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里流气……
好吧。唐子末终于在“土里土气”之外收获了新的评价。
她猜不出对方来这里要做什么，三个年轻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唐子末将丢的纸团捡回来，尴尬地朝老头挤了一个笑，转身便朝成荃的宅子走。
“站住！”老头生来蛮横，口气像在喊小偷，“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成荃指指自家房子，“这院子是我家的，我回自己家。”
“这是你家的？”老邱总将信将疑，甩开扶他的男人的手向前几步大走，望完房子又盯住成荃，“这宅子啥时候成你家的了？”
“看来方圆十几里也有您不知道的事，我买下它都好几年了。”成荃不愠不喜，“邱总要进去看看吗？”
老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警觉地在三个年轻人脸上来回打量，对唐子末尤其不客气。他身边的司机很懂本分，小心地伺候着他的老板，脸上挂着卑微的、让人极度不舒适的笑。
“女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头儿莫名其妙地抛下一句话，没有任何逻辑。前面还和成荃聊老宅子，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又惹着他了。他习惯性地把手伸给司机扶着，转身往汽车的方向走。
唐子末很意外他坐的车如此朴实，可细想又觉得极正常。黎上观不也成天假低调吗？
“有空，去高晟做做客。”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完，老头被司机扶着坐进车里，扬尘而去。
成荃缓过神来，“老邱总好像邀请我们去高晟？”
“我听到了，但他不是早退居二线了吗？”唐子末不解，想起往事瑟瑟发抖，“邀请还是软禁呢？”
董迎春猜测，“他可能看到公司形势不对，出来力挽狂澜？”
“有可能。”唐子末想起老头儿刚才很瞧不起自己，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女人成事不足’很有可能是在说邱琳。嗬，早听说这老头重男轻女，果然。”
众人深以为然。
老邱总的重男轻女在平沃这个地方并不稀罕，重女轻男才稀罕，因此邱琳能在邱家杀出一条血路拼的也是真本事，她的兄弟们实在太不争气。
但即使她再能独挡一面，老邱总还是有所保留，至今没把他的股份给了女儿。外界众说纷纭，说老头子还指着哪个儿子哪天突然开窍，这样才能家产不流外人田呢！
唐子末望着渐渐消失的车屁股说，“好想跟踪他，看看他找谁去了。”
***
唐四欧自从闲赋在家，宋文绣就天天打电话跟唐子末诉苦，说她男人偶尔出去找老朋友喝茶或喝酒，她才能获得一次轻松的时光。
“他和那个老黎最近老见面，不知道是闲聊去了，还是又在谋划什么大事，不省心！”宋文绣每每发完牢骚又叹气，“我宁愿他在家闲着，也别再整什么大事业了。可是啊，天天跟他待一块又憋闷得不行。”
唐子末近来也有意逃避回家，因此由唐四欧造成的全部压抑就宋文绣一人承担了。这天她终于鼓了勇气回家看看，一进门便看到唐四欧正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墙上的大电视。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来，看到唐子末丝毫不吃惊，如街上看到一个熟人经过般草草地打了声招呼，“末末回来啦？”
说完便把头转回去了。
电视里播放的是何冰演的《大宋提刑官》，吴淼水二次败给宋慈，却输得得意洋洋——
“宋大人这么说，该不会以为这是我吴淼水最后的结局了吧？”
“听你的意思，你还不死心喽？”
“宋大人还记得当年太平县的事吗？当时我因你而被罢官，我说，我们还会在官场上见面的……如果不是运气不佳，我几乎赢了你……别说你一个宋慈，就是十个八个，也别想把这浑浊的世道搅清喽……”
唐四欧一言不发，似乎有意让女儿好好看完这一段。这部剧是他心中的圭臬，唐子末已数不清他到底看过多少遍了。他自然也不是崇拜宋慈，他更喜欢吴淼水、刁光斗甚至宋慈的岳父，他觉得这些人才是人间清醒。
唐子末记得几年前唐四欧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不倒翁，说普天之下它最懂仕途之道，可见这电视剧对他影响有多深。她站在那里，有些不自在地陪他看完一段，问，“我妈呢？”
“在房里玩手机。”
唐子末这才瞅了一眼卧室，发现房门紧闭，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短视频夸张的音效。她想了想，没有急着去找宋文绣，坐到了爸爸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沙发一角的边几上堆着高高一摞文件，摆放得比要卖废纸的还零乱。唐子末不动声色地瞥向那堆资料，想看清都是些什么，这时唐四欧说话了。
“收拾出来打算扔的，你想看就大大方方看。”
“我以为你在看电视呢。”唐子末被拆穿心思，心想那人可是长了后眼？
放在那堆资料最上边的是份招投标书，唐子末拿过来，用手掌轻轻抚了抚上面的灰尘。这是份《封王镇登记文物保护单位保护范围及其建设控制地带划定》的标书，时间是200X年5月20日。
标书的技术条款里详细标明了划定和保护的范围，哪里的山川河流古建筑，多高海拔多大公顷，哪条线哪个区，精细到每一面院墙和每一个拐点。再看承接此项目的中标单位，唐子末对它毫无印象，也不记得这么详细的保护范围划定真的落到实处过。
“这个时间……好早啊，那时我还在上高中？”
唐四欧朝这边瞟了一眼，“哦，那个啊，那时还是老邱总管事呢！”
“原来以前做规划时也很认真嘛！”唐子末把别的材料都搬过来放在腿上，一一翻看。
有些项目设计里提到“以人为本、以公益性为原则、尊重居民产权”的问题，但这些文件大都是十多年以前的了。唐子末搜索记忆，猜测它们大都没有执行下去，不了了之了。
可她仍唏嘘不已，因为这些条款比后来她见到的要先进的多。本以为平沃县的文保事业在逐渐变好，可现在看来，至少在某些方面并没有进步。
这时宋文绣的房门打开，她抓着一部吱哇乱响的手机走出来，看到唐子末先是开心地笑，紧接着把视频关了，指着女儿腿上的那摞资料说：“你爸早就说要扔，在那儿放了半个月了都不扔，我看就是舍不得。”
唐子末压住那堆材料，“扔了干吗？都给我吧。”
“一个两个都要搞大事业，哎……”宋文绣摇摇头，又跟女儿寒暄两句，去厨房弄饭去了。
唐子末冲唐四欧扬扬手中的纸张，“这些都是故意留给我看的吧？”
唐四欧专注地盯着电视，没有回答。
“以前县政府和高晟也找到过对的方向呢！”唐子末自说自话，“这些都是在第一次开发不成后做的改进吧？不过应该是没执行成。哈，倒是可贵，毕竟有过尝试……”
唐四欧终于转过身来，满脸愠色，“你别阴阳怪气的。”
“我只是惊讶，他们也曾认真想过办法。”
“哼！”唐四欧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笑得鄙夷，“你都能想到的事，别人就想不到啊？末末，你太自以为聪明了，你以为事情朝你想的方向发展了？你高枕无忧了？”
他不知怎么又突然激动起来，伸出手指点了点电视，“就平沃县这烂摊子，有一个‘宋慈’，就有十几个‘吴淼水’！”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我比谁都明白文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知道这是个持久战。”唐子末眼神坚定，“我也没那么高尚，我说过嘛，不过是一些正常的工作，别人不做我做了，我倒成了特别的了。”
“我今天不和你吵。”唐四欧没有斗志了，“我现在不管事了，老黎把砖厂那摊子事推了后，邱琳找他做别的也都没谈成，他现在跟高晟关系也不咋地……反正我们都护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谢谢。”感谢是真挚的，“也帮我谢他。”
唐子末说完把腿上的资料大概整理好，弯腰在茶几上垛整齐，接着问唐四欧，“爸，老邱总是不是又回高晟主事了？”
“我咋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已经退隐江……”
“爸！”唐子末打断他，“邱老头儿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看到高晟最近弄得不像话着急了？我听说邱琳的那两个兄弟又趁机闹腾呢？”
唐四欧悠悠吁了一口气。每次女儿一有事相求他就忍不住卖关子，大概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能占她的上风。他又回过头去盯着电视屏幕，故意在说话前做了一个较长的停顿。
“一代一代，事还是那些事，邱老头……他可能不想两次都栽同样的跟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