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一剑小天下东方玉故都风云司马紫烟追猎八百里黄鹰羊妹妹欺虎哥哥葆琳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推理 > 谍海 > 正文 第四章

  一

  刚刚在开饭以前,秋蓬走近逍遥宾馆的休息室时,里面唯一的一个人,就是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她正端坐在窗口,活像一尊巨大的菩萨。

  她非常亲切,也非常起劲儿的向秋蓬打招呼。

  “啊,那不是布仑肯太太吗?你像我一样,到饭厅用饭以前,下来到这儿静静坐一会儿,是很痛快的事。天气好的时候,这是一间很舒适的屋子。把门窗都打开,就不觉得烧菜的油烟味了。所有这一类的地方,都有这种味道,真是讨厌。尤其是火上正在烧洋葱或卷心菜的时候。布仑肯太太,坐在这儿,告诉我,今天天气这么好,你都在做些什么?你喜欢利汉顿吗?”

  欧罗克太太对于秋蓬有一种魔力,她颇有点像儿时记忆中的食人魔。她那样大的块头,那种深沉的声音,那一嘴毫不感难为情的胡子,那深蓝色,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她给人一种远较常人高大的印象。这一切,都令人感觉到,她的确像儿时想像中的怪物。

  秋蓬回答说,她以为她会很喜欢这个地方,并且会很快乐的。

  “我是说,”她用忧郁的声调补充。“像我这样,心里一直在担忧,到处都是一样。”

  “啊,不要担忧了,”欧罗克太太安慰她。“你那几个好孩了会安全归来的。那是没疑问的,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是在空军罢?”

  “是的,那是瑞蒙德。”

  “他现在是在法国呢?或是在英国?”

  “他目前在埃及,但是根据他最近一封信上说——其实严格讲,他并没直说,而是用一种私用的密码表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罢?我以为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你说是不是?”

  欧罗克太太马上答道:

  “我以为是对的,这是做母亲的应有的特权。”

  “是的,你明白,我觉得我必须知道他在那里。”

  欧罗克太太点点她那个像菩萨似的头。

  “我同情你。我要是有一个儿子在外国,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骗骗邮件检查人,我会的。那么还有一个孩子呢?那个在海军的?”

  秋蓬便很爽快的讲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了。

  “你明白吗,”她说。“没有三个儿子在跟前,我真觉得不知所措。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同时离开过我,他们对我都很好,我实在觉得他们对我更像对待一个朋友。”

  说到这里,她有点难为情的笑了起来。“我有时候得骂他们,才能使他们离开我的身边。”

  (秋蓬想:“我这样讲,多么像一个讨厌的女人!”)

  她大声接着说:

  “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那里去。我伦敦的房子租约已满,我觉得要是续定租约的话,似乎是不智之举。于是,我就想:要是能到一僻静又通火车的地方——”

  她说到这儿,中断了。

  那尊佛又点点头。

  “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目前,伦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儿沉闷极了!我已经在那里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开在恰斯区康纳比街,你也许知道罢?门上的招牌是凯蒂·柯雷。我那里有很漂亮的货色,大部份是玻璃器具,有美丽的枝形烛台,分枝吊灯,碰趣酒钵等。也有外国的玻璃器具。另外还有小家具——都不大,都是代表某个时代的小家具——大部份是桃花心木和橡木制的。啊,漂亮的货色。并且,我也有过一些好主顾呢。但是,战争爆发以后,统统到西方了。幸亏我已经歇业,损失非常小。”

  秋蓬的心里忽然闪过一阵淡淡的记忆。伦敦是有一家店里面摆满了玻璃器具,多得让人走动都不方便。里面有个块头很大的,咄咄逼人的女人,声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

  她到那家店里去过。

  欧罗克太太接着说:

  “我并不是老是喜欢诉苦的人——不像这里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凯雷先生,老是围着围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台了,当然会垮台呀,正在打仗嘛。还有他太太,连鹅都不敢骂一声。还有那小妇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题大做的,挂念她的丈夫。”

  “他是在前线吗?”

  “他才不会呢。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险公司小职员罢了。他非常害怕空袭,战争一开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来了。不过,要是就孩子来说,我以为这是对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虽然一有功夫就来看她,她仍然发愁。……她老是说亚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亚述并不太想她——他也许别有要事呢。”

  秋蓬低声说:

  “这些做母亲的,我实在都可怜她们。你要是让孩子们离开你,你就会不住的挂念。你要是同他们一起去,把丈夫抛在家里,对丈夫又太苛刻了。”

  “啊,是的!两处开销,是很费钱的。”

  秋蓬说:“这地方似乎还公道。”

  “是的,我可以说,在这里,钱花得还值得。普林纳太太经营得很好,不过,她这人很怪。”

  秋蓬问:“在那一方面?”

  欧罗克太大的眼睛闪闪发光说:

  “你也许会说我这个人多嘴,不过,这是真的。我对于所有的人都感兴趣,我总是尽可能时常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可以看见谁走进,谁走出,谁在露台上,也可以看见花园里是什么情形。我们方才谈到什么了?——啊,对了,普林纳太太,谈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许猜错了。”

  “你真这样想吗?”

  “是的。她的玄虚才大呢。我问她:‘你是爱尔兰那一带的人?’你相信吗?她却瞒着我,说她根本不是爱尔兰人。”

  “你以为她是爱尔兰人吗?”

  “她当然是爱尔兰人,我很了解我们的同乡,我可以指出谁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说:‘我是英格兰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这时候斯普若太太进来了,后面紧跟着唐密。欧罗克太太的话突然中断了。

  秋蓬马上就装出很活泼的样子。

  “晚安,麦多斯先生。你今晚真是精神勃勃呀!”

  “没别的,我有充足的运动,这就是我的秘诀。上午打高尔夫球,下午到海滨马路上散步。”

  斯普若太太说:

  “我今天下午带贝贝到海滩上去玩。她想到海里泡泡,可是我实在感觉水有点儿冷。我正在帮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毛活衔走了,把毛线拉掉不晓得多少码。要把那些针脚补起来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么坏。”

  “布仑肯太太,你的帽子织得蛮好嘛,”欧罗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转到秋蓬身上。“你织得好快呀。好像闵顿小姐还说你对于织毛活没有经验呢。”

  秋蓬的脸有点红。欧罗克太太的眼睛很厉害呢。于是,她装作有点生气的神气说:

  “我实在织过不少东西,也对闵顿小姐说过。可是,她大概是喜欢教人罢。”

  大家都同意她的说法,笑了一阵。几分钟以后,其余的人都来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

  席间,大家的话题转到顶有趣的间谍问题。于是,一些陈旧的间谍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饭。像是:胳膊粗壮的教士用降落伞降落,着地以后所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一个教士该说的话;澳洲的厨娘,在她卧房的烟囱里暗藏无线电收音机……在座的人把他们七婶八姨所说的故事,都搬出来了。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纵队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蒂,大家都痛骂英国的法西斯蒂;后来又扯到共产党,和约,以及那些主张反战,不肯对敌作战的人。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的谈话,是天天都可以听到的一种谈话。但是,秋蓬特别注意他们谈话时的面部表情和态度,竭力想从这里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泄露秘密的表情或谈话。但是,毫无所得。只有普林纳太太一个人不加入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也许可以拿她那种沉默寡言的习惯作为解释。她坐在那儿,顽固的褐色面孔,绷得紧紧的,露出郁郁不乐的样子。

  卡尔·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们可以毫不约束的谈话。

  快吃完饭的时候,雪拉才开一次口。

  斯普若太太刚刚用她那细细的,像笛子似的声音说:

  “我觉得德国人在大战期间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枪决嘉维尔护士。这件事激起众怒,每个人都反对他们。”

  就是在这时候,雪拉才将头一扬,用她那年轻人清脆的声音,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不该枪毙她?她是间谍呀,是不是?”

  “啊,不是的,她不是间谍。”

  “她帮助英国人逃跑——在一个敌对的国家,那是一样的。她为什么不该枪毙?”

  “啊,但是,枪毙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一个护士。”

  雪拉站了起来。

  她说:“我以为德国是对的。”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园里。

  餐后的水果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鲜的橘子。这些水果已经在桌上摆了一个时期。可是,大家都站起来,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唐密不管闲事,独自走到花园去。他发现雪拉倚着长廊的矮墙,凝视着大海。他走到她旁边。

  由她那样呼吸急促的情形看来,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非常烦恼的事。他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受了。

  他说:

  “夜色很美。”

  那位小姐用低沉而紧张的声音回答:

  “可能是……”

  唐密不敢肯定地望望她。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气。她这人有一种激昂的活力,一种让人不得不着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种男人见了很容易倾倒的女孩子。

  他说:“你是说:假若不是有战争的话吗?”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恨这个战争。”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呀。”

  “并不都是像我这样。我恨那种战争口号,我恨大家那种沾沾自喜的态度,我恨那种讨厌的爱国思想。”

  “爱国思想?”唐密吃了一惊。

  “是的。我恨爱国思想。你明白吗?大家都在喊:国家,国家,国家!出卖国家,为国捐躯,报效国家。一个人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重要?”

  唐密只这样说:“我不知道,只是事实如此。”

  “我以为国家观念是不重要的,啊,你们大概以为重要。你们出国,到大英帝国的属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皮肤晒得黑黑的,不住谈论印度土人,并且要印度酒喝。”

  唐密温和地说:

  “亲爱的,希望我还不至于这么坏罢。”

  “我有点夸张——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你对于大英帝国有信心,并且——并且——对于为国捐躯这种傻念头,抱有信心。”

  “我的国家,”唐密冷冷地说,“似乎并不特别热望我为它捐躯。”

  “是的,但是,你却希望为国捐躯。真是愚蠢!天下没有值得牺牲性命的事,都是一种观念——一种空谈——一种夸大的痴狂!我的国家,在我心里丝毫不占位置。”

  “将来有一天,”唐密说。“你会觉得奇怪,你的国家,在你心里是有位置的。”

  “不会,不会。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见——”

  她说不下去了——然后,突然冲动地问:

  “你知道家父是谁吗?”

  “不知道。”她的话激起了唐密的兴趣。

  “他叫帕垂克·麦瑰尔——是大战期间追随克斯曼的人。后来以叛国的罪名伏法。白白地牺牲,为了什么?为了一种信念——他是同其他的爱尔兰人在一起,思想才变得激烈起来。他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不要多管闲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里是殉难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为他简直是——愚蠢!”

  唐密可以觉得出,她心中郁积的反抗情绪正要发泄出来,他便说:

  “原来,你就是在这种阴影中长大的。”

  “是的,母亲曾经改名换姓。我们在西班牙住了几年,她总是说我父亲是半个西班牙人。我们不管到那里,都是假话连篇。欧洲大陆我们各处都去过,后来,终于到这儿来,开这个宿舍。我觉得我们所做的事,以这件事顶糟。”

  唐密问:

  “你的母亲对你们的——景况作何想法?”

  “你是说——关于我父亲去世的事吗?”雪拉皱着眉头,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后,她慢慢说:“我至今还不十分明白……她后来不曾提起过。很不容易看出母亲的心事。”

  唐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雪拉突然说: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个,我太激动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谈起的?”

  “是由伊迪丝·嘉维尔谈起的。”

  “啊,对了!爱国思想。我说我讨厌这种思想。”

  “你忘了嘉维尔护士的话吗?”

  “什么话?”

  “你知道她死以前说过什么话?”

  他便把嘉维尔的话背了出来。

  “只是爱国思想是不够的……我的心中万不可有仇恨。”

  “哦!”她难过的站在那里,停了一会。

  然后,她很快转过身子,走到花园的暗处。

  二

  “秋蓬,你看,一切都是吻合的。”

  秋蓬一面想,一面点头。这时海滩上四下无人。她自己倚着防波堤,唐密就坐在上面的防波堤上。坐在这个位置上,凡是来到这海滨游憩场的人都可以尽收眼底。他已经查得相当确切,知道今天上午大家都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并不是为了要等待什么人。不过,不论怎样,他今天同秋蓬的晤谈,表面上完全露出是偶然碰头的样子。在女的方面,显得很高兴;男的方面略露吃惊的神色。

  秋蓬说:

  “普林纳太太吗?”

  “是的,她是M,并不是N。一切条件都符合。”

  秋蓬又思索着点了头。

  “对了。她是爱尔兰人——这是欧罗克太太发觉的——她本人并不承认这件事。她在欧洲来来去去的次数很多。她改了名字,叫普林纳,来到这儿创办寄宿舍。这倒是很好的伪装——虽然布满了高xdx潮,却都是没有危险的。她的丈夫以叛国的罪名被枪决——这就是充份证明她在这儿从事第五纵队活动的动机。是的,与事实是吻合的。你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有份儿吗?”

  唐密最后说:

  “绝对不会。要不然,她是不会告诉我这一切秘密的。你知道,我觉得这样骗他们,有点儿卑鄙。”

  秋蓬十分了解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工作是有点卑鄙。”

  “但是为了达成任务,这是必要的呀。”

  “啊,那当然。”

  唐密的脸有点儿发烧,他说:

  “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撒谎呀——”

  秋蓬打断了他的话碴儿。

  “撒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老实说,有时候,自己的谎话要是编得巧妙,我还感到蛮得意呢。事实上使我懊丧的,是有时候会忘记撒谎,那就是以自己的真面目出现,但是,这样反而会奏效。”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这就是你昨晚所遭遇的——同那个女孩子,那个真正的你,在她的身上引起了反应。你心里觉得难过,就是为此。”

  “秋蓬,我想你说的话是对的。”

  “我知道不会错。因为,我也一样——我是说对那个德国青年。”

  唐密说:

  “你以为他怎样?”

  秋蓬马上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他没有参与这种活动。”

  “葛兰特以为他是参与的。”

  “又是你的葛兰特先生!”秋蓬语气改变了。她嘻嘻的笑了起来。“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不晓得有什么表情,我要是看见了,才过瘾呢。”

  “无论如何,他已正式对我道歉了,现在你已经正式担任了任务,这是无异议的。”

  秋蓬点点头,但是,她的样子有点出神。

  她说:

  “你还记得战争结束后——我们追捕布朗先生的情形吗?那次任务多有趣!我们多兴奋!你还记不记得?”

  唐密点点头,立刻满面春风。

  “怎么不记得?”

  “唐密——现在的感觉为什么不一样呢!”

  他将她的话考虑了一下,他那个镇定、难看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他说:

  “我想——实在是年龄的问题。”

  秋蓬急忙说:

  “你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老了罢?”

  “不,我相信我们还不老。只是—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好玩。可是,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一样。这是我们俩第二次参加战斗,这一次的感觉是不同的。”

  “我知道!同时,我们看到这次战争多可悲!多浪费!多恐怖!这都是当年因为太年轻而不曾想到的。”

  “对了。在上次大战期间,有时候我觉得害怕,有一两次出生入死,几乎送了性命。但是,也有快乐的一面。”

  秋蓬说:

  “我想德立克现在的感觉就像那样。”

  “太太,还是不要想起他罢。”唐密劝她。

  “你说得对。”秋蓬咬紧牙,“我们既然有任务,就得干,还是谈谈我们的任务罢,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是我们所寻找的人物吗?”

  “我们至少可以说,她的形迹顶可疑。秋蓬你觉得没有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人了,是不是?”

  秋蓬想了想。

  “没有了。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统统品评品评,也可以说是估计估计各种可能性。他们有些人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像是什么人呢?你可以说得再详细些吗?”

  “这——譬如闵顿小姐,那位‘道地’的英国老处女,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白蒂,还有那个没头脑的凯雷太太。”

  “是的,然而,人有时候也会装傻的。”

  “啊,不错。可是,大惊小怪的老处女,和专心照顾孩子的年轻妈妈,这两种角色很难扮,一不小心,就会过火,露出马脚来。同时,就斯普若太太而言,还有那个孩子呢。”

  “我想,”唐密说。“即使一个情报人员,也可能有孩子。”

  “但不会带到工作的地方,”秋蓬说。“干这种工作是不能带孩子的。唐密啊,关于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的。我有深刻的体验,干这种工作是不能有孩子的。”

  “好好,我撤销前议,”唐密说。“斯普若太太和闵顿小姐,可以不必谈了。但是,凯雷太太,这个人,我还不敢断言。”

  “是的。她也许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因为,她实在表现的过份些。看样子,她好像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像这样呆女人,实际上并不多。”

  “我往往注意到这个事实:一个女人要是变成贤妻良母,她的智力必定会变弱。”唐密低声说。

  “你又是由那里发现到这种重大道理的?”秋蓬问。

  “秋蓬啊,并不是从你身上。你服侍丈夫,还不像她那样专心。”

  “就男人来说嘛,”秋蓬体贴地说。“你生病的时候,倒并不会有过份麻烦太太的地方。”

  于是,唐密转变了话题,开始检讨其他可能性。

  “凯雷,”唐密一边想一边说。“凯雷这个人可能有些可疑。”

  “是的,可能。还有欧罗克太太呢。”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敢十分确定。她这人很令人不安,颇有些吓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倒以为那只是一种饥鹰捕小鸡似的态度。她就是那一类的女人。”

  秋蓬慢慢的说:

  “她——对什么都很注意。”

  她回想到欧罗克太太谈到她织毛活的话。

  “还有布列其雷少校。”唐密说。

  “我同他可以说没说过多少话。毫无疑问的,你对他的认识原该比较清楚些。”

  “我以为,他只是一种真正老派的军人,我确实这么想。”

  “一点儿也不错。”秋蓬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对他那强调的声音本能地应了一声。“这一类事情,最糟的,就是歪曲事实。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们偏要歪曲事实,硬让他符合我们心目中的可怕条件。”

  唐密说:“我曾经在布列其雷少校身上做过几种试验。”

  “那一种试验?我也打算做一些试验呢。”

  “这个——不过是一些很平常的小圈套。是问他一些关于日期和地点一类的话。”

  “你说话不要那么笼统,详细些说,好吗?”

  “唔。譬如说,我们正在谈打雁。他提到埃及的法尤穆(Fayum)那个地方。他说:在某年、某月,他在那儿打雁,多么好玩儿。另外一次,他又提到埃及其他方面的事。我就提到木乃伊。我问他:像是十四世纪埃及王杜唐卡门(Tutankhamen)的木乃伊,他见过吗?又问他:他什么时候到过埃及?然后,我再核对他回答的话,看有没有破绽。或者谈到PO.航线(伊伯利安全岛至东方或西方的轮船航线—译者注)的轮船,我就提到一两只轮船的名字,譬如说:某某号的船倒蛮舒服的,我问他坐过吗?他也许提到某次航行的事。过后,我再核对一下。我问的,都是不关紧要的话,不会让他听了以后对我特别提防。我问的话,只要核对他的话,是否确实。”

  “那么,直到如今,他还没有出错吗?”

  “一次也不错。可是,我告诉你,秋蓬,这种试验是很好的。”

  “是的。不过,‘假若’他是N的话,他一定会故意将他的话编得恰到好处的。”

  “啊,不错,主要的梗概,可能编得很合适。但是,谈到不关重要的细节时,那就很难不出错。并且,说谎的人,偶尔会露出记得的事情过多,比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记得多。要是问一个普通的人:他那次打猎的时候,究竟是在一九二六年,或是一九二七年?他也许不会即刻就会想起来。他必须思考一下,才能说出来。”

  “那么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发现布列其雷少校有可疑之处,是吗?”

  “他的反应都是非常正常的。”

  “那么结果是——否定的。”

  “一点儿也不错。”

  “现在,”秋蓬说。“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你。”

  于是,她就接着说下去。

  三

  布仑肯太太在回家的途中,在邮局停一停。她买了一些邮票。出来的时候,他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她在那儿叫到一个号码,找“法列普先生”听电话,然后,同他短短的谈了些话,她出来的时候,面露笑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半路上还买了些毛线。

  那天下午,轻风拂面,天气晴朗,秋蓬本来走起路来是精神勃勃的,现在只好约束一下,拖着悠闲的步子,尽量符合心目中扮演的那位布仑肯太太的角色。布仑肯太太除了织毛活(而且织得也不高明)和写信给儿子以外,什么事儿也不做。她老是在给儿子写信,并且喜欢将写成一半的信到处乱丢。

  秋蓬慢慢爬上山,朝逍遥宾馆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因为是通不到山那边的(路的终点是一个叫“走私客歇脚处”的地方,现在是海达克中校的住处)。所以,来往的车辆并不多——每天上午只有些商人的送货车经过。秋蓬经过的房子,她都一所一所的看看那些房子叫什么名堂,倒也怪有趣的。譬如有一所房子叫“佳景”(其实,名不符实。因为由那个房子只能瞥见一点点大海,前面的景物完全让对面的那所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挡住了。)底下一所叫“卡拉其”,其次一所叫雪雷楼。再往下面一所叫“海景”(这个名字倒是恰当的);还有克莱堡”(这名字有点夸张,因为只是一所小房子),和“绰劳尼”,那是一所可以和逍遥宾馆较量的大房子。最后就是普林纳太太经营的那所宽大的,栗子色的宾馆了。

  秋蓬刚刚走近逍遥宾馆,就注意到大门口有个女人,正在向里窥视,看情形似乎是有些紧张而警觉的样子。

  秋蓬可以说是下意识的放轻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着地。

  等到秋蓬走近她身边,那女人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女人高头大马,穿着很差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下等的服装,但是,她的面孔却是不寻常的。她的年纪并不轻——也许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显著的差别。一头金发,宽阔的颧骨,当年一定很美,其实,现在风韵犹存。只是刹那之间,秋蓬感觉到这女人的面孔有点儿熟,但是,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她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显的露出吃惊的样子,她眼睛里昙花一现的惊慌神气,并没有因为看见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跷吗?)

  秋蓬说:

  “对不起,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一口外国腔调。每个字的发音都很小心,仿佛是背书似的。

  “这所——房子是逍遥宾馆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你要见什么人吗?”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犹豫的神气,然后,她说:

  “请——告诉我。这里有一位卢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卢森斯坦先生?”秋蓬摇摇头。“没有,恐怕没有。也许以前住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已经搬走了。要我替你问问吗?”

  可是,那女子连忙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她说:

  “不用,不用!我找错地方了,请原谅。”

  于是,她迅速的转过身去,飞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由于某种原因,秋蓬的心里顿起疑窦。她感觉那女人的态度和言语有显著的不同。秋蓬以为所谓“卢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来的话,她以为那女人经她一问,临时想到一个名字,便顺手拿来搪塞她。

  秋蓬犹豫片刻,然后动身下去追她。究竟什么力量促使她追踪那个女人呢?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莫名其妙的“预感”罢。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脚来。要是追她,那就有点显著,会引起人家对自己特别注意。她和那女人谈话的时候,明明是正要走进逍遥宾馆;要再去追她,就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哦,原来布仑肯太太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人物。这就是说:假若这个奇怪的女人是敌人计划中的一个角色,她就会对自己起疑了。

  不能这么办!布仑肯太太这个角色,无论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转回头,再朝山上走。她走进逍遥宾馆,在过厅里停顿一下,里面似乎是空无一人的样子,这是午后常有的现象。这时候,白蒂正在打盹儿,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经出门了。

  她站在幽暗的过厅里,回想到最近的遭遇。这时候,一种微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鼓。这是她极熟悉的声音——是很轻微的一声“叮玲”!

  逍遥宾馆的电话在过厅里。秋蓬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分机上的听筒拿起来或放下时所发出的声音。那分机是通到普林纳太太卧室的。

  要是唐密的话,也许会迟疑。秋蓬却不曾迟疑一分钟。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听筒拿起来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秋蓬听见里面说:“——一切进行顺利,那么,照预定的计划,在四号。”

  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继续干罢。”

  叮玲!听筒放回原处了。

  秋蓬皱起眉头,站在那儿。那是普林纳太太的声音吗?只根据那几个字,很难说,要是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了。这当然也可能是极平常的谈话。的确,她所听到的话,实在并无异常的地方。

  室内的光线一暗,原来一个人影在门口挡着。秋蓬吓了一跳,连忙把听筒放上,普林纳太太说:

  “下午的天气这么好。布仑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吗?或是刚回来?”

  原来,方才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说了些出去散步,多么畅快之类的话,便走上楼梯。

  普林纳太太由厅里走过来,也跟着上楼,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个子大些,秋蓬觉得她是个强壮的,臂力过人的女人。

  她说:

  “我得去把衣服换掉,”然后,便匆匆上楼。当她在楼梯上的驻脚台上转弯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此人的大块头,挡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仑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并没有闪到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对秋蓬直笑。

  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种吓人的成份,这种情形,在她笑的时候,老是有的。

  于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觉很可怕。

  那大块头的爱尔兰女人,声音深沉,面带笑容,在上面挡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纳太太,逐渐逼近。

  秋蓬回头望望,瞧普林纳太太仰起的脸上那种表情,是不是确有威胁的样子?难道这只是她在乱想吗?她想:荒唐!这样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平常的海边的寄宿舍,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但是,这房子现在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今,她独自一人,被夹在她们两个人中间。在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这样胡思乱想:“她活像一只猫在捉老鼠。”

  突然,紧张的局面打破了,顶上的驻脚台上,一个小孩子猛然冲下来,一路发出愉快的尖叫。原来是小白蒂,穿着衬衫短裤,一路高兴得直叫。她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跑过,投入秋蓬的怀抱中。

  气氛改变。欧罗克如今变成一个和蔼的大块头了。她嚷着:

  “啊,小宝贝!长得这么大了。”

  下面的普林纳太太已经转身到通厨房的门口了,秋蓬拉着白蒂的手,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顺着过道,跑到斯普·若的门口。这时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着,准备教训她的逃学的女儿呢。

  秋蓬同孩子一块儿走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氛,使秋蓬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处,还有羊毛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栏干小床;五斗橱上的镜框装着斯普若的像片,样子非常缅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骂洗衣店,她说价钱太高,同时,她以为普林纳太太不准客人用电熨斗。

  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过——方才——在楼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经的关系。”秋蓬想。“只不过是神经的关系!”

  但是,是神经的关系吗?刚才确实有人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呀。会是欧罗克太太吗?要是有人到她那里打电话,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然啦,在那里打出去,宾馆其他的人准保听不见。

  秋蓬想:电话里的谈话,时间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交谈数语而已。

  “一切进行顺利。照预定计划,在四号。”

  这也许毫无意义——也许意义重大。

  四号。是日期吗?是指——譬如说,一月里的第四天吗?或是——第四号的码头呢?这就不可能断定了。

  也可能是指“第四号”。在上次大战期间,曾有人企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当然,也很可能是打电话,确定一个普通的约会。普林纳太太也许对欧罗克太太说,她要打电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她房里打。

  那么,方才在楼梯上的气氛,那紧张的一刹那,也可能都是由于她的神经过度紧张的关系。……

  那安静的宾馆——令人感觉到可能有什么险恶的事或者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布仑肯太太呀,你要抓紧事实。”秋蓬严厉地说。“然后,你可以继续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