,他不甘心!他死都不甘心!
回头看着苍茫的丛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语调终于平稳了下来:“不管你是什么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装神弄鬼了,是生是死,何仇何怨,咱们今日就在这里彻底了结了吧!”
他的身后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寂静之中,山间的暮色和林间的薄雾渐渐地混在了一处,山谷也愈发显得阴暗湿冷,和依然映照着霞光的山头几乎是两处人间。
这原是他司空见惯了的景象,此刻却让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仿佛有什么致命的东西被他遗漏了……是什么呢?
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就听到前头传来一个单薄的声音:“门主说得对,是该了结了。”
这位门主的眸子蓦然一缩,转头看去,却见就在自己前方十几步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枯草间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在昏暗的暮色里,那张黑瘦面孔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你!”
这个身影,这张面孔,他当然认识!当年在街头猛地看到这个满手是血的孩子,他就知道,这是个好苗子,她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敏捷和凶狠,只要好好打磨一番,就会成为一把杀人的利刃。
后来他才知道,这孩子的确刚刚杀了人——那年赶上饥荒,有几个馋疯了的家伙收罗了好些孩子当肉羊来吃,这个孩子被父母丢下,也落入了他们之手,她却在就要被扔进锅里煮了的当口,一刀反杀了厨子,自己也逃了出来。
那时他就更确定了:这孩子天生就该做他们这行。要知道,他们这一派,人数从来都不多,因为每年挑选来的那些孩子,很少能熬到出师,不是体格根骨不够好,就是胆子不够大,心肠不够狠……而这个孩子,却只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就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办事了。
那个时候,他是真心想过要好好培养她的,只可惜她的运气不好,有一次他们去杀个县官,竟中了人家的埋伏,有两人丢了性命,这孩子也受了重伤,眼见是活不成了。他们逃命之际总不能还带个伤员吧?他也只能把她往山沟里一丢,不留后患了。
谁知道她竟有那般造化呢?不但活了下来,还爬到外头,被人捡回去当徒弟了!后来他们无意中发现了这孩子没死,自然不能容她在外头泄露秘密,只是她那师傅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他们找上门去,不但没拿住这个孩子,反而被那个女人摸到了自己的家门。
他不想闹到两败俱伤,只能退了一步:让这孩子发誓绝不泄露门中秘密,他们也就此罢手,不再要她的小命……
可现在,她居然回来要他们的命了!
是他大意了。他以为他他们从此恩怨勾销,互不相欠;他以为换了更隐蔽的住处,就不会被她们师徒摸上门来。
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从上个月开始,他们陆续接到了几单买卖,可出去的人手,却一个都没能回来;他刚刚生起疑心,最得力的副手就被人一刀刺死在门前;他自然要派人出去追击凶手,没想到外头竟早就布置好层层陷阱,就等着他们去自投罗网……
那时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只能组织剩下的人四下设防,自己则悄然离开,谁知还没走远,后头便是一把大火烧了起来,而他的身后也总有人如影随形,无论他怎么奔逃都没法甩开。
他知道对方就是想慢慢熬死自己,所以这几日以来,他已经把自己生平的劲敌和仇家都细细想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想到,要他命的,居然是这个孩子。难怪他总觉得这些手段透着股诡异的熟悉,原来是她把当年自己教给她的手段,一样一样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本事,又有了这样的狠辣?
惊疑之下,门主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更是沙哑:“你师傅呢?她怎么不露面?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什么要我满门的性命?”
小鱼看着他笑了一下,露出的牙齿白得近乎森然:“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从头到尾都是我,要杀你们的,也是我。”
她一个人做的?是她要自己满门的性命?门主愕然瞧着小鱼,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但心底里却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没错,就是这样。
他也不知是自己该松口气还是更加戒备,索性昂然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当年辛辛苦苦教导于你,并无半分藏私,就算以为你死了,把你丢下过一回,那也不是存心要你的性命,更别说后来我还放了你,容你在外逍遥自在,再没找过你半点麻烦……”他原是有些惊惧,说着说着却忍不住愤怒起来,伸手指向了小鱼:“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小鱼的眸光一闪,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反驳。然而不等她出声,一道黑光便从门主指向她的袖口里急射而出,直奔小鱼的面门——比起小鱼的答案来,他更想要的,是她的性命!不然,她以为自己为什么要跟她当面对质呢?
看着应声倒下的那个身影,门主心头一惊,正要闪身,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几点寒光从地面上直射了过来……他晃了好几下才慢慢地倒了下去,胸口,喉头和眼眶里,赫然都插着一支短短的箭头。
小鱼并没有起身,她就躺在杂草之间,黑色的衣服掩盖住了她身上的血迹,有别人的,也有她自己的,这个月她杀了不少人,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只是为了这最后一击,她才不得不撑到了此刻,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其实她还是想告诉门主的:他并没有多么对不起自己,只是他和他的门派,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些孩子的累累白骨,不该年复一年地增加下去。
十年前,当她发现她不用杀人也能活下去,当她发现有人永远不会丢下她不管,当她答应从今往后只杀该杀的人,从那时起,她就决心要杀了这些人——这个世道原来并没有那么糟糕,那么,自己或许应该让它再变得好一点。
伤痛和疲惫如潮水般淹了上来,小鱼连手指都懒得再抬一下,只是静静地看向了天空。
她头顶上的天幕已变成了极深的蓝色,那些云彩也变得乌沉沉的。然而在西边的山头上,霞光却依然没有消退,灿烂的金边上是一层层的深浅不同的嫣红,在乌云和暮空的映衬之下,它们显得如此明艳灿烂,让小鱼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是的,这才是她要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