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中,蒂凡尼走着,佩特拉在她身边并行飞着,摇摇摆摆地飞出一条弯弯折折的曲线。蒂凡尼了解到佩特拉是个好女孩,有三个兄弟,长大了想当人和猪的接生婆,害怕针。她还了解到,佩特拉不愿意在任何事上与他人起争执。
所以,有些对话是这样的:
蒂凡尼说:“我住在白垩地的牧场上。”
佩特拉说:“哦,那儿的人是不是都养绵羊?我不太喜欢绵羊,它们是那么……臃肿。”
蒂凡尼说:“事实上,我们为我们的绵羊感到非常骄傲。”
接着,你就可以后退一步,看着佩特拉好像站在某个狭窄的空间里,努力地转上一百八十度。她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哦,我不是说我讨厌它们。我想有一些绵羊是很不错的。显然我们应该养绵羊,它们比山羊好多了,还能有那么多羊毛。我是说,我其实很喜欢绵羊,真的。绵羊是一种好动物。”
佩特拉会花很多时间尽力弄明白别人是怎么想的,这样她就可以和他们想法一致了。要想和她争论,几乎是不可能的。蒂凡尼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没让自己说出一句“天是绿的”,只是想看看佩特拉要花多少时间来附和这句话。但是她喜欢佩特拉。你不可能不喜欢她。她是一个安静的同伴,而且,你怎么能不喜欢一个不会让扫帚柄拐弯的人呢?
她们在树林里走了很长一段路。蒂凡尼过去总希望能看到一片浓荫蔽日的大森林,可如今在这样的大林子里生活了几星期后,她感到心烦了。这是一片开阔的林地,至少在村子附近一带是这样的,在林子里面走路并不太困难。她知道了哪些是槭树和白桦树,她以前也从没见过长在山坡上的云杉和冷杉。但是在森林里,她觉得不快乐。她想念地平线,想念天空,这儿的一切距离都离得太近了。
佩特拉紧张地扯东扯西,老妈妈布莱克凯布是猪病和母牛生产方面的专家,也是全能的兽医女巫。佩特拉喜爱动物,尤其是猪,因为它们有会颤动的鼻子。蒂凡尼也很喜欢动物,不过,除了动物们自己,没有人会比佩特拉更热爱它们。
“那么……聚会是怎么一回事儿?”蒂凡尼问,她想换一个话题。
“呃?哦,只是大家聚一聚。”佩特拉说,“安娜格兰姆说保持联系很重要。”
“这么说,安娜格兰姆是女巫头子,是吗?”
“呃,不。安娜格兰姆说女巫没有领导人。”
“嗯,嗯。”蒂凡尼说,
她们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走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前。这儿有一座被废弃的农舍,如今屋子上长满了荆棘。要是你没仔细看那些疯长的紫莓和一片如今也长成了荆棘的醋栗林,你可能根本就发现不了它。有人曾经在这儿住过,屋子还带有一个花园。
女孩们在点火,由于没有足够的纸和干树枝引火,她们弯下身来用嘴吹着火苗。糟糕的是,她们发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你忘了摘下尖顶帽,帽子碰到了那堆冒着烟的东西,结果,因为帽子是干的,就被点着了。
这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巫正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她着火的帽子,另外几个女孩子饶有兴趣地观看着。
一个坐在圆木上的女孩说:“迪米蒂·哈伯巴伯,这简直是全世界任何地方、任何人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最愚蠢的。”那是一种人们讽刺别人时使用的极不友好的尖刻语气。
“对不起,安娜格兰姆!”哈伯巴伯小姐说。她摘下帽子,脚踩着帽子的尖顶。
“我说,瞧瞧你自己,嗯?你真让我们每个人丢脸。”
“对不起,安娜格兰姆!”
“呃。”佩特拉说。
每个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新来的两个人。
“你迟到了,佩特拉·格雷斯特!”安娜格兰姆厉声说,“这人是谁?”
“呃,是你要我去勒韦尔小姐家把新女孩带来的。”佩特拉说,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被人当场抓住了似的。
安娜格兰姆站了起来,她至少比蒂凡尼高出一个头。她微微低下她那总是高傲地抬着的头,打量着蒂凡尼。被她看着的时候,你感觉好像你已经占用了她太多宝贵的时间。
“是她吗?”
“呃,是的,安娜格兰姆。”
“让我们好好看看你,新女孩。”
蒂凡尼向前迈了一步。这真是令人吃惊。她没想这么做,但是安娜格兰姆的声音里有着某种让人服从的力量。
“你叫什么?”
“蒂凡尼·阿奇?”蒂凡尼说,好像她是在求得允许,许可她叫自己的名字似的。
“蒂凡尼?这名字真滑稽。”高个子女孩说,“我叫安娜格兰姆·霍金。”
“呃,安娜格兰姆为……”佩特拉开始说。
“……和伊尔维吉夫人一起工作。”安娜格兰姆严厉地打断佩特拉的话,仍然上下打量着蒂凡尼。
“嗯,对不起,是这样,”佩特拉说,“不过她……”
“我打算明年离开。”安娜格兰姆说,“人人都知道,我干得非常出色。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和勒韦尔小姐在一起的女孩,是吗?她很古怪,你知道的。前三个女孩都很快离开了。她们说每时每刻都要区分哪个她是哪个她,真是太奇怪了。”
“哪个女巫是哪个女巫。”一个女孩快活地说。
“任何人都会说这句双关语【11】,露西·沃贝克。”安娜格兰姆说,头也没回一下,“这一点儿不好笑,也显不出你聪明。”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蒂凡尼身上。蒂凡尼觉得自己全身正在被透彻而苛刻地审视着,就像阿奇奶奶在检查一只想买的母羊。她想,不知安娜格兰姆是否真的会扒开她的嘴巴,看看她的牙齿有没有长全。
“人们说白垩地上培育不出优秀的女巫。”安娜格兰姆说。
所有的女孩都看了看安娜格兰姆,又看了看蒂凡尼。哈!蒂凡尼心想,女巫是没有领导人的,不是吗?但是现在她不想给自己树敌。
“他们也许能。”蒂凡尼平静地说。这似乎并不是安娜格兰姆想要听到的回答。
“你甚至没有穿女巫该穿的衣服。”安娜格兰姆说。
“很遗憾。”蒂凡尼说。
“呃,安娜格兰姆常说,要是你想让别人把你看作一个女巫,你就应该看上去像个女巫。”佩特拉说。
“嗯,”安娜格兰姆注视着蒂凡尼,好像她没能通过一次简单的测验,接着她点点头,说道,“好啦,我们每个人都有开始的时候。”她退后了几步,“女士们,这是蒂凡尼。蒂凡尼,你已经认识了佩特拉。她时常会撞在树上。迪米蒂·哈伯巴伯是帽子冒烟的那个,所以她看上去像一根烟囱。那是格特鲁德·泰利,那是刚才瞎闹的可笑的露西·沃贝克,那是哈丽雅塔·比尔克,她似乎拿她的斜视眼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有露露·达林,她似乎拿她的名字也没有办法。今晚,你可以参加我们的活动……蒂凡尼?是这个名字吗?我很遗憾你跟了勒韦尔小姐。她真是让人悲哀,纯粹是一个业余爱好者,根本找不到思路,只会东奔西跑地乱忙活。哦,好啦,时间不早了。格特鲁德,来,召唤世界的四角,打开魔法之圈。”
“呃……”格特鲁德紧张地说。这真是令人惊异,有这么多人在安娜格兰姆身边会变得紧张。
“这儿什么事都必须由我来做吗?”安娜格兰姆叫道,“请努力记住了!我们几乎都做过一万遍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世界有四个角。”蒂凡尼说。
“真的吗?这真让人吃惊。”安娜格兰姆说,“啊,它们是权力的四个方向,蒂凡尼,我建议你跟着大家一起做。”
“但是世界是圆的,就像一个盘子。”蒂凡尼说。
“呃,你得想象它们。”佩特拉小声地说。
蒂凡尼蹙起了眉头:“为什么?”
安娜格兰姆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睛:“因为这是做事情的正确方法。”
“哦。”
“你学过一些魔法吧,有吗?”安娜格兰姆问。
蒂凡尼有一点儿迷惑了。她还不习惯像安娜格兰姆这样的人。“是的。”她说。其他的女孩子都看着她。蒂凡尼忍不住想起了羊。当狗袭击某只羊时,别的羊都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转过身来看着。羊群不会联合起来对付狗,只会庆幸那倒霉的一只不是它们自己。
“那么你最擅长什么?”安娜格兰姆厉声问。
蒂凡尼满脑子想的都是羊,于是脱口而出:“软奶丽丝,这是种羊奶酪,非常难做……”
她看着身旁一圈茫然的脸,感觉自己窘迫得双颊发烫。
“呃,安娜格兰姆是问你最擅长哪种魔法。”佩特拉体贴地说。
“虽然你的软奶丽丝做得不错。”安娜格兰姆带着一丝冷酷的微笑说。一两个女孩哼哼了两声,似乎在告诉别人,她们在努力不让自己大声笑出来。
蒂凡尼又低头看自己的靴子。“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不过我打败过我家乡的精灵女王。”
“真的吗?”安娜格兰姆问,“打败了精灵女王,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生她的气了。”蒂凡尼已经很难想起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记得她生气了,非常生气,然后整个世界……都变了。她比鹰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世界,比狗更敏锐地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她感觉到世界在她的脚下的变迁,感觉到山脉是活着的。她还记得当时她想,没有一个人能长时间这样做而最终还会是一个人。
“噢,你穿了一双合脚的靴子。”安娜格兰姆说。女孩们又发出了几声窃笑。“精灵女王,”她又说,“我肯定你打败过她。啊,梦想总是有益的。”
“我没有说谎。”蒂凡尼低声地说。但是没有人听见。
蒂凡尼愠怒而心烦意乱地退到了一旁,看着女孩子们在打开世界的四角,召唤魔法之圈。她们费了不少时间。要是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做情况会好些,但是和安娜格兰姆在一起,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她总是不断地纠正她们。她手里拿着一本大书,站在那儿。
“……现在你,格特鲁德,逆时针走,不对,走反了,我都告诉过你一千遍了。露西——露西在哪儿?唉,你应该站在那儿!把圣餐杯拿来——不是那只,是没有手柄的那只……对了。哈丽雅塔,把空气之棒再举得高一点儿,我是说,它必须是在空中,明白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佩特拉,请努力看上去显得庄严一些。我理解你本人不那么庄严,但是也许你至少该让我看到你努力了。还有一点,我一直想要告诉你,除非我大错特错,书上没有一句咒语是从‘呃’开始的。哈丽雅塔,这是海洋之釜吗?这看上去像海洋之釜吗?我认为不像,你说呢?那是什么声音?”
女孩子们低头往下一看,有人低声说:“迪米蒂·哈伯巴伯踩坏了无极发箍,安娜格兰姆。”
“不是上面有小珠子的那只吧?”安娜格兰姆声音紧张地问。
“呃,是那只,”佩特拉说,“不过我肯定她感到非常抱歉。呃……要不要我泡一杯茶?”
书“啪”的一声合上了。
“这有什么意义?”安娜格兰姆冲所有人问,“这、有、什么、意义?你们想做一个乡村女巫度过一辈子吗?给人治疗脓肿和肉瘤,就为了得到一杯茶和一块饼干?嗯,你们想这样吗?”
女巫们一阵骚动,每个人都低声说:“不,安娜格兰姆。”
“你们都读过伊尔维吉夫人的书,是不是?”她问,“啊,你们读过没有?”
佩特拉紧张地举起手。“呃……”她开始说。
“佩特拉,我都告诉过你一万遍了,不要一!说!话!就‘呃’!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呃……”佩特拉紧张地颤抖着。
“看在上帝的份上,说吧!不要总是吞吞吐吐的!”
“呃……”
“佩特拉!”
“呃……”
“你们也许真的努力了,但是,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了!”
我知道,蒂凡尼心想。你像一条让羊群不安的狗。你不给她们时间完成你的命令,也不让她们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做对了。你只是不停地叫。
佩特拉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
安娜格兰姆把书放到圆木上。“唉,我们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她说,“还是喝一杯你的茶吧,佩特拉,动作快一点儿。”
佩特拉松了一口气,拎起水壶。女孩子们也都放松了一些。
蒂凡尼看着书的封面。上面写道:
《高级魔珐》
女巫莱迪斯·伊尔维吉 著
“魔珐?”她念出了声,“珐?”
“故意这样写的。”安娜格兰姆冷淡地说,“伊尔维吉夫人说,如果我们要想取得进步的话,就必须区分出高级魔珐和日常魔法。”
“日常魔法?”蒂凡尼问。
“正是。我们没有人会在篱笆树丛里嘀嘀咕咕。用书上写下来的咒语,有体面的社交圈,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不能每个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用真正的魔杖,而不是那些蹩脚的破树枝。有令人尊重的职业作风。绝不能长肉瘤。只有这样才能进步。”
“噢,我认为……”蒂凡尼说。
“我不在乎你怎么认为,你懂得还太少。”安娜格兰姆尖刻地说。她转向其他的女孩子,问道:“你们是否都为今年的大赛做好准备了?”每个人都点着头,或低声说着“是的”。
“你怎么样,佩特拉?”她问。
“我想变一个猪的魔法,安娜格兰姆。”佩特拉胆怯地说。
“很好,干这个你差不多还行。”安娜格兰姆说,接着指着圆圈里的女孩子挨个儿问过来,并点头对她们的回答表示赞许,最后她走到了蒂凡尼的面前。
“软奶丽丝?”她说,她的话又引来女孩子们一阵窃笑。
“什么是女巫大赛?”蒂凡尼问,“蒂克小姐提起过,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安娜格兰姆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告诉她,佩特拉,”她说,“毕竟,是你带她来的。”
佩特拉支支吾吾地,加了很多“呃”,并且不时地看一眼安娜格兰姆,终于向蒂凡尼解释清楚了什么是女巫大赛。“呃,这是每年一次的聚会,女巫们从各自的山里赶来。呃,见见老朋友,呃,听听新闻,聊聊天。普通人也能参加。当天有一个集市,呃,还有一些演出。
“那是一场,呃,大比赛。下午,每个女巫,呃,都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魔咒或绝活。很多人会来看比赛。”
在蒂凡尼听来,那就像一场牧羊犬大赛,只是没有羊和犬。今年的牧羊犬大赛在离这儿很近的悬崖村举行。
“有评奖吗?”她问。
“呃,哦,没有,”佩特拉说,“只是为了开心,和兄弟——呃,姐妹情谊。”
“啊哈!”安娜格兰姆说,“甚至连威得韦克斯女士也不会相信什么姐妹情谊!无论怎样,每年的情形都一样。人们全向威得韦克斯女士鼓掌。无论她做什么,她总是赢。她只不过是搞糊涂了人们的思想,她骗他们认为她是最好的。如果和巫师交手,她坚持不了五分钟。他们会真正的魔法。她还穿得像一个稻草人!正是像她这样无知的老女人维护着女巫行业迂腐的陈规,就像伊尔维吉夫人在第一章中指出的那样!”
有一两个女孩似乎不太确信,佩特拉也扭头看着。
“呃,人们确实说她做过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安娜格兰姆。”佩特拉说,“还有,呃,他们还说她能看到几英里之外的事物……”
“没错,他们是这么说过,”安娜格兰姆说,“这是因为他们都怕她!她是一个暴君!她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威吓人,把人们的头脑搞糊涂!这就是老巫婆的本事,就是这样。在我看来,她离嘀嘀咕咕地说话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说,她现在声音已经变哑了。”
“她没有对我嘀嘀咕咕地说话。”
“是谁说的?”安娜格兰姆厉声问。
每个人都看着蒂凡尼,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说过,但是现在,她只能继续说下去。
“她只是有点老,有点严厉,”她说,“但是她很……有礼貌。她没有嘀嘀咕咕地说话。”
“你见过她?”
“是的。”
“她和你说过话,是吗?”安娜格兰姆设下圈套问她,“在你打败精灵女王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蒂凡尼说,她对这种事情还没有经验,“她骑着一把扫帚出现的,”她又加上一句,“我说的是实话。”
“当然,你说的是实话。”安娜格兰姆狞笑着说,“我猜,她还祝贺了你。”
“不全是这样。”蒂凡尼说,“她似乎很高兴,不过也很难说。”
接着,蒂凡尼说了一句实在是非常、非常愚蠢的话。很久以后,每当她想起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就高唱着“啦啦啦”,想把这个晚上的所有记忆都统统抹去。
她说:“她还给了我这顶帽子。”
然后她听见,所有的女孩子齐声问道:“什么帽子?”
佩特拉把蒂凡尼送回了农舍,并尽全力保证,她相信她。可是蒂凡尼知道,她只是想表示友好。她奔上楼梯的时候,勒韦尔小姐想和她说说话,但是她关上门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她踢掉脚上的靴子躺到床上,拉过枕头蒙在脑袋上,想要掩盖耳边回响着的女孩们的讥笑声。
楼下传来佩特拉和勒韦尔小姐压低了声音的谈话声,接着是关门声,佩特拉走了。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发出了东西在地板移动的声音,她的靴子被拖到了床底下,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奥斯沃德从不休息。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讥笑声渐渐地消失了,但是她肯定它们不会彻底消失。
蒂凡尼能摸到那顶帽子。至少,她曾经能摸到过。那顶实际上存在的帽子,真实地戴在她真实的头上。但是没人能看见它,即使佩特拉的手在蒂凡尼头上来回晃动着,她也碰不到它。
最糟糕的——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它是那么让她丢脸——是她听见安娜格兰姆说:“不,不要嘲笑她,这太残忍了。她只是愚蠢,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告诉过你们,那个老女人只会让人们的头脑变得糊涂!”
蒂凡尼的第一思维是她在跑步,一圈一圈地跑着。她的第二思维是她淋到了一场大雨。只有她的第三思维,轻轻地,在她的脑子里说:即使你的整个世界被彻底地摧毁了,并且再也不可能变好,无论是什么,即使你现在万分沮丧,如果你听见有人端着汤上楼来,这总还是一件好事……
第三思维使得蒂凡尼下了床,走到门口,又引导着她的手打开了门闩,接着,它又让她躺到床上去了。
几分钟后,楼梯上果真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
勒韦尔小姐敲敲门,礼貌地等了一下,然后走进屋来。蒂凡尼听见托盘放到了小桌上,接着感到床晃动了一下,勒韦尔小姐坐在了床边。
“我一直认为佩特拉是一个能干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她说,“有一天,她会成为某个村子里很有用的女巫。”
蒂凡尼沉默着。
“她都跟我说了。”勒韦尔小姐说,“蒂克小姐从没提到过帽子的事情。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不会随便告诉她。这听起来像是威得韦克斯女士会做的那种事情。你知道,有时候,和人谈谈会有所帮助的。”
蒂凡尼一声不吭。
“实际上,也不是那么有帮助。”勒韦尔小姐又说,“不过作为一个女巫,我非常好奇,很想听你说说。”
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勒韦尔小姐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我把汤留在这儿,要是你让它变得太凉的话,奥斯沃德会把它拿走的。”
她下楼了。
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动静。接着,汤匙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汤盘开始移动了。
蒂凡尼一下子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汤盘。这是第三思维的工作。第一和第二思维可能理解你当前的不幸,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记得:午饭后,你还没吃过东西。
不久后,等到奥斯沃德迅速地拿走空盘子后,蒂凡尼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在过去的几天中,这片新奇的土地吸引了蒂凡尼所有的注意力,可是如今,这一切在一场讥笑的暴风雨中流逝殆尽,对家乡的思念又充满了她空虚的心灵。
她想念羊群的声音,想念白垩地的宁静。她想念从她的窗口看出去所见到的星空下群山黑色的剪影。她想念……过去的自己……
她们讥笑她。她们说:“什么帽子?”等到她举手去摸那看不见的帽子却没有找到时,她们笑得更厉害了……
十八个月来,她每天都能摸到帽子,但是现在它不在了。她甚至做不成沙姆博。只有她穿了一件绿衣服,而其他的女孩子全都穿着黑衣服。安娜格兰姆戴了很多珠宝,有黑色的和银色的,所有其他的女孩子也都戴了漂亮的沙姆博。谁在乎它们只是被用来做装饰的呢?
也许她根本不是一个女巫。噢,她打败了精灵女王,在小个子和阿奇奶奶的记忆的帮助下,但是她没有用魔法。现在她不能肯定她用的是什么。当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了她的脚底,穿越了群山和岁月,又回来对着长天怒吼道:
“……你怎敢侵入我的世界、我的土地、我的生命……”
但是那顶实际上存在的帽子为她做过什么呢?也许那老女人骗了她,只是让她以为它在那儿。也许她的声音是有点哑了,就像安娜格兰姆说的那样,她只会把事情弄糟。也许蒂凡尼应该回家去,继续做她的软奶丽丝度过余生。
蒂凡尼下了床,爬到床底下打开了她的箱子。她拿出木盒子,在黑暗中打开了,摸到幸运石,握住了它。她希望幸运石能给她带来一点儿鼓励和安慰。但是没有。只有石块表面的粗糙感和石头裂口表面的平滑感,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锋利感。
那块羊毛也只是在她的手指上留下了羊的味道,这令她愈加想念家乡、愈加心烦意乱。那银马是冰冷的。
没有人听见她的哭泣声。蒂凡尼内心怀着巨大的痛苦,轻声地啜泣着,她想要,她渴望听到牧场上吹过的风的咝咝声,渴望感受脚底下踏着千百年岁月的感觉。她想念它们,她以前从来没离开过它们,那儿是阿奇家族生活了几千年的地方。她渴望看到蓝色的蝴蝶和辽阔的天空,渴望听到羊群的叫声。
当她感到不安的时候,她总是回家,回到残存的老牧羊小屋旁,在那儿坐上一会儿,这总能让她感觉好起来。
现在,她离它很远,太远了。此刻,她的心中满是绝望和忧伤,却无处倾吐。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魔法在哪儿?哦,她知道她已经学习了基本的、日常的手艺,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女巫”的那部分呢?她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习,真的很努力,而她就要变成……唉,一个好工人、一个干杂活的女孩和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可以依靠的人,就像勒韦尔小姐那样。
她曾经期待——唉,什么?噢……学习当女巫的重要技能,像骑扫帚、施魔法,她要以一种高尚而朴素的方式与邪恶的势力对抗,保卫世界。她也要为穷人做一些好事,因为她确实是一个好人。在她以前看到过的图画中,人们没有那么多的病痛,他们的孩子也没有流着那么长的鼻涕,画面上也没有威弗先生乱飞的脚指甲,那简直就是飞镖。
她骑在扫帚上,觉得要呕吐,每次都是这样。她甚至不会做沙姆博。她整日里忙碌着照顾别人,老实说,这些人有时也可以照顾一下自己。没有魔法,没有飞行,没有秘密……只有一些可怕的人物和他们的脚指甲。
她属于白垩地。每一天,她告诉群山它们是什么。每一天,群山告诉她她是谁。但是现在她听不见它们了。
窗外开始下雨了,雨下得很大,蒂凡尼听到了远处隆隆的雷声。
如果是阿奇奶奶,她会怎么做呢?即使是在绝望之中,蒂凡尼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阿奇奶奶从不放弃。为了寻找一只迷路的小羊羔,她曾寻找了整整一夜……
她又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然后点燃了床边的蜡烛,站到了地板上。这件事不能等到明天。
蒂凡尼有一个小窍门,能让她看见那顶帽子。要是你的手在脑袋后面迅速地摆动,你就会看见一条细长的、疾速而模糊的闪光,好像你的手通过那顶看不见的帽子时划出的光亮。
它必须在那儿……
啊,蜡烛放出的亮光足够了。如果帽子还在那儿,那么不管别人怎么想,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站在地毯中间。窗外,闪电在群山之间飞舞。她闭上了眼睛。
花园里,苹果树枝在风中摇摆着,捕梦器和诅咒网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看见我自己。”她说。
整个世界变得非常安静。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蒂凡尼踮着脚往前走,一直等到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对面,才收住脚,睁开了眼睛……
她就站在那儿,她的帽子也在那儿,和过去一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戴在她的头上。
蒂凡尼的幻象——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睁开眼睛,笑着对蒂凡尼说:
“我们看见你了。现在,我们就是你。”
蒂凡尼想要喊“看不见我自己!”,但是她发不出声音……
不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狂风吹开了窗子。蜡烛的火苗颤抖地跃动了几下,熄灭了。
世界一片黑暗,只听见沥沥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