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用看册子吗？
他们的眼前是条不伦不类的街，没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了。
封王镇还只是在开发的起步阶段，却已具备了千篇一律的网红老街雏形，接下来会往哪个方向走，在场每个人都了然于心。有不少地方用铁皮包起来，准备撤旧盖新，一拆一盖就是钱，商人做梦都会笑。对外，还能美其名曰是“学而优则贾”，与当地历史上的重商文化一脉相承。
同样会笑的还有县政府。听说他们要冲什么“百强县”，正是需要拿出点业绩的时候，而经济一定是首要考核。
李拜五和唐子末走在队伍后面，此时他又忍不住凑到唐子末耳旁说闲话，“你觉得，县政府最后会选择全新的古镇、还是会做个修旧如旧的古镇？从经济上考虑，修比盖还花钱，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以光明正大去说给申处长听。”唐子末瞥他一眼走开了。
申处长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来笑着问，“在叫我？”
唐子末耸了一下肩膀，指着李拜五，“这边有位同志想提点意见。”
“没有没有没有！”李拜五连连摆手，马上怂了起来，“我们开玩笑的嘿嘿！”说着恶狠狠地瞪了唐子末一眼，自此再也不敢跟她咬耳朵。
申处长这才认真看了看唐子末，觉得她有点面熟。心想以前可能是在什么会议上见过，不过应该是记错了，想不起来。他经常要见很多的人，大多数人只是过眼云烟，他记忆时常混乱，不敢乱认人。
青龙街说长并不长，可问题颇多，一行人便走得很慢。事实上，申处长他们已经是在睁一眼闭一眼了，他们的确没办法一一对证。
真是愁人。
他前些天还和执法处联手，指导别县一个文物犯罪的专项整治行动，那边还没忙完，转眼全省的文物工作都被全民质疑，使得他最近成天左支右绌，奔波个没完。
正愁着，一处高墙里冒出的一个金顶建筑吸引了他。顶是歇山顶，但修得黄光闪闪，五彩斑斓，在阳光下刺痛人眼。这个建筑的妙处在于窥一斑而知全豹，明明只看了一个顶，就大概能猜出它是个丑东西来。
因为有柴副县长在场，申处长说话是极为客气的，此时他语调温柔地指着那片金顶，“噫，这是什么？”
贾馆长自豪地抢答道，“这个呀，是‘众神楼’！”
他只看到申处长的和颜悦色，却没看到柴副县长朝他使的眼色，继续说，“这院里不只一个古楼，您看到的最高顶的这个是‘元君殿’，两边还有‘二仙殿’和‘黄仙殿’。这是我们当地人最喜欢的民俗，每到初一、十五这些大日子，可红火了。这个就是咱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文化嘛，是咱封王镇的特色，将来要是开发，这肯定是亮点。”
贾馆长越说越得意，脸笑得花一样。说完他瞟向柴副县长，却见她满脸铁青、嘴唇紧抿，心下一抽紧。
申处长询问左右，“什么‘仙殿’和‘黄’什么？”
贾馆长刚要解释，发现柴副县长脸色越发难看，连忙收声。他正想着该怎么圆场，唐子末已在一旁回答了。
“二仙殿和黄仙殿。二仙不知道是哪个动物仙，黄仙就是黄鼠狼。”唐子末故意顿了一顿，以强调后面的话多可笑，“跳大神用的。”
人群顿时一片静默。
说来也巧，这边一安静，便隐隐听到院里传来的连敲带打的做法声：胡三太爷，请仙上身，治病消灾，添福加寿……
申处长意味深长地看了馆长一眼，“今天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啊？”
“不是，呵呵。可能有人在里面请仙……”
“这就是本土文化？”申处长笑比哭难看。
文化要接地气，也不是这么个接法。我们央央大省，表里山河，有历史有文化有传说，刚才一路不是还说了半天旧石器时代的文明、说我们地上古建全国第一、说随便一挖就是文物吗？糟粕倒是都继承得挺好。
申处长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就算将来封王镇成了旅游地，游客们来了要么看一个商业化的仿古街，要么看一个空无住户、没人文气息的小镇，要么就只能看……
跳大神了。
贾馆长被质疑，一张圆脸不知是被风吹皴的还是急的，从额头红到耳朵根。他不服气地说，“这都是流传千年的老传统了，镇里镇外的人就喜欢这个。但要说是不是本土文化，那也说不清，多少也有点文化融合吧。”
“这看起来像新建的。原来这块地是什么？”
这个问题又如一记惊雷，人群再次静寂起来。
谁都那么小心翼翼，不敢搭话，最后众人的目光像商量好似的，齐齐落到唐子末的身上。
唐子末过滤掉身边成分复杂的目光，提了提气，说，“原来也是二仙庙，但不是现在这个‘二仙’,是乐氏二仙女的庙宇，北宋时人们为了纪念姐妹俩惩恶扬善、普度众生而建，后面历代都有修葺。我看过几张老照片，楼阁殿宇、石碑琉璃，院内还有郁郁葱葱的松柏……只不过，因为一场火灾都烧没了。”
唐子末望着墙内露出的飞檐，想起小时候宋文绣带她来这里赶庙会的情景。
那时庙里的木雕神龛、彩塑的二仙和侍女还没被关起来，唐子末见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她不懂欣赏文物，只把这当成个能撒欢子的游乐场了。后来，几个殿和廊庑就都被上了锁，说是文物要保护，闲人勿进；再后来，不知道哪天突然失火，庙里被烧得破败不堪，只有几块碑还比较完整，被修复后送到省博物馆去了。
“又过了几年，二仙庙主殿上的琉璃出现在文物交易市场上，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卷进了风波……”话到此，唐子末没再说下去。
在场有一部分人会不知道么？
人世间的复杂神仙们看不懂，虽然他们成仙之前大多也在尘世间待过。不信你看，他们连自已的窝也没保住。
这边，唐子末望着二仙庙思绪纷飞，她的身后，已因她对申处长说的事炸起了锅。
蔚所长气得脸色煞白，痛恨自己又一次相信了她；柴副县长的笑好像被胶水粘在脸上，又僵又假；其他人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假装关心地看着各自的头儿，内心更期待好戏进行。
这时李拜五随机应变，抓住机会为自己的领导开了脱。
“这个庙烧的时候是2000年初吧？具体哪年忘了，那个时候我们还都不在平沃县，蔚所那会儿也不在。我们是哪一年来文管所来着？”
“那烧完以后，是什么时候建的新？”申处长对眼前的情景也有点意外，本想打个圆场就算了，可转念一想，这个下马威还是得下，便追问，“是谁盖的？”
众人哑然。
“高昇房地产。”
一个好听的男声从队伍的身后传来，众人应声回头，见到身后青砖路旁的台阶上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以路人甲好事之姿加入他们的讨论，更不惧谁是谁的领导，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容满面地向前方不远处指了指。
“前面就是他们的售楼处。”
成荃笑着介绍完，转眼便夸起高昇来，“遗址上重建二仙楼，可是为我们封王镇做了件大好事！类似的事情应该做了不少，我们这里的人都在夸呐！前不久他们为了保护文物，还说要重金招文保员，真的，一个地产商能做到这样……”
万荃说着便情真意切起来，“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