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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小晚袁姑娘!”

  天刚亮,风烟已经出现在袁小晚帐外。

  雪还在下,风已经小多了,她几乎是一下马,就直接冲过来的。回营这一路上,她心里纠缠的都是一句话:杨昭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日出营之前,在井边,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惟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吧!

  帐帘一掀,袁小晚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没有半丝凌乱。这风雪之夜,刚近凌晨,她是起得早,还是根本就没睡?

  “是你!”袁小晚的惊喜,出乎风烟意料,“你回来了!”

  看见她,有那么高兴吗,风烟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还要心急,脸色憔悴,气色也差,那以往的娇俏全都没了。她这是一夜没睡吧?

  果然,接下来袁小晚连珠炮般地追问:“指挥使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你们遇上瓦刺的人马了,是不是——他人呢?”

  风烟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来了吧。我们在铁壁崖遇到瓦刺的伏击,杨昭说让精锐营的骑兵先撤回大营,他和虎骑营断后掩护。”

  “什么?”袁小晚呆住了,“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这是杨昭的命令。”风烟有点惭愧。

  袁小晚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他的命令?陆姑娘,原来你们也有听他命令的时候啊,自从随军出了关,快两个月了,上到萧铁笠萧元帅,下到赵舒、韩沧、叶知秋,甚至一个算不出几级几品的小小把总,都从来没有听从过这个督军的命令!昨天你们出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追到营门外都拦不住,当时若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风烟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红了,“你们自然是巴不得他没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干脆就把命丢在铁壁崖,反正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这样吗,陆姑娘?那天到虎骑营行刺的不是你吗?”

  “是杨昭说的?”风烟没有否认。

  袁小晚冷笑道:“他没提过。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风烟看着她,“火烧粮草库的事,也和你有关吧。”

  “不错。”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关,而且是指挥使要我做的。”

  她承认了?!风烟心里重重地一沉!

  潜意识里,她希望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啊。她多么希望,这件事,跟杨昭、袁小晚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她误会,是她的怀疑错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烧掉的粮草,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虽然我们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但是陆风烟,你觉得我是一个连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吗?”

  风烟眉梢一扬,“这话怎么说?”

  “我知道,你和宁如海一向自诩为正道中人,忠君爱国,疾恶如仇,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样黑白分明。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指挥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风烟没说话,是啊,她这一路疾驰赶回大营,扔下马鞭就直奔袁小晚这里,说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袁小晚的话,她本不应该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除了众人对杨昭的各种指责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指挥使也一向不准我们插手他的事。所谓日久见人心,我以前总是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各种谣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轻轻一叹,“但是现在看起来,我实在太天真了。”

  “谣言?”风烟有点怀疑,这满城风雨,怎会都是谣言!

  “人尽皆知,杨昭本是禁军都御指挥使,凭王公公的一句话,就摇身变成了西北大军的督军。”袁小晚缓缓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以王振的心机,他若要用杨昭,又怎么会张扬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挥使的地位,杨昭的军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荐,这主帅的位子,又怎么可能落到了萧铁笠的头上!”

  “你的意思……”风烟一怔,说得是,难道这里别有隐情?

  “陆姑娘,这话要从头说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袁小晚接着道,“当初,剑门关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大人主战,王公公主和,两党相争的焦点就集中在一句话上:再打下去,结果如何?”

  “这一仗胜败攸关,当时于大人就曾经来找过我们指挥使,希望他能够带兵出征,力挽狂澜。但于大人想不到的是,这件事被王振那边的探子得知,他岂肯让指挥使来打这场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圣前举荐杨昭挂帅——当时举座皆惊,又何止于大人一个大失所望。”

  “政局混乱,人人自危,都当杨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拥而上地巴结他,又有多少人背地里骂他为虎作伥?当时,指挥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当廷翻脸,以表清白。但这么做,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于事无补。二是跟于大人、薛大人等几位解释清楚,共商对策。但指挥使拜访两位大人的时候,都吃了闭门羹。

  “于大人改用萧铁笠出征,人人都以为,王振的阴谋已经破败,西北战事从此跟杨昭没有关系了。但是,有谁会知道,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风烟听得呆住了。想不到,这其中竟有这么一番曲折——王振举荐杨昭,并非是想利用杨昭影响西北之战,而不过是离间他和主战派之间的关系而已!

  袁小晚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道:“王振自以为他的离间计是万无一失,可是他没想到,杨昭偏偏将计就计,甘愿背上这个骂名,甘愿以都御指挥使之尊,屈居萧铁笠之下,自己请旨做了督军!他当初举荐杨昭在前,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又打粮草的主意,让王骥设法拖延军饷……下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风烟震惊地看着袁小晚。她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萧帅都在提防着杨昭,惟恐一个不小心败在他手上,可是,杨昭却在和王振斗着心机!

  “萧铁笠不是平庸之辈,可是他惯征东南,对西北战场不了解;加上他为人刚烈耿直,论心计、论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对手?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袁小晚怅然道,“指挥使原是禁军的统帅,无论身份地位,都在萧铁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卧,日日逍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着种种误解、敌视、流言蜚语,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一片荒凉的边关来,打这没有退路的一场仗……”

  袁小晚的声音还在风烟耳边响着,可是她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风烟已经听不进去了,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远。

  风烟想起,初见杨昭,是萧帅设宴款待她和宁师哥的酒席上,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惟独杨昭被冷落在一边,他一个晚上自斟自饮的样子;想起帅营里大小将领汇集一堂商议军情,杨昭却被忘到脑后,他在虎骑营里亲自给摔跤比赛击鼓,那震耳的鼓声;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后,他在营门外的寒风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却等来了她的讥讽和嘲弄,他脸上那种沉默的神情;想起粮草库被烧,她怒闯虎骑营,指着杨昭的鼻子说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他那一刻的震惊和难堪;想起昨天出兵黄沙镇之前,杨昭被他们甩在路边的漫天风沙里,眼里的苦涩和忍耐……何止是这些啊,她都想不起,这样的事情到底发生过多少回!

  一时间,种种情形,一幕幕掠过,风烟心里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来。

  “喂,陆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风烟猛地回过神来,“没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悦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来问我。”

  “我只是不敢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说的那样,杨昭为什么要阻止我们攻打十里坡,为什么又和烧粮草的事扯上了关系?”风烟不明白,杨昭做这些,又是什么用意。本来萧帅和赵舒、韩沧他们就处处疑心他,以杨昭的聪明,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这样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来不及。

  “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挥使的决定,没有必要跟我们交代。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记得粮草库被烧之前,指挥使吩咐我每次带人去取军粮,都把库里的一部分粮袋运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后用装了石块和干草的假粮袋放在上面充数。而那个地窖,应该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断定,粮草被烧,又失而复得,是他算计好的。”

  “他怎知粮草库会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护粮草,不是更省力吗?”风烟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摇了摇头,“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杀指挥使的那一夜,难道你没发现,虎骑营已经是一座空营,其实不止是那一夜,连接三个晚上,他们都被指挥使派到营外各条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刺派兵来偷袭,正好赶在粮草被烧的当口,路又摸得那么熟,想必是有内应的。”

  “其中的内情,你也不知道吗?”风烟有点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什么胜和败,什么紫荆关。无论指挥使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他,听从他的命令。”

  风烟第一次正视袁小晚的脸,一直都觉得,她举止轻佻任性,说话又连讽带刺,所以很不喜欢她。但是,直到此刻,风烟开始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表面上那么绝对,比如袁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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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不着。

  风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昨天一场激战,又来回赶了将近八十里路,体力早就耗尽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脚踝的伤处隐隐作痛,心里像开了一锅沸水,哪里合得上眼。

  都什么时候了,杨昭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是被铁壁崖的瓦刺骑兵给缠住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们遇见了瓦剌的援兵?几百个问题,七上八下地在心里缠绕,风烟叹了口气,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在床前来回地绕着圈子。

  千万不要出事啊,她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

  袁小晚是杨昭的属下,她所说的话,风烟应该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相信这一切。

  眼前又浮现出被困铁璧崖时,杨昭那一丝淡淡的苦笑,带着点自嘲,那应该是一种百口莫辩的无奈吧?

  还有他的细心,连宁师哥都没看出来她的脚踝受伤了,他却一眼就发现了。想起他给她裹伤的时候,那种粗暴的语气,其实手上的力道却放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乱想了!风烟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不过是帮她裹了裹伤而已,战场上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现在杨昭和虎骑营都还生死未卜,吉凶难料,她怎么可以在这里想入非非!

  “陆姑娘!快出来,快点!”帐外传来赵舒的叫声,还带着几分喘,“杨督军他们回来了!”

  什么?!杨昭回来了?

  风烟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喉咙口,太过惊喜,几乎是两步就冲出了帐外——连一刻也不愿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看见杨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里?”风烟一眼看见赵舒,劈头就问。

  赵舒是跑着来的,正在喘息,看见风烟,不禁失笑,“你就这样去找他?就穿成这样?”

  风烟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袄,连厚一点的外衣都忘了穿;因为一只脚踝受了伤,裹了纱布,所以只有一只靴子在脚上。

  “啊哟!”忍不住脸上一红,风烟连忙又奔回帐内,“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接他们!”

  总算手忙脚乱地穿戴停当,风烟和赵舒一起直奔营外。

  风雪已经停了,路上铺着一层冰凌,马蹄踏上去,爆起一连串碎冰的脆响,老远就能听见。

  “那不是虎骑营的大旗吗?”赵舒的马鞭往前一指,风烟顺势瞧过去,果然,黑底绣金,红色镶边,分明就是虎骑营的战旗啊。

  “杨督军……”赵舒已经打马迎了上去。

  风烟反而踌躇起来,见了他,说什么?她真不习惯跟别人说些道歉的话。再说,她和杨昭的关系那么恶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见她。

  队伍越来越近,风烟竟有些紧张起来。她的马停在路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的杨昭和佟大川他们,大家的样子都凌乱狼狈——血污斑斑,满面风尘,就连杨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右边肩膀好像还带着伤,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军衣也都破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他们这一天一夜,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铁壁崖这一战,凶险归凶险,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一顿!”佟大川的声音最响,“教他们下回再也不敢使这些阴谋诡计。”

  “风烟,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赵舒回头大声招呼,“飞也似的跑出来,我都差一点追不上你,这会儿都到了跟前,怎么又停住了?”

  风烟只好缓缓纵马上前,正和杨昭打了个照面。

  “你……”两个人一同开口,又一同沉默下来。

  “你……回来了。”风烟有点尴尬地开口,自打认识杨昭,大概这是她声音最小的一次。杨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只是带着点意外和调侃地道:“我说这一路上眼皮跳,原来是陆姑娘在这里等着了。”

  风烟脸红了。

  她还会脸红?杨昭不禁诧异,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况且,他根本没说什么啊——她连那两只小耳朵都红透了。

  “你……”两个人再度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

  气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边的赵舒沉不住气了,道:“这是怎么啦,杨督军他们回来,你不也挺高兴的吗?这会儿工夫,怎么突然变成闷葫芦了,只会说你呀你的。”

  风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经够要命的了,这家伙还不识趣地来搅局!匆忙之间只好随便抓了一句话来说。“都回来了就好,大伙儿都很担心。”

  杨昭一怔,她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气了?

  “对了,你们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风烟看着他肩上的伤,“好像还挂了彩,怎么回事……”

  “没什么,皮外伤而已。”杨昭微微一笑,“总算有惊无险,难为你还大老远地出营来迎接弟兄们。”

  风烟不自在地道:“其实,我是想说……”

  杨昭困惑地看着她,这丫头一向心高气傲,任性倔强,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讽他,都从来没怕过,还有什么话,让她这么难出口?看这样子,不像是来挑衅的。

  “那个……”风烟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谢谢你带着虎骑营去铁壁崖,如果来迟一步,我们就遭殃了。”

  “这是我分内的事。”杨昭释然,“不必那么客气。”

  “风烟——”后面传来宁如海的呼声,“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宁兄弟也来了。”杨昭在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宁如海、陆风烟这样视他如眼中钉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来找风烟。”宁如海硬邦邦地道,“怎么敢跟指挥使称兄道弟。”

  “宁师哥!”风烟忍不住脸色一沉,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昨天在铁壁崖,杨昭才救了他们大伙儿的命,总该说个谢字;就算他有成见,不觉得感激,至少也不该这样恶言相向吧?

  杨昭却早已经习惯了,淡淡一笑,纵马向前驰去,“那么不打扰了。”

  “等一等——”风烟失声叫了起来,他怎么走了,她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呢。

  杨昭闻声勒住了马,也没回头,“还有什么事?”早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改变对他的敌意,是他有点可笑,怎么能指望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我……”风烟鼓足了勇气,磕磕绊绊地终于说了出来,“对不住。以前误会你了。”

  杨昭的背影轻轻一震。

  此时,此地,这样一句话,出自风烟的口,他实在有点不相信。

  “你疯了吗,”宁如海也是一愕,“风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昭是什么身份,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可是宁师哥,以前很多事情,咱们的确是误会他了。袁小晚刚刚跟我解释过,杨昭并不是帮王公公来督军的,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说。”

  宁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个妖女的话你也相信?你忘了当初是谁用毒蜘蛛暗算咱们的。”

  “宁师哥!”风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不要那么武断,很多事情跟咱们知道的有出入,总要给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武断?”宁如海瞪着她,“你是不是中了杨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当然帮着他说话,这也算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风烟冲口而出。

  “你!”宁如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相信谁,袁小晚,还是杨昭?为了他们这种人,你要跟我翻脸吗?风烟,你太让我失望了。”

  风烟倔强地扬起头,“宁师哥,杨昭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宁如海气极,指着风烟道:“好好,风烟,你说得好,才几天工夫,你就被杨昭迷昏了头了!除了一张脸生得俊,他还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教你连黑白都分不清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风烟的脸色发白了。

  宁如海脱口道:“我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杨昭了!”

  “啪!”清脆的一记耳光,落在宁如海脸上,顿时浮起殷红的指印。

  风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听起来有点干涩,“你也该说够了吧?我帮杨昭说话,不是想要讨他的好,而是因为我觉得他委屈。”

  宁如海呆住了,“你……你为了他,跟我动手?还说什么,他委屈?!风烟,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你对杨昭动了心,我早就看出来了!自打我从京里回来的那天起,就觉得你不对劲,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不要说了!”风烟手里的马鞭重重挥下,“啪”的一声,座下白驹昂首一声长嘶,疾风般卷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宁如海这几句话,几乎让她无地自容。

  杨昭一直没回头,也没说话,可是方才那番争执,他一定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以后还怎么见他的面,宁师哥说她迷上了杨昭,为什么她会那么生气,气到失去了理智,甚至还动手打了宁师哥一记耳光I

  迷上了杨昭?她有吗,不会吧?

  “风烟!”宁如海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他这是怎么了,昏了头吗?来不

  及多想,已经打马追了上去,“风烟,你别走啊!”

  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大家脸上都是一片尴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赵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昭的背影。

  “杨督军……恼了吧?”赵舒小声问。

  “你说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地回来,偏偏冒出一个宁如海大触霉头,别说是指挥使,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儿痒了。

  “你们几个,在后面嘀咕够了没有?”杨昭回过头,“还不赶紧带着手下弟兄们回营去。”

  “可是指挥使,刚才字如海说的——”

  佟大川还想多说,杨昭的脸色却一沉,“我叫你带他们回营。刚才的事情,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提起一个字。”

  “是。”佟大川没敢再说,答应了一声,挥手向后面的队伍道,“回营!”

  虎骑营的人马开始向大营滚滚驰去,杨昭却还是停在原处,一动也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围冷冽的空气里,似乎都还荡漾着刚才风烟清澈坚持的声音,笨拙地为他争辩。她涨得通红的脸,和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那句“对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样……忽然之间,想起在萧帅的接风宴上初次见她,她不屑和挑衅的眼神;想起她三闯虎骑营,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恨,毫不畏惧的骄傲;想起在靶场里她拉不开弓弦,那一瞬间无助的倔强,还有出兵黄沙镇之前,她在马上一回头,眼里的—抹不忍心。

  片刻之间,百般滋味上心头。

  陆风烟,她的名字叫风烟。风霜万里,烽烟滚滚的边关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这里,在这时,遇见这个叫风烟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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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夜。

  算算日子,是十五了吧,月色难得这样清圆。风烟托着下巴,坐在桌边,对着烛台发呆。

  从铁壁崖回来好几天了,风烟几乎没出过自己的营帐。说是养伤,其实伤早就没事了,她是不愿意和杨昭、宁如海、赵舒他们碰面。那天众目睽睽之下,宁师哥把她和杨昭说得那么不堪,人人听得明明白白,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见面。这几天,练武场、靶场、马房,风烟都没去过,闷都快闷出病来了。

  帐帘半卷,月光越帘而入,如银如霜。

  不知哪一营有人吹笛子,声音时断时续,远远地飘了过来。听调子,像是江南的采莲曲。这本是一支轻快俏皮的旖旎小调,是水乡的少女们轻衫扁舟,采莲戏水时哼在嘴边的,但此刻,在荒凉的边关,月圆的夜晚,用清冷的笛声吹出来,却有种格外的凄凉之意。

  风烟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也不免起了思乡的情绪。在京城,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

  如龙的光景吧,卖彩泥人、云片糕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叫卖了。

  不知不觉披衣而起,顺着笛声一路寻过去,却是从粮草库的方向传来的。大概是守库的士兵换了岗下来,吹吹笛子,以解乡愁吧。

  慢慢走到粮草库前面,笛声却突然停了。

  风烟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笛子吹得不错,但可惜吹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你是南方人吧?”

  是杨昭?!怎么会碰见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个吹笛子的惶惶然拜倒,说:“回督军话,小的叫周南,是绍兴人。从小学着吹几下笛子,刚才无聊,就吹了两首,想不到打扰了督军休息,真是该死……”

  杨昭单手把他扶了起来,“不用这么紧张,我也不过是随便走走。军营里都是些扛枪打仗的粗人,听见有人吹笛子,有点好奇而已……但你刚才吹这两首,都该是打完了仗,保住了边疆,你回老家过逍遥日子的时候才吹。萧帅的部下,大多都是南方人,在东南一带打仗惯了,西北关外是苦寒之地,处处不习惯;再听你这笛子,难免想家。”

  周南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是,是。”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发时间,别再吹这些江南小调了。虎骑营里常常有些摔跤比赛、骑马比赛,还算热闹;你若是有空,就过来看看。”

  风烟在他们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叹杨昭的心细如尘。行军打仗,最忌军心涣散,当初楚汉之争,四面楚歌的典故,就是一个例子。她听着笛子,只想到京城的安逸繁华,而他想到的,是这一营将士思乡的凄酸。

  难怪他在虎骑营里大办摔跤比赛,甚至还亲自给他们击鼓——那也是为了缓和局势的紧张,振作大家的士气吧?虎骑营里上下一心,战无不胜,靠的是刀枪,更是一种同进退、共生死的必胜信念。

  “陆姑娘,你也来了。”周南不经意看见站在杨昭身后的风烟,招呼了一声。

  杨昭蓦然回头,不禁一呆。

  风烟静静地伫立在明月之下,月光如水,她整个人都似乎笼罩着淡淡的清辉,秀色氤氲而来。

  几天不见,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片刻沉默。这些日子里,也曾经暗自想过,见了对方应该说什么;但此刻真的见了面,反而觉得说什么都不妥。

  周南懵然不觉这中间的欲言又止,向风烟不好意思地道:“连陆姑娘也被我吵醒了。”

  风烟摇了摇头,“我是根本没睡,刚出来转一转。”

  杨昭心下一宽,看她行动如常,脚踝的刀伤,应该已经不碍事了吧。只是,不见了那种冷淡戒备的神色,她看起来仿佛有什么心事,这个样子的陆风烟,教人有点不习惯。

  “那天……”风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宁师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这个人,总是有口无心的。”

  杨昭淡淡一笑,“我知道。其实本该是我道歉才对,若不是因为我,你跟他也不会发生争执。”

  “以前……”风烟低下了头,“我和宁师哥都千方百计地跟你作对,你若想难为我们,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

  “以前的事,也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疏忽,才着了王振的道。”杨昭负手而立,英挺沉稳,“我常年领兵打仗,在京里这几年也很少参与朝政纷争,跟于大人、薛大人几位都没有深交,自然难免让人猜疑。”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风烟脱口问道。

  杨昭看了她一眼,“在京城,我试过。可惜朝中重臣,多半不敢得罪王振;剩下几位支撑残局,又躲我远远的,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出了关,更不用提了,你也知道。”说到这里,杨昭停顿了一下,“那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是王振的人——为什么?”

  “袁小晚说的。”风烟心里一跳,其实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

  杨昭微笑道:“难道你没想过,袁小晚也是我的手下。”

  “我不是相信她,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直觉。”风烟看着他,轻声道,“那天晚上,我摸进虎骑营,躲在你帐外的时候,你在写字吧?要是我没记错,你写的应该是一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你在闲暇练字的时候,写的都是这样的句子,怎么会是个甘心给王振当走狗的人?”

  杨昭不禁一震。她就凭这几个字,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风烟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为了王振来西北边关的,那是想帮萧帅吧?袁小晚说,粮草的事情和瓦刺偷袭失败,都跟你有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杨昭却顾左右而言他,“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风烟一头雾水,这句话她懂,可是跟粮草被烧有什么关系?

  “本来,这是件很隐秘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杨昭沿着粮草库的护栏,向外走去,“若是事情不密,也就办不成了。但事到如今,该办的都办妥了,说出来也不打紧。”

  “王振当权这几年,党羽爪牙遍布天下,这次西北之战关系重大,除了对付我之外,他的毒计层出不穷,克扣大军的粮草就是其中一项。可这些还不够,在萧铁笠军中,他也布下了棋子,跟瓦刺互通消息。”

  风烟一惊,“这怎么可能?!”当日袁小晚也说,大营里可能有瓦刺的奸细,若当真如此,萧帅的每一个部署、每一个命令,都会传到敌人的耳朵里,那这一仗还怎么打?没等开战就已经输了。

  “倘若是我疑心错了,那么又有谁烧了粮草库?起火之后不出三天,瓦剌就派人来偷袭大营,他们又是如何知道大营里的混乱情形?”杨昭叹了口气,“自从出了关,我就一直提防着王振这一招,可十几万大军,一时也查不出是谁在给王振卖命。况且,就算我查得出来,萧铁笠也不会相信,到时候难免又要起冲突。”

  “那一次,你说要打十里坡,倘若我也赞成,你们必定全营选兵,人尽皆知,只怕消息很快就到了瓦剌那边。我算准了以你和赵舒的脾气,我越是反对,你们就越是非打不可;可是又不能张扬,就只好偷偷带人出营,轻兵急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风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日杨昭反对攻打十里坡,还有这许多的用心!可是她却误会他是有意跟萧帅作对,还把他当成了眼中钉。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在打粮草的主意?”风烟蹙起了眉头。

  杨昭停下了脚步,“他们的用心比你想象的还要歹毒。烧了粮草,一来可以断了大军的后路;二来可以嫁祸给我,挑起大营和虎骑营的矛盾,看我们两边火并;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那怎么办?!”风烟脱口而出。

  “打仗和下棋是一个道理,怕的是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怎么走。既然都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意图,还有什么好怕的?”杨昭一笑,“本来他们在暗我在明,正愁查不出他们的底细来,这倒给了我一个反击的机会。他们要烧粮草库,就让他们烧好了。”

  要烧就让他们烧好了,风烟一怔,这是什么话,他疯了吗?

  只听杨昭接着道:“粮草被一把火烧光了,你还大闹了虎骑营,咱们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这消息自然很快传到瓦刺那边;这样百年难遇的好机会,加上大营里还有内应,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立刻就会派人趁机来偷袭。”

  风烟想起袁小晚说过的那些话,心里灵光一现,“所以你提前安排袁小晚去偷换粮草,还在营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不错。”杨昭微微点头,“本来应该被烧掉的粮草好端端地回来了,瓦剌派来偷袭的人马也全数被歼灭,他们恼羞成怒之下,必定责怪那几个内应办事不力,甚至情报有误,出卖了他们。以瓦刺和王振的心狠手辣,怎么还容得下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大营里前些日子失踪的那几个人,跟此事有关,他们就是奸细?”风烟睁大了眼睛。

  “这几个人不是死在我手里,而是被他们的主子解决掉的。”杨昭调侃地道,“所以说,当走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要学会跟对了主子。”

  他说得这样轻松,风烟却听得呆了。杨昭这说笑之间,其实是一条以守为攻的反间计啊,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差。

  “可是我当初还真的以为是你烧了粮草库,差一点就闯祸了……”

  “若不是你那一闹,事情还不见得这么顺利。”说到这里,杨昭突然停了一下,

  侧过脸来看着她,“你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帮……忙?”风烟有点汗颜,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盯着她看什么?突然之间有点心慌意乱。

  “你会不会喝酒?”杨昭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啊。”风烟本能地回答。不仅会,她的酒量还不错呢。

  “那么改天来虎骑营喝杯酒吧。”杨昭转过身,往虎骑营的方向走去,“你是第一个让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话的人。”

  他什么意思,风烟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他这算是邀请她?

  刚才那番谈话,让她到现在还觉得震撼。

  从陌生,到敌视,从敌视,到怀疑,又从怀疑,到信任。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杨昭,穿过了层层的迷雾,穿过了漫天的谣言和假象,到这一刻,真正看懂了杨昭的心思,她却无端地觉得心酸!

  差一点,她就亲手要了他的命。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当面背后给他难堪,只怕她是其中最肆无忌惮的一个吧。

  这么多的敌意,这么沉重的压力,前面是如狼似虎凶残暴戾的瓦刺大军,后面是风雨飘摇的紫荆关,上有杀人不见血、背后放冷箭的王振,下有处处冷嘲热讽为难着他的大小将领,千斤的重担,如山的委屈,他都一肩扛着。

  当她闯到他帐前,痛斥他如何阴险无耻的时候,他还在为了对付瓦刺而殚精竭虑吧?当他被赵舒和叶知秋甩在一边,挥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还在担心着他们的安危吧?她偷偷摸进虎骑营去行刺,而他却要若无其事地放了她,那个时候,他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滋味啊?

  月光平静如水,寒气袭人而来,风烟却觉得心头有如火在烧。

  想起在靶场,他握着她的手,稳稳地拉开弓弦;在铁壁崖,他把她抱到岩石上包扎伤口……他或许只是无心,但她却再也忘不掉。也许宁师哥责怪得没有错,她是动了心,她是迷上了杨昭。这种迷恋,就像丝一般,从心里长出来,密密麻麻,时时刻刻把她缠绕。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第一眼看见他,也许是直到刚才这一刻;风烟也想不起来,这都是怎么发生的。她只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震动、悸动、感动,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生气、憎恨、恼怒,却又这样的牵挂和担心。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在这么寒冷的夜里,心如火烫!

  如果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心酸得想要抱紧他,这种滋味,算不算是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