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极力回忆,自己那天穿的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衣衫?藕白?花青?赭黄?最后实在记不起来。她自己早忘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定不是绿色的。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继而从地上拣回了信,再看一遍,出神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披衣再次出屋,到了近旁巧儿住的屋前,敲开了门。
巧儿严格来说,不是她的丫头,因认得字,现在帮她做些文字上的事,随她住在了这的院落里。她开门的时候,睡眼惺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含含糊糊问道:“大小姐,什么事?”
绣春进了她的屋,点了灯后,把手上的那个空白信封亮出来,问道:“对这个信封还有印象吗?三月中的时候,谁交给你的?”
巧儿终于清醒了些,瞧了一下,“如今都快五月底了,哪里还记得……”她嘟囔了一声。
“快给我想!”绣春逼她。
巧儿皱眉使劲想,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那天早,来了个人在药堂外,指名说要找我。我就出去了。见是个寻常打扮的脸生人。便问他做什么。他递了这封空白面的信给我,没说是哪家,只叫我务必要亲手转到你的手上,说极其重要。”
金药堂的制药厂,从药材原料,都配料辅料,诸如制作蜜丸用的蜂蜜、包蜡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些寻常的药材和辅料采购,如今已经渐渐转到绣春手中。不少供货商想与陈家大小姐联络感情,只她是大姑娘,不会像寻常汉子那样接受邀约请客吃饭,三天两头便有人变着法地给她递信。里头时常夹些私货。这些信件,与寻常交递到门房处的公信有些不同,都是叫人转递的。他们神通广大,打听到巧儿帮陈大小姐管着日常信件往来的收递,便都找上了她。每个人找她递信时,都一定会郑重其事地说非常重要,务必要亲手转到陈大小姐手上。巧儿早就听皮了,见这次这封信,居然还是空白封,便愈发认定就是那种夹带私货的信。知道大小姐看了信后自己会处置,哪里还会放心上?接了,当着那人面诺诺地应下,转身顺道去门房处取了绣春那日的公信,一起给送到了她屋子里。当时她人不在,便叠了起来随手放在桌边。根本就没特意对绣春提过。
“……这是什么信啊?”
半夜三更的,大小姐不睡觉,跑过来追问一封老早前的信,巧儿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没什么。你继续睡吧。”绣春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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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信来的时候,是三月中,如今已经快五月底了……
什么叫时过境迁,连黄花菜都凉了?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至于这封信为什么会掉床底,也很容易推测了。估计后来又进来了个收拾屋子的丫头,擦桌的时候,无意弄掉下去飘到了床底。而时下人,尤其是商户之家,只在年底时,才会清扫一次床底,把灰积起来倒自家院落的东南角,说这样能聚财气。平时是不会去扫床底。倘若不是自己恰弯腰下去捞鞋子,这信有可能还一直就这样躺在那里……
董家案子翻转之后,他没有立刻找过来,是怕她觉得他是在以恩相挟?然后很快,灵州的事起了,他是预料到自己要离京了,这才终于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来向自己告白?只是,也未免太过含蓄,太过曲折了些……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封信会到现在才被自己的看到的吧?
终于明白那天从永寿宫出来后,他为什么会那样望着自己了。想象着他当时的心情,绣春忽然觉得略微有些难过。再转念一想,即便当时自己就看到了这信,她会照他所说,穿了绿衣去见他?
她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勉强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所以……这封信是早被她看到还是晚被她看到,对写信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一想,绣春觉得自己再弄什么难过心情的话,简直就太假了。没必要。睡觉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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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绣春顶了两个熊猫眼起身,一脸的倦容。吃早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无,只低头,踌躇着要不要立马就开口跟祖父说自己同意那门亲事的话,陈振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仔细看了眼,摇头道:“怎的气色这么差?昨晚都在想那事儿?也没逼你立时就给话,你再多想两天也成。”
其实按他心思,简直恨不得绣春立马点头才好,因在他看来,这门亲事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再般配不过了。只是有了从前儿子的那次教训,加上也是真心疼这个孙女,生怕逼迫得紧了会惹她不高兴,这才口是心非地故作开明之状。
绣春听他都这么说了,忽觉松了口气似的,仿佛这样,自己便有正大的理由可以再拖几天开口了。便嗯了声,低声道:“谢谢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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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早饭,没一会儿,天盛药行的掌柜便带了收购好的麝香来了,他家的货,都是直接购自四川山里的猎户。药厂里有个姓王的老师傅,前两天也去了祈州药市的,最擅长鉴别这类药材,绣春叫了他来验货,顺道也学了些鉴别技巧。送客后,转到药堂前头,恰见进来了个男人,手上拿了包药,重重拍到了坐堂的刘松山面前,怒道:“刘先生,我女儿照你开的方吃药,吃了两天,不见好,这两天反而更差!是不是你看错了病开错了药?”
刘松山忙问姓名,得知后翻了下前日的诊病记录,“应该没错啊!照症状看,我的诊断和药方都是无误的,要么你再带孩子来看看?”
男人拍桌,高声嚷道:“她今日气急咳嗽得更厉害!我婆娘领他去别家看了!我过来,就是要讨个说法!我女儿要是有个不好,你们休想好过!”吵吵嚷嚷,一时引来了路过门口的不少行人围观。
刘松山见这人如此蛮不讲理,一时有嘴难辨,看见绣春现身,忙投来求助目光。绣春过去,问道:“怎么了?”
刘嵩山道:“前日他家五岁女孩来看病,高热气急咳嗽,我诊查后,断定是麻疹并邪闭肺胃,便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剂。此刻他却说发热咳喘更厉害,颇是不解。”说罢递过来诊病记录。
绣春安抚了几句那男人。看了下记录,觉得刘松山的诊断用药并无误,想了下,目光落到了那男人手上拿的那包药,便问道:“你的孩子在我家看病,这药也是本堂抓的吗?”
男人立刻把手上的那包药递了过来,“自然!怕你们抵赖,我把剩下的药包也带来了!瞧瞧,上头有你们金药堂的戳记!”
绣春接了过来,打开药包,一样样翻检查看过后,心中了然,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男人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没话说了吧?赶紧赔钱,我还赶着要再替孩子看病!”
绣春拈出药包里的一片犀角:“刘先生的方子里,写了要犀角。只要是药行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种。便是不用暹罗角,云南角也成。因这两种才是真正的犀角,性凉,治多种热病。万万不能用广角代替。广角价廉,但性热,不能用作药。你这药包里的犀角,分明是广角!你给你的孩子吃了假药,她的病怎么好得起来!”
“假药?”那男人跳了起来,后头的人也议论纷纷起来。
绣春皱眉道:“分明是你贪图便宜,拿了我家的方子去别地抓的药!想讹几个钱,还特意弄了我家的包纸来蒙混。我给你瞧瞧,真正的犀角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伙计急忙取了犀角过来,两种并排相比,果然,不用辨味,光是颜色质地,瞧着就明显不同。
那男人家里不宽裕,婆娘前日确实是心疼药钱,又是个女儿,也不特别金贵,便去了庙会的地摊抓药。见吃不好,想着来金药堂讹钱,这才弄了张带金药堂戳盖的旧纸包了药找过来寻事。不想这么被戳破,见周围人指指点点面带鄙夷之色,脸顿时涨得通红,讪讪地低头下去,拔腿就要走。
“站住!”
绣春叫了一句。
那男人忙回头,摆手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实在是家里穷,没办法了。求求大小姐,千万不要送我去见官!”
绣春看了眼他破旧的身上衣衫,皱眉道:“把你女儿赶紧带过来再看下。病情耽误不得!钱不够的话,可以先赊你,年底前还就行了。”
那男人一怔,脸更是红了,垂下头去低低道了声谢,急忙便转身回去。
围观的人纷纷赞叹金药堂行事厚道,绣春看了眼,正要回后头去,忽然瞧见门口不知何时钻入了个小孩,正用那种熟悉的鄙夷目光瞧着自己,竟是萧羚儿。只是此刻,穿得像个寻常富家小公子而已。
绣春一怔,急忙上前,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