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像喷灯一样向她扑来,那么强烈和突然,使她一下子透不过气来。
她曾经在丘陵地上中暑过,当时她没有戴帽子。现在就和那时一样;围绕在她身边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暗绿、暗黄和暗紫色的光晕中,看不见任何物体的影子。空气中充满了热气,让她觉得都能从空气中挤出烟来。
她在……芦苇丛里,它们的样子很像芦苇,比她高多了。
……芦苇丛里还生长着向日葵,只不过……
……只不过向日葵是白色的……
……因为实际上,它们根本就不是向日葵。
它们是雏菊,她认识它们。在《精灵故事童书精选》这本书里那张奇怪的图画上,她曾盯着它们看了几十次。它们是雏菊,她身边的也不是高高的芦苇,它们是青草的叶片,非常、非常小。
她到了一幅奇怪的图画里。这幅图画是一个梦,或者说梦是一幅图画。怎么说都无所谓,因为她就在它的中间。假如你从悬崖上掉下去,不管是地面冲上来,还是你冲下去,都无所谓。因为任何一种情况你都有麻烦。
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噼啪声!还有刺耳的欢呼声。有人拍着手,用没精打采的声音说:“干得不错,好家伙。干得很好……”
蒂凡尼费力地推开草叶往前走去。
在一块扁平的岩石上,一个双手握着锤子的人,正在劈着有他一半大小的坚果。边上有一群人在看着他。蒂凡尼使用了“人”这个词,因为她觉得别的都不合适,不过这个词的引申用法,使得它适合于所有的……人。
首先,他们的高矮各不相同。有的人比她高,不过你也要顾及到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所有的人都比草矮。不过有的人很小,有些人的脸让你绝不会想看第二眼,还有些人的脸,让人连一眼都不想看。
毕竟,这是一个梦,蒂凡尼在心里说。它不需要有什么意义,或者一定要是美梦。它就是一个梦,但不是一个白日梦。那些说“你会梦想成真”这种话的人,应该试一试在梦里生活五分钟。
就在那个人再次举起锤子的时候,她走进了明亮的、热得让人窒息的空地上,然后说:“打扰一下?”
“什么事儿?”那个人说。
“女王在这儿吗?”蒂凡尼问。
那个人擦了一下脑门,朝空地的另一边点了点头。
“女王陛下去了她的凉亭。”他说。
“那是一个阴凉幽静的或者休息的地方吗?”蒂凡尼问。
那个人点了点头,说:“又说对了,蒂凡尼小姐。”
不要问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蒂凡尼在心里说。
“谢谢。”她说,因为她一直受到的是要有礼貌的教育,于是又补充道,“祝你劈坚果有好运。”
“这是最坚硬的一个。”那人说。
蒂凡尼走开了,努力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在说,这群和人差不多的奇怪东西不过是另一群人。最可怕的东西或许是他们当中的两个大女人。
大女人在白垩地是很有用的,农夫们喜欢块头大的妻子。农活很艰苦,农场上不需要拿不了两头小猪或是一捆干草的妻子。不过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每人能拿得动一匹马。蒂凡尼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傲慢地瞪着她。
她们的背上还长着又细又蠢的小翅膀。
“这可真是一个观看劈坚果的好天气啊!”蒂凡尼走过去的时候高兴地说。她们的大脸皱了起来,好像在揣摩她是谁似的。
一个小男人坐在她们的边上,神情专注地看着劈坚果的人,这个小男人的头很大,留着白胡须,长着尖耳朵。他穿着非常老式的衣服,蒂凡尼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早上好。”她说。
“斯尼比斯!”他说。而在她听来好像是说:“快离开这里!”
“对不起,你说什么?”她说。
“斯尼比斯!”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搓着手。而传到她脑子里的话似乎是“这里极其危险”!
他挥了挥苍白的手,好像要把她推开似的。蒂凡尼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这儿有老爷和贵妇人,人们衣着华丽,甚至还有几个牧羊人在这儿。可是他们当中的有些人脸上带有一种拼凑出来的表情。实际上,他们的样子像她卧室里面的一本图画书上的人。
这本书是由厚卡片组成的,书边已经被阿奇家几代的孩子磨坏了。每一页上都画着一个人物,每个人物又被切成了可以独立翻动的四条。这么做的意思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孩子可以翻动书页上的各个部分,改变人物衣着的方式。你最终可能得到这样的画面,士兵的头搁在面包师的胸上,面包师穿着女仆的裙子,女仆穿着农夫的大靴子。
蒂凡尼总是乐此不疲。她认为有的人即使挂在树枝下面过一辈子都不会无聊到去花五秒钟看书。
她周围的人看上去既像是那本书里的人物,又像是穿着打扮好了去参加黑灯化装舞会的人。她走过去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大女人对她点了点头,不过看到她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她躲到了一片比她大很多的圆叶子下,又把癞蛤蟆拿了出来。
“怎么一回事儿?还是这么冷。”癞蛤蟆说,它缩在她的手里。
“冷?空气都快烤焦了!”
“这儿刚下过雪。”癞蛤蟆说,“把我放回去,我都要冻僵了!”
蒂凡尼想了一下。“癞蛤蟆在做梦吗?”她说。
“没有!”
“哦……这么说真的不热?”
“不热!只是你以为它热!”
“嗨。”一个声音说。
蒂凡尼把癞蛤蟆放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回头。
“是我!”那个声音说。
蒂凡尼朝比一个男人高出两倍的雏菊丛转过身去:“那没有多大帮助……”
“你疯了吗?”雏菊说。
“我在找我的弟弟。”蒂凡尼厉声说。
“就是那个一直吵闹着要糖果的可怕的孩子?”
雏菊的茎分开了,男孩罗兰冲出来,与在叶子下面的她会合在一起。
“是的。”她说着走到了一边,她觉得只有姐姐才有权利把温特沃斯这样的弟弟称为“可怕的孩子”。
“就是那个如果没人陪,就扬言要去玩具屋的孩子?”罗兰说。
“对!他在哪儿?”
“他是你弟弟?那个永远都是黏糊糊的人?”
“我已经说过了!”
“你真的想让他回去?”
“对!”
“为什么?”
他是我弟弟,蒂凡尼想。什么为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我弟弟!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肯定你能离开这里吗?”罗兰说。
“当然。”蒂凡尼撒了个谎。
“你也能带上我吗?”
“是的。”好吧,她希望如此。
“行,我就允许你去做吧。”罗兰说完松了口气。
“哦,你允许,是不是?”蒂凡尼说。
“听着,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对吧?”罗兰说,“树林里总是有怪东西。失踪的人,梦也在这儿游荡……你要多加小心。不过,如果你真的认识路,趁我爸爸还没太担心之前,我应该回去。”
蒂凡尼觉得“第二思维”启动了。它说:你的表情不要变,立刻……核实一下……
“你在这儿多久了?”她小心地问,“确切的时间?”
“唔,光线没有变太多。”男孩说,“这让我觉得我在这儿……哦,几个小时吧,也许一天……”
蒂凡尼拼命不让自己的脸上泄露出任何东西来,可是不管用。罗兰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是不是待了很长的时间?”他问。
“啊……你干吗这么问?”蒂凡尼绝望地说。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过去的时间……好像……更长一些。我只有两三次觉得饿了,也就是……你知道……两次吧,所以,时间不可能太长的。可是我又干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真是忙碌的一天……”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嗯。你说得对。”蒂凡尼说,“时间在这儿过得很慢。它应该……更长一点……”
“一百年?别告诉我已经有一百年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时间过去一百年了,是吗?”
“什么?不!嗯……快要一年了。”
这个男孩的反应让人吃惊,这一次他显然真的害怕了:“噢,不!这要比一百年还要糟!”
“怎么会?”蒂凡尼说,她被弄糊涂了。
“如果是一百年,我回家的时候就不会遭到鞭打了!”
原来是这样,蒂凡尼想。“我想那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她大声说,“你爸爸一直都很痛苦。再说,你被女王偷走也不是你的错——”她犹豫着,因为这次他脸上的表情表露无遗,“对不对?”
“是这样的,有一位优雅的太太骑着马,马具上全都是铃铛,我在打猎的时候,她从我身边飞奔过去,她一直在放声大笑,所以我当然就催促着马,追赶了过去,并且——”他陷入了沉默。“那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蒂凡尼说。
“这儿……还不算太坏。”罗兰说,“这儿就是不停地……变来变去。这儿……到处都有门。我的意思是去其他地方的……入口……”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你最好从头开始说。”蒂凡尼说。
“一开始很棒。”罗兰说,“你知道吗,我以为这是一次冒险?她给我吃蜜饯——”
“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蒂凡尼问。她的字典上没有包括这个词,“是像杂碎那样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杂碎是什么?”
“牛的胰腺或胸腺。”蒂凡尼说,“我想,这个名字可不怎么好。”
罗兰因为用力地想,脸都红了:“它们很像牛轧糖。”
“好的,继续说。”蒂凡尼说。
“然后她让我唱歌、跳舞、蹦蹦跳跳和玩耍。”罗兰说,“她说,这是孩子们应该做的。”
“你做了吗?”
“你会做吗?我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你知道吗,我已经十二岁了。”罗兰犹豫了一下,“实际上,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现在应该十三岁了,对吧?”
蒂凡尼本来想说“她为什么要你蹦蹦跳跳和玩耍?”,却改为,“不,你还是十二岁,而你的举动却像你只有八岁。”
“她只是说,孩子们就该这样。”罗兰说。
蒂凡尼对此感到奇怪。她所看到的孩子,大都在争吵、喊叫、飞快地跑来跑去、大声地笑着、挖鼻孔、闹脾气。谁要是被看到唱歌、跳舞、蹦蹦跳跳或许像被黄蜂蜇了一下似的。
“奇怪。”她说。
“后来我就不愿意让她再给我吃甜食了。”
“很多牛轧糖吗?”
“糖李子。”罗兰说,“他们是像李子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吗?上面有糖的那种?她总是想喂我糖!她以为我喜欢呢!”
一个小铃铛在蒂凡尼的记忆中响了起来:“你不觉得她是想把你养壮了,再把你放在炉子里烤了吃掉,想过吗?”
“当然没想过。只有邪恶的女巫才会那么干。”
蒂凡尼的眼睛眯了起来。“哦,是的。”她谨慎地说,“我忘了。那么你一直靠吃糖活着吗?”
“不,我知道如何打猎!真正的动物跑到这儿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斯尼比斯认为它们偶然发现了进来的门。那个时候他们都快要饿死了,因为这里一直都是冬天。有的时候,如果门通向一个有趣的世界里,女王就会派出去一帮抢劫的人。这整个地方很像是……一艘海盗船。”
“对,或是一只羊虱子。”蒂凡尼说,她想着就大声说了出来。
“虱子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昆虫,咬羊和吸羊血,不到吸饱了血它们不会掉下来的。”蒂凡尼说。
“真恶心。我猜想,这种东西农民肯定知道。”罗兰说,“我很高兴我不知道。我从门口看到过一两个世界,不过,他们不允许我出去。我们从一个世界里拿到些土豆,从另一个世界里弄了些鱼。我想,他们是通过威吓人们,让他们把东西交出来的。噢,还有一个产生小梦怪的世界。他们嘲笑我说,要是我想进去的话,肯定很受欢迎。我才不呢!那个世界像在夕阳里一样,一片通红。地平线上有一轮巨大的太阳,有一片几乎像死水一样的红海,还有红色的岩石、长长的影子。那些可怕的怪物坐在岩石上面,靠吃螃蟹、蜘蛛一样的东西和爬行的小动物生活。这太可怕了,他们每个人都套着这些东西的小爪子、小甲壳和骨头的圆环。”
“他们是谁?”蒂凡尼问,她已经注意到“农民”这个词了。
“你说什么?”
“你一直都在说‘他们’。”蒂凡尼说,“你说的是谁?不是这儿的人吗?”
“那些人吗?他们大多数都不是真的。”罗兰说,“我说的是妖精,那些小精灵是女王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他们都很小!”
“我想,他们能够做到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罗兰说,“严格地说,他们不是……真的。他们像……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可以空得像空气,或坚固得像岩石。这是斯尼比斯说的。”
“斯尼比斯?”蒂凡尼说,“哦……就是那个小人,那个只说斯尼比斯,但真正的词会出现在你头脑里的人吗?”
“对,就是他。他在这儿已经很多年了。这就是我知道时间出了错的原因。斯尼比斯曾经回到过他自己的世界,但那个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太惨了,所以他找到了另一个门,直接回来了。”
“他还回来?”蒂凡尼惊讶地说。
“他说,去不属于你的地方要比待在过去属于你而现在不属于你的地方,想着你过去属于这儿的日子好。”罗兰说,“至少,我想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只要你一直避开女王,在这儿还不错。他说,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蒂凡尼回头看了一眼斯尼比斯佝偻的身影,他还在观看劈坚果。他并不像是在学习的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一个长久以来担惊受怕的人,害怕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脸上的雀斑一样。
“不过你千万不要惹女王生气。”罗兰说,“我见过那些惹女王生气的人的遭遇。她会让‘母大黄蜂’去对付他们。”
“你说的是长着小翅膀的大女人吗?”
“对!她们非常邪恶。要是女王生什么人的气,她就会盯着他们,然后……他们就变了。”
“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别的东西。我可不愿意为你画出来。”罗兰打了一个哆嗦,“要是让我画,我就需要很多红色和紫色的蜡笔。然后他们就会被拖走,交给小梦怪。”他摇了摇头,“听着,在这儿梦是真实的,确实是真的。当你在梦里的时候,你恰恰不在这里。噩梦是真的,你会死的。”
这种感觉不是真的,蒂凡尼在心里说。这种感觉像一个梦。我快要从梦里醒过来了。
我一定要永远记住什么才是真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褪色的蓝裙子,这条裙子因为不同的裙子主人的长大,不时放大和缩小,在裙边留下了难看的针脚。那是真的。
我也是真的,奶酪是真的,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在蓝色天空下有一个绿草地的世界,那是真的。
噼啪菲戈人是真的,她又期盼着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动不动就大叫着“天啊”,并去攻击他们能够看到的任何东西,这让人感到非常安慰。
罗兰也许是真的。
另外的一切其实都是梦,这个强盗的世界是依赖真实的世界过日子,这儿的时间几乎是不动的,可怕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对这个世界我一点儿都不想多了解,她拿定了主意。我只想找到我弟弟,然后回家,我还是很生气。
因为如果我不生气了,我就会再次感到害怕,像斯尼比斯一样害怕。而这次我会是真的害怕,害怕得无法思考。我必须想着……
“我陷入的第一个梦很像是我的一个梦。”她说,“我梦到了我醒过来的地方,而我还在睡着。可是那个舞厅,我从来没有——”
“噢,那是我的一个梦。”罗兰说,“在我小时候的梦里。有天夜里我醒了过来,走到楼下的大厅里,那儿都是戴着面具跳舞的人。大厅是那么……明亮。”他一时流露出思念的神情,“那时候我妈妈还活着。”
“这个梦是我书里的一幅图画。”蒂凡尼说,“女王肯定是从我那儿得到的——”
“不,她只是常常用到它。”罗兰说,“她喜欢它。她从各处采集梦。她收集它们。”
蒂凡尼站了起来,又拿起了平底锅。“我要去见女王。”她说。
“别去。”罗兰说,“在这儿除了斯尼比斯,你是唯一的真人,而他不是个很好的伙伴。”
“我要去找我弟弟,然后回家。”蒂凡尼直截了当地说。
“那我和你一起去。”罗兰说,“我不想看到她把你变成别的东西。”
蒂凡尼走到了那阴沉的、没有影子的光线下,沿着小路往坡上走去。又高又大的草横跨在头顶上,时不时地会有衣着奇怪,形状奇怪的人转过身来看她,不过她表现得就像一个过客,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朝身后望了一眼。远处劈坚果的人已经找到了一把更大的锤子,正准备用它砸下去。
“我要,我要,我要糖果!”
蒂凡尼的头像龙卷风中的风标一样,猛地转过去。她低着头,沿着小路奔跑,准备用手里的平底锅向挡在路上的任何东西挥过去。她穿过草丛,走进了边上有一排雏菊的空地上。凉亭应该就在这儿。她没有费心去核对。
温特沃斯坐在一块又大又扁的石头上面,周围都是糖果。有些糖果比他的人都要大。小的糖果堆在一起,大的像原木一样放着。这些糖果的颜色应有尽有,比如仿悬钩子红、假柠檬黄、奇异的化学橙黄色、某种酸绿色和不知名的蓝色。
眼泪一滴一滴地从他的下巴上掉下来。因为它们都落在了糖果中间,所以糖果变得黏糊糊的。
温特沃斯号叫着。他的嘴变成了一条红色的大隧道,喉咙后面那个没人知道叫什么的东西上下颤动着。只有在吸气或是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才停止哭闹,接着他深吸一大口气,又开始了号叫。
蒂凡尼立刻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她以前在生日舞会上见过这种情形。她的弟弟正遭受着悲惨的剥夺糖果的痛苦。是的,他被糖果包围了,不过他只要一拿其中的任何糖果,他那被糖果弄昏的头脑就会说,这么做意味着他拿不了其他的了。还有,糖果太多了,他怎么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都吃进肚子里。这情形他应付不过来,他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大哭。
在家里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往他的头上扣上一只水桶,直到他平静下来,并且把所有的糖果都拿走。他一次只能对付那么几小把糖果。
蒂凡尼放下平底锅,一把把他抱了起来。“我是蒂凡尼。”她小声地说,“我们回家。”
她想,应该能在这儿碰到女王。可是这儿没有愤怒的尖叫,没有魔法的事情发生……什么都没有。
这儿只有远处传来的蜜蜂的嗡嗡声,风吹动草的声音,还有温特沃斯的哽咽声,他吃惊得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现在能看到凉亭的那一边,凉亭里面有树叶铺成的卧榻,四周悬挂着鲜花。不过里面没有人。
“那是因为我在你的后面。”女王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蒂凡尼迅速地转过身去。
后面没有人。
“还是在你的后面。”女王说,“这是我的世界,孩子。你永远都不会有我快的,也不会有我聪明的。为什么你要把我的男孩带走?”
“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蒂凡尼说。
“你从来就不爱他,你有一颗像雪球一样的心。我能看到它。”
蒂凡尼的额头皱了起来。“爱?”她说,“它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是我弟弟!我弟弟!”
“对,这真是非常让人着魔的事情,不是吗?”女王的声音说,“自私。我的,我的,我的。女巫所关心的只有属于她的东西。”
“是你把他偷走的!”
“偷?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你拥有他?”
蒂凡尼的“第二思维”说:她发现了你的弱点。别听她的。
“啊,你有‘第二思维’。”女王说,“我猜想,你认为这会使你很有魔力,对吧?”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见你?”蒂凡尼说,“你害怕了?”
“害怕?”女王的声音说,“怕你这种人?”
于是女王出现了,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比蒂凡尼高很多,不过很苗条;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是樱桃红色,她穿着黑色、白色和红色相间的裙子。她浑身上下都有点不对劲儿。
蒂凡尼的“第二思维”说:这是因为她很完美。完美无缺,像一个玩具娃娃。没有一个真正的人能够如此完美。
“那不是你。”蒂凡尼极为肯定地说,“那不过是你的梦想,那根本就不是你。”
女王的微笑一下子消失了,露出了生气和不好惹的神情。
“太无礼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她说,她在树叶做的座位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坐下来吧。”她说,“站在那儿就像对质似的。我要把你的错误行为镇压得晕头转向。”她对蒂凡尼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蒂凡尼的“第二思维”说:注意看她眼睛转动的样子。我觉得她没有用那双眼睛来看你。它们不过是美丽的装饰物。
“你闯进了我的家,杀死了我的一些生物,而且行为恶毒和卑鄙。”女王说,“这冒犯了我。反正,我知道你一直受到爱捣乱元素的恶劣影响——”
“你偷走了我弟弟。”蒂凡尼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抱着温特沃斯,“你什么都偷。”可是她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听上去又弱又细。
“他自己走丢的。”女王镇定地说,“是我把他带回家,并且安慰了他。”
然后女王的声音说她是对的,而你错了。确切地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或许是你父母的错,或者是因为你们的失误,也可能是因为非常可怕的,而你们又彻底忘记了的事情。这不是你的错,女王能理解,因为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都是这些不好的影响,让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只要你承认了,蒂凡尼,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是一个更加快乐的地方——
——她的“第二思维”说:这是一个由怪物把守的寒冷地方,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长不大。这是一个由女王掌管一切的世界。不要听女王的话。
她好不容易往后退了一步。
“我是一个怪物吗?”女王问,“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小群人——”
蒂凡尼快要被女王奇妙的声音淹没的“第二思维”说:鲁滨孙小姐……
很多年以前,她在一个农场当女仆。据说,她是在叶尔普镇的一家贫民收容所里长大的。她妈妈冒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来到收容所之后生下了她,收容所的主人在他的黑色大日记本中这样写道:“致鲁滨孙小姐,女婴。”她年轻的妈妈不是聪明人,不管怎样都快要死了,她认为那就是孩子的名字。毕竟,这个名字是写在一本正式的书里的。
鲁滨孙小姐现在已经长大了,她从不多说,也从不多吃,不过你从来看不到她闲着。没有一个人能像鲁滨孙小姐那样,把地板擦得那么亮。她长着一张又细又小的脸,脸上有一个尖尖的红鼻子,一双细而苍白、指关节发红的手,这是一双总是忙碌着的手。鲁滨孙小姐干活很卖力。
蒂凡尼一直都不理解那桩罪行的发生是怎么回事。女人们的胳膊抱在胸前,站在花园的门口三三两两地议论这件事,每当一个男人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就会停止议论,带着愤愤不平的表情。
她偶然听到过一些话,尽管有的听上去像密码一样,比如:“她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人,这个可怜的人。她长得骨瘦如柴不是她的错。”“他们说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搂抱着他,说他是她的。”还有“家里都是她自己编织的小孩衣服!”那时,最后一句话让蒂凡尼迷惑不解,因为说这种话的语气,和有人说“家里都是死人骷髅!”所用的语气的一样。
不过有一件事,大家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我们无法容忍这一点。犯罪就是犯罪,男爵是应该知道的。
鲁滨孙小姐偷了一个叫准时·里德尔的婴儿,他年轻的父母非常宠爱他,尽管他们给他起了“准时”这个名字(理由是可以根据孩子们的优点起名字,比如耐心、忠诚和谨慎,这么小的计时器会出什么错呢?)
他被放在院子里的有围栏的童床上,然后就不见了。接下来是惯例的搜索和哭泣,然后就有人提到,鲁滨孙小姐把额外的牛奶拿回了家……
这是绑架。白垩地上没有什么栅栏,很少有门上锁。各种各样的偷窃都要受到严厉的处罚。你不可能才转过身去五分钟,就要问你的东西到哪里去了。法律就是法律,犯罪就是犯罪……
蒂凡尼无意中听到了村民们的争论,不过说来说去都是同样的话。这位可怜的人从来没有伤害别人的恶意,她是个干活卖力的人,从来不抱怨。她的脑子不对劲了。法律是法律,犯罪是犯罪。
男爵知道了,他在大礼堂里设了法庭,可是所有的人都不想出现在法庭上,包括里德尔先生和太太,里德尔太太显得很担忧,里德尔先生显得很坚决,而鲁滨孙小姐只是盯着地面,她那双指关节发红的手放在膝盖上。
这是一次艰难的审判。鲁滨孙小姐不清楚她犯了什么罪,蒂凡尼和别人似乎都这样认为。他们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还有来这儿干什么。
男爵也很不自在。法律很清楚,偷窃是一种可怕的罪行,偷人更可怕。叶尔普镇有个监狱,就在贫民收容所的边上,有人说它们之间甚至有一扇彼此相连的门。贫民收容所就是贼去的地方。
男爵不是一个大思想家。他的家族靠着对任何事情都不改变想法的规则,已经拥有白垩地好几百年了。他坐在那儿听着,手指敲打着桌子,看着人们的脸,表现得像一个坐在非常烫的椅子上的人。
蒂凡尼坐在前排。她到那儿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开始了裁定。他支支吾吾地,尽量不去说他知道他不得不说的话,这时,大厅后面的门开了,牧羊犬雷鸣和闪电跑了进来。
它们从一排排长凳之间的过道中走了过去,坐在男爵的前面,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警觉的样子。
只有蒂凡尼伸长了脖子,往走道的后面看去。门还是微微地掩着,门厚重得远不是一条强壮的狗能推开的。她知道有人在从门缝往里面看。
男爵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他也看着大厅的另一头。
接着,没过多久,他就把法律书推到了一边,说:“也许我们该采取不同的办法……”
于是就有了一个不同的办法,这个办法要求人们对鲁滨孙小姐多关心一点。这个办法不完美,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但是管用。
会议结束之后,蒂凡尼在大厅外面闻到了快乐水手牌烟草的味道,想到了男爵的那条狗。“记住这一天。”阿奇奶奶说过,“你会有理由记住它的。”
男爵需要提醒……
“谁会替你说话?”蒂凡尼大声说。
“替我说话?”女王回答说,她那漂亮的双眉竖了起来。
蒂凡尼的“第三思维”说:在她担忧的时候看着她的脸。
“这儿没有一个人,不是吗?”蒂凡尼说着继续往后退,“这儿有没有你善待的人?有谁会说你不是个贼和恶霸?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得到了……你是像小梦怪一样的人,你只不过掌握了一个窍门……”
它出现了。现在她能看到她的“第三思维”认出来的东西了。女王的脸闪烁了一下。
“而且这不是你的身体。”蒂凡尼说,她继续往后退,“这不过是你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它不是真的,它和这儿的所有东西一样,它是空的、虚的——”
女王跑过来,重重地掴了她一记耳光,比梦里应该有的重得多。蒂凡尼跌倒在苔藓上面,温特沃斯连滚带爬地走了,还一边喊叫着:“我要去——玩——具——屋!”
好,蒂凡尼的“第三思维”说。
“好!”蒂凡尼大声地说出来。
“好?”女王说。
对,“第三思维”说,因为她不知道你有“第三思维”,你的手离平底锅只有几英寸了,像她这样的家伙讨厌铁,不是吗?她生气了。现在让她发火,那样她就无法思考了。要让她痛苦。
“你只能生活在这儿,一年到头都待在冬天的土地上,你只能梦想着夏天。”蒂凡尼说,“怪不得国王要离开呢。”
女王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像一座美丽的雕像。这个行走的梦再次闪烁了一下,蒂凡尼觉得她看到了……某样东西。它比她大不了多少,可以算个人,看上去有一点儿寒酸,不过它只震惊了一会儿。随后女王就恢复了常态,个子高高的,一副生气的样子,接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蒂凡尼抓起平底锅,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平底锅狠狠地打了过去。平底锅从那个高高的身影上擦了过去,不过女王像马路上面的热空气一样地摇摆着,发出了惨叫。
蒂凡尼没有等着去看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抓起她的弟弟,撒腿就跑,在女王的愤怒声中,向下穿过草地,从四处张望的奇怪身影旁边跑了过去。
现在有一些黑影在没有影子的草地上移动着。有些人——那些荒唐可笑的人,就像是活页图画书上的人——改变了形状,开始追赶蒂凡尼和她号叫着的弟弟。
空地的另一边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那两个被罗兰称为母大黄蜂的女巨怪从地面上升了起来,她们的小翅膀因为用力挥动都变得模糊了。
有人抓住她,把她拖进草丛里。这个人是罗兰。
“现在你能逃走吗?”他责问道,他的脸都红了。
“嗯……”蒂凡尼刚要说。
“那么我们还是跑比较好。”他说,“把你的手给我。快!”
“你认识出去的路吗?”蒂凡尼气喘吁吁地问,他们在高大的雏菊丛中奔跑。
“不知道。”罗兰气喘吁吁地回答,“这儿没有路。你看……小梦怪在外面……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梦……”
“那我们干吗还要跑?”
“为了避开她。只要你藏得久了……斯尼比斯说她……就会忘记……”
蒂凡尼想,我不认为她这么快就会把我忘掉。
罗兰已经停下来了,可她还拉着他的手往前跑,温特沃斯一声不响地紧紧地抱住她,都惊呆了。
“你要去哪儿?”罗兰在后面喊。
“我就是想避开她!”
“回来!你又跑回去了!”
“不,我没有!我跑的是直线!”
“这是一个梦!”罗兰大叫着,不过他现在的声音更响了,因为他已经赶上了她,“你在兜圈子跑——”
蒂凡尼冲进了一片空地……
……来过的空地。
两个母大黄蜂女巨怪落在了她的两边,女王走了过来。
“你知道。”女王说,“我真的希望你好,蒂凡尼。现在,把男孩还给我,然后我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大梦。”罗兰在她身后含糊地说,“哪怕你走得再远,你还是要回来的——”
“我可以为你制造一个梦,会让你变得比现在还要小。”女王高兴地说,“那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周围的色彩变得更明亮了,声音也变得更响了。蒂凡尼还闻到了一股味道,这股奇怪的味道是迄今为止这儿没有出现过的。
这是一股强烈的、带有苦味的味道,你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一股雪的味道。在昆虫嗡嗡响的草丛下面,她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天啊!我找不到出来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