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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匪兵们走了,丁乙长嘘一口气,嘘得重了点,连刀口都嘘痛了。

  她认定是“新四军”救了她,如果不是“新四军”调虎离山,那些匪兵们自己谁敢擅离职守?就算他们敢,“新四军”也不会跟着跑啊。“新四军”一定是猜到她心里的紧张和害怕了,才带领那群乌合之众去了别的病房。

  她认定他就是新四军,不是八路军,不是解放军,不是红军,不是武工队。她绝对有历史依据,因为她爸爸年轻时扮演过新四军,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家里不仅珍藏着爸爸当年的黑白剧照,还珍藏着样板戏《沙家浜》的彩色宣传画。

  照片上的爸爸浓眉大眼,两道眉毛像用隶书写的走之旁一样,有个越来越宽的拖刀尾。爸爸说是照宣传画上的郭建光化的妆,那个郭建光啊,眉毛浓得令人发指,爸爸说他每次化妆时都要用眉笔在自己眉毛的上下左右使劲涂抹,加长加宽,结果卸妆的时候会洗出几盆黑水来。

  她觉得眼前这个“新四军”的眉眼就很像爸爸剧照上的眉眼,但肯定不是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还有他那帽子,也很像新四军的军帽,直筒型的,就是颜色不同,不是浅灰色,而是白色的,再就是没军帽的那个帽檐。

  在她心目中,新四军比八路军不知高明多少倍,新四军穿浅灰色军服,又干净又潇洒,而八路军穿土黄色军服,又肮脏又窝囊,跟匪兵的军服颜色一样。她印象当中还有“土八路”的说法,使她总把八路军与“土”联系在一起。但她从来没听谁说过“土四路”,说明新四军与“土”不相关。

  她在脑子里古今中外地乱弹“新四军”,而她妈妈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医生查房怎么没查你?”

  “查我干什么?”

  “不是每个病人都得查一下吗?人家都查了——”

  她看了看病房的其他病友们,真的都查了,正在互相交流查房结果呢。

  “满大夫说了,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怎么你在我后进来的,反倒比我先出院呢?”

  “我是满大夫亲自动的刀。”

  “我的运气不好,撞上个实习大夫。”

  她这才发现病友并非清一色娘子军,而是男女混杂,有的病床上躺着个男人,有的病床上躺着个女人,还有的站在床下说话,说得兴起,当场掀起衣襟,拉下裤腰,让人观摩刀口,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体,而是人家的肉体一样。

  她急忙转过脸,低声问妈妈:“怎么病房里还有——男病人?我以为男的都是家属,过会就走的呢。”

  “这是个大病房,男的女的都有。你是临时送来的,没床位了,只好挤在这里——”

  “我想——拉尿怎么办?”

  “你插着导尿管,等我找个便盆来——”

  她急忙叫停:“不用,不用,我不是说现在——等那几个男的走了再说吧——”

  “他们不会走的,就算他们出院,都马上会有人补进来——”

  “那就叫他们——都出去一下——”

  “人家在这里住院,怎么会出去?”妈妈站起身,“在医院里哪里还能讲究那么多?我去找便盆,可以伸到被子里接——”

  “等我自己起来上厕所吧。”

  “你上着导尿管,怎么上厕所?”

  两母女正在那里共商拉尿大事,方才那位“新四军”又返回病房来了。

  母女俩急忙噤声。

  “新四军”走到她病床前,拿起挂在床头的一个本本翻看了一下,说:“是叫丁乙吧?”

  “嗯。”

  他咕噜一句:“女孩子,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妈妈解释说:“她爸爸姓丁,说‘乙’字笔划少,以后当了政治局委员,按姓氏笔划为序排得前——”

  她见“新四军”一点笑意都没有,怕他把妈妈开的玩笑当真了,连忙制止说:“妈妈,你跟人家医生说这些干嘛?”

  妈妈见自己的幽默没得到欣赏,有点尴尬:“他问起来了,我就随便说两句,又没撒谎——”

  “新四军”声调严肃地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不知道他指哪方面,含糊地说:“挺好的。”

  “我要给你检查一下,不碍事吧?”

  她犹犹豫豫地说:“这么多人——”

  他很理解地说:“没关系,我站到床的那边去,可以挡住他们。”

  他果真移到床的另一边,背朝着病房里那些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他从中间揭开被单,她感到腹部那块一阵凉爽,知道某块玉体已经呈现在“新四军”眼前了。她立即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他的视线。

  他开始为她检查,但她心慌慌的,不知道他究竟检查了些什么,只感到他的动作很轻,没给她带来疼痛。

  他的手不像她印象中医生的手,不是冰冰凉的,而是带着体温,跟常人无异,但却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有点哆嗦,掩饰地说:“冷——”

  他替她盖好被单,仿佛不经意地问:“要拉尿吧?”

  她连连否认:“不拉,不拉。”

  他躬下身,从床下拿了个东西出来,然后一手揭着床单,嘴里说着“腿打开一点”,另一只手就很熟练地把那个冰冷的东西放到她两腿中间了,他两手在她腿之间操作了一下,她感到膀胱的压力开始减轻。

  她意识到他在给她接尿,顿时羞红了脸,紧闭上眼睛,恨不得上下眼皮就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可以把刚才那个镜头“咔嚓”一声减掉。

  妈妈担心地问:“这个尿壶干净不干净?是不是应该先擦洗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走到床头去写那个本本。写完本本,他对妈妈说:“她拉完了,您把导尿管上的夹子夹好就行了——”

  等她确信他离开了病房,她才睁开眼,对妈妈说:“我好了。”

  妈妈也用自己做成一道人墙,遮着病房其他人的视线,只把被单掀起一点,弓着腰替她收拾。

  她有点羞涩地问:“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妈妈不解:“看见什么?”

  “看见我——那里呀。”

  “自己的妈妈嘛,看见了怕什么?”妈妈刚说完,就意会到她在想什么了,马上宽慰说,“人家是医生嘛,什么没看见过?”

  “怎么刚好是个男医生?”

  “外科嘛,当然是男医生多。动刀见血的事,哪是女人干的活?”

  “我的手术是不是他做的?”

  “是他做的。”

  “怎么是他做的?”

  “是他做的不好吗?你没见人家个个都想他来做?”

  “怎么不安排个女医生做——”

  妈妈笑骂道:“哎呀,我的大小姐啊,命都差点送掉了,还管这些?只要技术好,能救你一条命,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产房都有好多男医生呢,人家那些产妇不活了?”

  “产妇都是结了婚的人——”

  妈妈开玩笑说:“那怎么办呢?手术已经做了,总不能请个女医生再做一次吧?”

  她想到这个满大夫已经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个遍,还打开她的腹腔,看见了她的肠子肚子,而她连他的脸都没看见过,就有种吃亏的感觉,很想找个机会让他把口罩摘下来,看看他的脸。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旦知道某个男人看过了她的身体,她对这个男人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近感,好像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便具有了一般男人所没有的神秘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她轻轻抱起,放到手术台上,打开她的衣服,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而她既无力反对,也无力反抗。

  她想他一定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至少同病房就有两个女病人是满大夫“亲自动的刀”。她知道自己在满大夫眼里也只是一个女病人,甚至只是一个病人,连“女”都不是,因为阑尾嘛,男的女的都有,都长在差不多的位置,割谁的阑尾,都是那一割,他可能根本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待。你看他接尿的时候,简直就没觉得她是女人,一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这一点,就起了一种报复心理,很想使个什么法子,也让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羞愧难当。

  但男人那么厚的脸皮,女人怎么可能让男人羞愧难当呢?你就是把他衣服剥光了,他都不会羞愧难当,反倒是女人自己羞得往一边望。

  她顶多能让他局促不安。

  那就想办法让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

  主意定了,但还没想出报复的方法,满大夫又来了,还带来了几个护士,推着一张活动病床。

  满大夫对妈妈说:“楼下女病房空出一个床位,我们把她转到那里去——”

  妈妈连声感谢:“谢谢,谢谢,是该换到女病房去,我们丁乙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女孩子——连男朋友都没有——住这里不方便——”

  她连忙制止:“妈妈——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这不顺便说两句吗?又没撒谎——”

  满大夫跟几个护士一起,抓着她身下的床单,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把她连人带床单一起移到了推来的病床上,开始实施战略大转移。

  病房里的人议论纷纷:

  “她这是上哪去啊?”

  “又要动手术?没割干净?”

  “哪里呀,人家是换到小病房去了,这个病房住这么多人,吵死人。”

  “怎么她能换,我们不能换呢?”

  “人家有后门嘛——”

  她感到很不自在,她最不爱开后门,最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更怕给满大夫带来麻烦,于是恳求说:“我就住这间病房吧——”

  满大夫充耳不闻,径直把她推进电梯,下了几层,又推出电梯,推到走廊尽头的一个病房里。

  新换的病房是个小间,只两张病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床边围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家属,从穿着打扮来看,可能是乡下来的。

  满大夫交待那一大家人说:“你们待这里可以,但不许吵闹。”

  那群人都毕恭毕敬地下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会吵闹的。”

  等几个医护人员都走了之后,她问妈妈:“是你要求换病房的?”

  “我就顺便提了一下,没做指望——”

  “你什么时候提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刚把你推到那个病房的时候提的,那时你还没醒过来——”

  “你对——满大夫提的?”

  “嗯,他这个人挺怪的,你跟他说话,他像没听见一样,答都不答理你。但是过一会,他又给你把事办好了——”

  她心里甜甜的,觉得满大夫对她还是比较另眼相待的。

  妈妈看了看那一帮乡下人:“唉,换了白换,这里也好不了多少,这还不是男的女的一大屋?”

  “你别再向满大夫提要求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知道。”

  病房里一直很热闹,她自己这边有好几拨人来探视,爸爸中午送饭来,想换妈妈回去休息,但妈妈不肯,说爸爸照顾女儿不方便,于是两个人都留在医院。她同寝室的人也来看她,还有几个一起修课的人也来看了她。

  另一个病人床前更热闹,那些家属没地方去,都守在病房里,窜来窜去,叽叽喳喳,搞得她几乎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只有满大夫一人前来,那群实习医生没了踪影。

  满大夫进来的时候,病房里那群人都没注意到,一个个高声大嗓的,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大概是饿了,正在哭哭啼啼扯皮。

  满大夫走过去,狠狠教训了那伙人几句,但说的是一种她听不太懂的方言,她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只从他的语调以及那伙人的脸色猜出他是在教训他们。

  他训完了话,掏出几张票子给那个男人,两人推来让去了几把,那个男人收下钱,带着几个孩子离开病房,大概是到外面去买早点吃。

  病房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满大夫查完房,对她抱歉说:“昨晚没睡好吧?”

  她撒谎说:“睡得挺好的,挺好的。”

  “没办法,最近床位很紧张——”

  “知道,知道,给您添麻烦了——”

  “乡下人,吵是吵点,但人都是很好的人——”

  “不吵,不吵,一点也不吵,我喜欢热闹——”

  他的视线像探照灯光柱一样从浓眉下射到她脸上,仿佛在核实她撒没撒谎。

  她很坦诚地迎接他的目光。自从她说了“喜欢热闹”之后,她就真的喜欢上热闹了,因为她感觉那群人跟他关系不一般,不是他的亲戚,就是他的朋友,她是爱屋及乌,喜欢上他们了,因此她的眼神诚实可爱,童叟无欺。

  在两人视线的火力对抗战中,他败下阵去,率先灭了探照灯,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