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佩特拉离开后,威得韦克斯女士站起了身,说:“我们走吧,小姐。这儿离悬崖村还有八英里呢。等我们赶到那儿,她们多半已经开始了。”
“那么蜂怪呢?”
“哦,它要来就来吧。”威得韦克斯女士微笑着说,“噢,不要那样皱着眉头。会有三百多个女巫来参加女巫大赛,她们都快到了,那儿绝对安全。或者,你想现在见它?也许也行,它似乎走得不快。”
“不!”蒂凡尼高声喊道,她没想到自己会叫得那么响,“不,因为……事情并非总是看上去的那样。我们会做错事。呃……我没法解释。也许是因为第三个愿望吧。”
“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吗?”
“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知道的,我希望是这样。”
女巫瞅着她。“我也这么希望。好啦,站在这儿没有意义。我们走吧。”她说着收拾好毯子,立刻迈步出发了,好像被一根绳子拉着似的。
“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吃呢!”蒂凡尼说着跟在她后面跑了起来。
“昨晚我吃了很多田鼠。”威得韦克斯女士回头说了一句。
“没错,但是你没有真的吃它们,不是吗?”蒂凡尼说,“其实是猫头鹰吃了。”
“确实是这样的,”威得韦克斯女士承认道,“但是如果你假想一下自己整晚都在吃田鼠,你会诧异地发现第二天早晨什么都不想吃了,甚至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
蒂凡尼向着不远处佩特拉离去的身影点了点头。
“她是你的朋友?”她问。蒂凡尼和她一起继续往前走着。
“呃……如果她觉得是的话,我配不上她。”
“嗯,”她说,“噢,有时候我们会得到我们不配得到的东西。”
对于一个老女人来说,威得韦克斯女士走得非常快。她迈着大步走过荒野,好像长距离是对她的侮辱似的。而且她还懂得许多别的事情。
她懂得沉默。她默默地走着,长裙绊住欧石楠时发出的窸窣声成为她们走路的背景音。
在一片寂静中,蒂凡尼仍然能听见那些记忆的声音。蜂怪留下了成百个记忆。多数都极其微弱,只不过在她头脑中产生了一些不快的感觉。但是那只远古的老虎,在她头脑的后部,鲜明地灼烧似的存在着。在老虎的后面,是那条巨蜥蜴。它们曾经是杀戮的机器,是它们那个世界中最强大的动物——曾经是。蜂怪占据了它们两个,后来它们都死了,却还在打斗着。
永远都在侵占新的身体,永远都会令那些寄主疯狂,对于权力的欲望最终杀死了他们……就在蒂凡尼想着这是为什么的时候,某个寄主留下的记忆说:因为它害怕。
害怕什么呢?蒂凡尼想,它是如此强大!
谁知道?但是它肯定害怕得发疯了。十足的贝蛋!
“你是敏感·巴斯特,是你吗?”蒂凡尼问。她的耳朵告诉她,她说出了声音。
“他话很多,是吧,”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你睡着的那个晚上他一直在说话。他过去始终自视很高。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记忆能持续这么长久的原因。”
“但是他把笨蛋错念成了贝蛋。”蒂凡尼说。
“嗯,记忆会衰退。”威得韦克斯女士说着停了下来。她靠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地喘着气。
“你还好吗,夫人?”蒂凡尼说。
“健康得很呢。”威得韦克斯女士说,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我的呼吸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无论如何,只有六英里了。”
“我注意到你走起路来有点费力。”蒂凡尼说。
“你注意到了,真的吗?那么不要去注意!”
一副命令的语气,叫声在悬崖下回响着。
当回音渐渐消失的时候,威得韦克斯女士又咳嗽了。蒂凡尼脸色变得苍白。
“我只是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多半是因为那些田鼠。”老巫婆咳了几下又说,“这儿的人都认识我,或者听说过我,他们都叫我威得韦克斯奶奶。要是你也这么叫我的话,我是不会见怪的。”
“威得韦克斯奶奶?”蒂凡尼说。听到这令她吃惊的话语,她震惊得无法形容。
“不是真的是他们的奶奶,”威得韦克斯女士紧接着说,“这是他们的某种敬语,像某某老妈妈,或者是某某家长、某某保姆,以此来表示一个女巫得到了……充分的……”
蒂凡尼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我知道。”
“你知道?”
“就像阿奇奶奶,”她说,“她是我的奶奶,但是白垩地上的每个人都叫她阿奇奶奶。”
她知道,只被叫作“阿奇夫人”是不行的,阿奇奶奶还需要一个更威严、更热情、更有力、更具开放性的词语。每个人都叫她阿奇奶奶。
“她就像是每个人的奶奶。”她加上一句。不过不是会讲故事的那种,她想。
“哦,没错,大概就是这样,威得韦克斯奶奶也是这个意思。”威得韦克斯奶奶说,紧跟着又加了一句,“不是真的是他们的奶奶。现在我们最好快点往前走。”
她站直了身子,又一次迈开了步子。
威得韦克斯奶奶,蒂凡尼试着默念了一次。她从没见过外婆,她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称呼另一个人奶奶是有点奇怪,但是,奇怪的是,感觉似乎很好。你能拥有两个奶奶。
蜂怪一直跟着她们。蒂凡尼能感觉到。但是它始终保持着距离。好吧,到女巫大赛上来一场较量吧,她想。奶奶——当她想到这个词时,她不由一阵战栗——奶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准是有了主意。
但是……她感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她不能很确定,她每次这么想的时候,这感觉就溜掉了。但是她觉得蜂怪的行为不对劲。
她一直紧跟在威得韦克斯女士身后走着。
当她们离女巫大赛的地点又近了一些时,她们看到了一些大赛的迹象。她至少看见三把扫帚飞过天空,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她们也跟着拐上了一条小路,三五成群的人们纷纷朝同一个方向走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戴着尖顶帽,这又是一个明确的迹象。小路向下倾斜,延伸到树林中,接着穿行在田野里,一直通往一道高大的篱笆,那后面传来了铜管乐队演奏的杂乱的乐声,几乎没有两名乐手演奏出来的曲调能完全一致。
一阵风刮走了一只气球,当她看见它飘过树梢时,蒂凡尼跳了起来。不过结果证明那只是一只气球,而不是傻大个儿布雷恩。她知道这一点是因为紧接着她听见了一个小孩长长的尖叫声,带着气恼的愤怒:“啊啊啊气气气球球飞飞飞飞走走了了!”小孩子手中的气球飞走的时候常常会这样哭喊着,不过这就像在生活中他将遇到的其他事情一样,让他知道了什么时候不可以放掉手中的东西。气球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教会了小孩子这一点。
好在这时候一个头戴尖顶帽的游客乘上扫帚飞到树上,抓住气球,把它带回到了地面。
“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们走到大门前时,威得韦克斯奶奶咕哝着说,“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们就在草地上聚会,可只有我们女巫。但是现在,哦,不,它已经成了所有家庭的节日。哈哈!”
人们拥挤在通往田野的入口边,然而听到这一声仿佛有某种魔力的“哈哈”,人群分开了,女人们把孩子们拉到自己的身边,让奶奶通过。她们径直走到了大门口。
那儿站着一个男孩在卖票,但是他现在真希望自己没有生出来过。
威得韦克斯奶奶瞅着他。蒂凡尼看到他的耳根红了。
“年轻人,两张票。”奶奶说,她像冰一样刺耳的声音回响着。
“好的,呃,是,呃……一张儿童票,一张年长的?”小伙子声音颤抖地说。
奶奶凑近了他,说:“什么是年长的,年轻人?”
“就是像……你知道……老年人。”男孩低声说。这会儿他的手也颤抖了。
奶奶又向前凑近了一点儿。男孩真的,真的想要往后退一步,但是他的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他只能身子向后仰着。
“年轻人,”奶奶说,“我现在不是,也永远不会是‘老年人’。我们要两张票,我看见那块板上写着一便士一张。”她一只手像一条小蛇一般快速地伸了出来。那男孩惊恐地叫着,往后一跳。
“这是两便士。”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蒂凡尼看着奶奶的手。她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但是显而易见,两根手指之间并没有硬币。
然而,那个年轻人,龇牙咧嘴地难看地笑着,小心地用他的食指和拇指拿走了那两枚完全看不见的硬币。奶奶从他的手里抽出了两张票。
“谢谢你,年轻人。”说完,她朝田野里走去。蒂凡尼追上了她。
“那是怎么……”她刚想问,但是威得韦克斯奶奶的一只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扳过身去。
卖票人还在盯着他的手指看着,甚至捻了一下那两根手指。接着他耸耸肩,把手放进了皮钱包里,松开了手指。
看不见的硬币发出了“叮当”的声音……
聚集在门边的人群发出了惊叹声,有一两个人鼓起了掌。男孩看看人们,不屑地咧嘴笑了一下,好像他早就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好啦,”奶奶快活地说,“现在我想喝上一杯茶,也许,再吃上两块甜饼干。”
“奶奶,这儿有很多孩子!不全是女巫!”
人们都看着她们。威得韦克斯奶奶一把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看看周围,嗯?你不是为了护身符、魔杖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到这儿来的。离它们远点,好吗?”
蒂凡尼环顾着四周。在田野周围,有很多人在玩游戏,不少是她以前在白垩地的集市上看到过的:像滚便士、摸彩袋、钓水虎鱼这一类好玩的玩意儿。这一天天很热,所以浸水椅【20】最受孩子们的欢迎。没有看见算命人的帐篷,因为没有一个算命人会出现在这种场合,这儿有那么多能言善辩的游人。有很多货摊,扎克扎克的帐篷最大,帐篷外陈列着一个假人,头戴摩天楼尖顶帽,身披轻风飞舞斗篷,吸引了一大批欣赏者。其他的摊位要小一些,不过都摆满了闪亮的、叮当响的货品,摊主忙碌地和年轻的女巫们做着生意。所有的货摊上都摆放着捕梦器和诅咒网,其中包括最新的款式:自动清空型。想到女巫也需要买这些东西,就像鱼儿需要买伞,实在是有一些奇怪。
蜂怪当然是不会来这儿的,这儿有这么多女巫,不是吗?
她转身向着威得韦克斯奶奶。
奶奶不见了。
在女巫大赛上,很难找到一个女巫。这话是说,在女巫大赛上,你很容易就能看见一个女巫,但是很难找到那个你想找的女巫,尤其是你突然发现自己走失了,独自一人,感觉恐慌就像一片蕨草在你的心里生长了起来。
在一大片用绳子圈出来的地方,许多年长的女巫都坐在里面的搁板桌上喝茶。她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头上的尖顶帽不时上下点动着。每一个女巫似乎都能一边自己说着话儿,一边同时听着一桌其他人的说话,显然这种本领不仅仅局限于女巫。不知道要在哪儿才能找到那一个戴着尖顶帽、穿着黑衣的威得韦克斯奶奶。
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在空中。田野上挤满了人。女巫们聚集在田野的尽头,越来越多的人从入口处涌了进来。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蒂凡尼朝每一个方向看去,一个个头戴尖顶帽的人急匆匆地走动着。
她艰难地在人群中往前走,惊慌中,她多么希望能看到一张友好的脸啊,蒂克小姐、勒韦尔小姐或者是佩特拉。只要能看见,不太友好的也行——即使是伊尔维吉夫人。
她努力地不去想,不去想她在这巨大的人潮中又孤单又害怕的感觉。在不远处的小山上,看不见的蜂怪知道了这一点,因为它身体里有一部分是她。
她感觉到蜂怪开始活动了,它出发了。
蒂凡尼在一群闲聊着的女巫中间踉跄地走着,她们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很刺耳,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想要呕吐,也许是她在太阳底下站得太久了。她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
蜂怪很奇特的一点是,她头脑后部有一个声音尖声尖气地说话了:“它捕猎的方式模仿的是普通鲨鱼,在其他生物当中……”
“我不想听你演讲,巴斯特先生,”蒂凡尼轻声说,“我不要你待在我的脑子里!”
但是巴斯特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从不听取别人的意见,现在他的记忆也不会听。它继续自鸣得意地尖声说道:“是这样的,一旦它选中了它的牺牲品,它就完全忽略了其他诱惑——”
她看见某样东西越过女巫大赛的田野来了。它穿过人群,好似一阵风吹过田野上的草丛。你能从人们的反应中发现它的影踪。有人昏倒了,有人尖叫,有人掉转头,有人逃跑了。女巫们停止了交谈,椅子翻倒了,人们开始尖叫。但是它没有袭击任何人。它只对蒂凡尼感兴趣。
像一条鲨鱼,蒂凡尼心想,海洋中的杀手。大海是一个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的地方。
蒂凡尼向后退着,心中充满了恐惧。她冲向乱成一片的女巫们,对她们叫道:“你们没法阻止它!你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就算你们朝它挥动闪光发亮的小棍子,它还是会过来的!它仍然会过来的!”
她的手伸进了口袋,摸到了她的幸运石,还有一根绳子,一块白垩地化石。
如果这是一个童话,她痛苦地想,我会听从我的心,追随我的命运,结果一切全都如魔法般神奇地圆满解决啦。但是当你需要在一个童话里的时候,你从来不会真的在一个童话中。
童话,童话,童话……
第三个愿望,第三个愿望。第三个愿望是最重要的一个愿望。
在童话中,妖怪、女巫或者神猫……会满足你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
她抓住身旁一个神色匆匆的女巫,是安娜格兰姆。安娜格兰姆惊恐地看着她,哆嗦着直想逃跑。
“求你别对我做任何事!求你了!”她哭着说,“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我的朋友。但是那不是我,我现在好多了。”蒂凡尼说,她知道自己在说谎,它曾经是她,这一点很重要。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快,安娜格兰姆!第三个愿望是什么?快说!要是你可以有三个愿望,第三个是什么?”
安娜格兰姆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一脸不理解的神情:“但是为什么——”
“不要去想这个了,求你了!只要回答!”
“好吧,呃……可以是任何事情……变得看不见……金发碧眼的,或者别的什么——”安娜格兰姆嘟囔着,想不出来了。
蒂凡尼摇摇头,放她走了。蒂凡尼奔向一个站在一边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切的老巫婆。
“求求你,夫人,这很重要!在童话中,什么是第三个愿望!不要问我为什么,求你了!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嗯……快乐。是快乐吗?”老妇人说,“是的,肯定是。健康、财富和快乐。不过眼下,如果我是你——”
“快乐?快乐……谢谢你。”蒂凡尼说,绝望地环顾着四周,想要再找一个人。她非常清楚,绝对不是快乐。你不可能用魔法得到快乐。不过这可能是一个暗示。
她看见了蒂克小姐,在帐篷之间急速地穿行。没有时间寒暄了,蒂凡尼一把拽着她转过身,叫嚷道:“你好蒂克小姐是的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第三个愿望是什么快说这很重要求求你别问我问题没有时间了!”
值得庆幸的是,蒂克小姐只踌躇了一会儿工夫:“再有一百个愿望,是吗?”
蒂凡尼瞅着她,然后说:“谢谢你,不是的。但这也是一个暗示。”
“蒂凡尼,还有——”蒂克小姐正要说下去,这时蒂凡尼看见了威得韦克斯奶奶。
她正站在田野的中央,那儿用绳子围出了一个大大的广场。似乎没人注意到她。她望着因为蜂怪而乱作一团的女巫,人群中不时冒出一星施用魔法时闪烁的火花。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很遥远。
蒂凡尼松开了蒂克小姐的胳膊,低头钻过绳子,朝她奔去。
“奶奶!”
一双蓝眼睛看着她。
“什么事儿?”
“在童话中,妖怪、青蛙或者小精灵的教母允许你提三个愿望……第三个是什么?”
“啊,童话,”奶奶说,“这很容易。在任何一个值得一说又懂得这个世界的规则的童话里,第三个愿望是,解除第一和第二个愿望造成的不幸。”
“是的!就是它!就是它!”蒂凡尼叫道,这问题的答案后面隐藏的暗示一下子从她口中涌出:“它不是邪恶的,它不可能是!它自己没有头脑!它只是让我们许愿。这就是愿望的秘密!我们的愿望!就像在童话中,当人们——”
“冷静!深呼吸。”奶奶说。她让蒂凡尼站到她的身边,再次面对着面前惊恐的人群。
“你刚才受到了惊吓,现在它来了,它不会回去的,它绝不会现在回去的,因为它感到绝望了。它甚至没有看到人群,他们对它来说毫无意义。它想要的是你,它在找你。你必须去面对它。你准备好了吗?”
“但是假如我失败了——”
“如果我总是假如‘我会失败’的话,我绝走不到今天。小姐。你打败过它一次,你还能再次打败它!”
“可是我会变得非常可怕!”
“那么你就来面对我,”奶奶说,“你就到我的土地上来面对我。但是这是不会发生的,不会的。你不是已经厌倦了邋遢的孩子和愚蠢的女人们吗?那么这一次……和那些事情不同了。现在是正午,大赛本来应该开始了,但是,哈哈,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那么,现在……你是否能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远离你的白垩地的这儿,做一个真正的女巫呢?”
“能!”不可能有别的回答,面对威得韦克斯奶奶,你不可能说“不”。
威得韦克斯奶奶点了点头,接着往后退了几步。
“你的时间不多,那么快去吧,小姐。”她说。
愿望,愿望,愿望,蒂凡尼一边不断想着,一边伸手在她的口袋里狂乱地摸索着可以用来做沙姆博的东西。它不是邪恶的。它给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人们想要什么呢?更多的愿望!
你不能说:怪物进入了我的大脑,是它让我那样做的。她曾经希望威弗先生的钱是她的。蜂怪只是借用了她的思想。
你不能说:是的,但我从来没有真的拿过那些钱!蜂怪利用它发现的——那些小小的隐秘的愿望、欲望、瞬间的狂怒和所有有人性的人知道应该不予理睬的思想!它不让你忽略这些思想!
接着,当她的双手笨拙地想把所有的东西做成一个沙姆博时,鸡蛋从她的手指间蹦了出来,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落到她靴子尖上,碎了。
她盯着它,在正午的阳光下,绝望的阴影笼罩着她。我为什么要做这东西?我从来没有做成功过一个沙姆博,那么为什么我还要再试一次?因为我相信这一次它会成功。就像在童话里那样,突然,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但是现实不是童话,而且我没有鸡蛋了……
高高的空中传来了一声尖叫,这声音让蒂凡尼的心一阵狂跳,仿佛把她带回了家乡。那是一只秃鹰,它逆着阳光,越飞越近,一直向着田野飞了下来。
它掠过蒂凡尼的头顶,尔后再次高高飞起,速度快得像一支箭。与此同时,从秃鹰的爪子上落下了某样小东西,那东西叫道:“天啊!”
罗伯像一小块石子一样坠落下来,突然“噗”的一声,他头上张开了一个布气球。事实上是两个,或者是说,他“借用”了飞行员哈密什的降落伞。
一旦降落伞让他的速度缓了下来,他就立刻扔掉了它们,灵巧地降落在沙姆博上。
“你以为我们会离去吗?”他站在那团乱绳中间叫道,“我是负有使命的!你用我来做,我!快!”
“什么?我不能!”蒂凡尼说,努力想摆脱他,“我不会用你来做的!我会杀死你的!我总是弄碎鸡蛋!”
“不要争论了!”罗伯叫道,在绳子中间上下地跳着,“就这么做!否则你就不是白垩地的女巫!而我知道你是!”
这一会儿,人们纷纷奔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蒂凡尼抬头瞥了一眼,她相信她能看见蜂怪在尘埃中移动的模样。
她瞅着她手中的那团缠结在一起的乱绳,和罗伯那张龇牙咧嘴的脸。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
女巫能应对种种事情,她的第二思维说:“不要说‘我不能’。”
好吧……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成功过呢?因为那时没有必要,当时我不需要它。
现在我需要它帮助我。不,我需要我帮助我自己。
所以,专注地想着它,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不要去想蜂怪正穿过人群踩踏的草地在向她靠近……
她要用她有的东西来做,这是对的。保持镇静,慢慢地做,看着沙姆博,想着眼下的这一瞬间。全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不,不全都是,不全都在这儿。这时候,她的手摸着了那样缺少的东西的形状。
她猛然拉下了脖子上的银马项链,链子被扯断了。接着,她把它挂在了绳子中间。
突然,她的思想好像冰一样冷彻而清晰,就像她需要的那样鲜明而发亮。让我们来看一看……沙姆博似乎看上去很不错……现在只需要这样拉开……
刹那间,银马活了。它慢慢地旋转着,在一根根线和罗伯之间穿梭着。罗伯说:“一点儿都不疼!继续!”
蒂凡尼感到她的脚有些刺痛。银马转动着,闪着微弱的光芒。
“我不想催你,”罗伯说,“但是,快一点儿!”
我离家很远,蒂凡尼心想,但是我在自己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家。现在,我睁开眼睛,我再次睁开眼睛——
啊……
在远离白垩地的地方,我也能做一个女巫吗?我当然能。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家乡,我的名字就是波涛下的大地……
白垩地上的牧羊小屋感到了大地的震颤,好像草地下响起了惊雷。小鸟从灌木丛中惊飞而起,羊群抬头看着。
大地又一次颤动了。
有人说,他们看见乌云遮住了太阳。有人说,他们听见了马蹄声。
一个小男孩在白马山谷里捉野兔,他说他看见山的一侧突然裂开了,白马像一阵风一样凌空一跃而起,鬃毛像海浪一样翻滚,毛发像白垩地一样白。白马疾驰着飞向空中,好似一片升起的雾,接着它向群山飞去,仿佛一阵风暴。
当然,因为他编了瞎话,男孩受到了惩罚。但是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在蒂凡尼的手中,沙姆博闪闪发亮,每一根细线像星星一样闪烁着银光。
在这亮光中,她看见蜂怪找到了她,它伸展着,直到完全包围了她。它从看不见的变成了可以看见的。它的表面起着细浪,诡异地反射着亮光。在那微弱的闪光中,有一张张脸,仿佛水中的倒影,扩散着,晃动着。
时间变慢了。她能够看到,在蜂怪围起来的墙的外面,女巫们正注视着她。有人在混乱中丢失了帽子,那帽子停在空中,没来得及掉下。
蒂凡尼的手指继续动着。空中,发着光的蜂怪不安地颤动着,好似一池水中掉落了一粒卵石。它的触须碰触到了她,她感到了它发现自己被抓住时的惊慌和恐惧。
“欢迎。”蒂凡尼说。
欢迎?蜂怪用蒂凡尼的声音问。
“是的,欢迎你来这儿,你在这儿是安全的。”
不!我们从来没有安全过!
“你在这儿是安全的。”蒂凡尼重复道。
求你了!蜂怪说,庇护我们吧!
“那个巫师对你们的研究差一点儿就全对了。”蒂凡尼说,“你们藏身在其他的生物身上,但是他没有探究为什么。你们要躲开什么?”
所有的一切,蜂怪说。
“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蒂凡尼说。
你知道?你知道总能意识到每一颗星星、每一片草的存在是怎样的感觉?是的,你知道,你把它称作“再次睁开你的眼睛”。但你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对我们来说却是永远的感觉。不睡觉,不休息,只有无休无止的……无休无止的体验,无休无止的意识,意识到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我们是多么嫉妒你们,嫉妒你们啊!幸运的人们,是谁能让你们的思想停止,让你们陷入冰冷而永恒的沉睡之中!你们把这称作……对人生的厌倦?这是宇宙中少有的天赋!我们听到过一首歌,它是这样唱的:“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多么富有才华!多么杰出的才华!你们能把亿万吨熊熊燃烧的星星和它们熔炉般不可思议的力量变成一首孩子们传唱的歌谣!你们用词语和故事建构你们的思想,你们的生命因此而永生,你们早晨醒来的时候,用不着惊慌地尖叫!
十足的贝蛋!蒂凡尼脑后的一个记忆的声音快活地说。你没法让巴斯特不出声。
可怜的我们,是的,可怜的我们,我们没有庇护,没有休息,没有避难所。而你,你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发现了你的能力。你有智慧中的智慧。庇护我们吧!
“你们想要得到安静?”蒂凡尼问。
没错,但不只是安静,你们人类总是忽视很多东西。你们差不多又聋又瞎。你们看着一棵树,看到的……只是一棵树和它旁边僵硬的杂草。你们看不到它的历史,感觉不到它汁液的流动,听不到它树皮里每一只昆虫的声音,不了解它叶子的气息,不注意它投下的影子随着太阳的改变而产生的细微的变化,不关心它在树林中细微的生长……
“但是你不了解我们。”蒂凡尼说,“我想没有人能够从你们手中逃生。你给我们你认为我们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们想要——就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而愿望总是让事情变得更糟。”
没错。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现在有了你的回声。我们……理解了。所以现在我们带着一个愿望来找你。这是一个让一切变得正确的愿望。
“是的,”蒂凡尼说,“最后一个愿望,第三个愿望,总是这样的。这个愿望是:‘让这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教给我们死亡的方法吧。蜂怪说。
“我不知道!”
所有的人类都知道。在你们短暂的一生中,每天都有人经历着它。你们知道吗?我们嫉妒你们的知识。你们知道怎样结束生命。你们都是天才。
我肯定知道怎样死亡,蒂凡尼想,在我大脑的深处。让我想想。让我忘了“我不能”……
她举起闪闪发亮的沙姆博。它依然旋转出道道闪光,但是她不再需要它了。她能够运用她内心的力量了,她找到了平衡。
亮光消失了。罗伯还挂在线团中间,他的头发全都一根根发怒似的竖立着,好像一只红色的毛球。他看上去有点头晕的样儿。
“我刚才烤……烤……烤了一小串羊肉串。”他说。
蒂凡尼把他放到了地上,他站在那儿摇晃了几下。接着她把其余的东西放回了口袋。
“谢谢你,罗伯,”她说,“但是我希望你现在离开。情况很……严重。”
当然,又说错话了。
“我不会走的!”他厉声说,“我向珍妮保证过要保护你的安全!我要和你在一起!”
根本用不着争,罗伯以预备起跑的姿势站着,紧握拳头,昂着头,准备向一切侵犯者发起进攻,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谢谢你。”蒂凡尼说着站起了身。
死亡就在我们身后,她想。在生命的尽头,死亡,等待着。因此……它一定离我们很近,非常近。
它会是——一扇门。是的,一扇旧门,一扇旧木门,而且是黑色的。
她转过身。在她身后,半空中有一扇黑色的门。
门铰链会发出嘎吱声,她想。
当她推开门时,铰链果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原来……她想,这不是真的。我以我自己的理解想象了死亡之门,我怎样想它,它就怎样出现了。在这生死的门槛前,我必须保持镇静,让它能继续存在。这就像不要去想一头粉红色的犀牛一样难。要是威得韦克斯奶奶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门的外面,淡淡的星空下伸展着一片黑色的沙漠,远处的地平线上远山连绵。
你必须帮助我们通过这儿。蜂怪说。
“假如你听我的建议,你不会这么做。”罗伯站在蒂凡尼的脚踝上说,“我根本不信任这个可恶的家伙!”
“我有一部分在它里面,我信任它。”她说,“我说过你不该来的,罗伯。”
“哦,是吗?所以我会看着你一个人从这儿走过去,我会吗?你现在别想让我离开!”
“你还有你的部落和你的妻子,罗伯!”
“没错,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跨过死亡之门,让他们丢脸的。”罗伯坚决地说。
随后,蒂凡尼迈向了门口,她想,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生活在生死的边缘,我们帮助那些找不到路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步跨过了门槛。
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她走在沙漠里,感觉到了脚下粗糙的沙粒和它们发出的“嘎吱”的声音,完全就像她料想的那样。然而被踢起来的沙粒轻如飞絮般慢慢地飘落回去,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空气并不寒冷,但是空气里都是沙子,她呼吸时感到了针刺般的疼痛。
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谢谢你,蜂怪说,接下来我们会怎么样?
蒂凡尼环顾着四周,又抬头仰望着星星,它们不是她认识的那些星星。
“我想,你会死去。”她说,
但这儿没有“我”,蜂怪说,只有“我们”,我们会死去。
蒂凡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这是语言的游戏了,而她是精通语言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她说,“曾经我们只是海洋中的一个有机物,然后是蜥蜴、老鼠,再后来是猴子,以及这中间的其他的种种动物。这只手曾经长过鳍,这只手曾经有过爪子!在我现在这张人类的嘴巴里,曾经长过狼尖利的牙齿、兔子锯子般的牙齿和牛那耐磨的牙齿!我们的血液和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海水一样咸!当我们感到害怕时,我们皮肤上的毛发会竖起来,就像我们过去长着皮毛时那样。我们是历史!我们在演化过程中所有经历过的都变成了我们,我们依然是它们。你还想听故事的其余部分吗?”
告诉我们吧。蜂怪说。
“我是由我父母、我祖父母和我所有的先辈们的记忆组成的。他们在我长出的模样里,在我头发的颜色里。我也是由我所遇到过的每一个改变了我的思想的人组成的。所以,谁是‘我’?”
正在讲故事给我们听的这一个,蜂怪说,这一个就是你。
“哦……是的。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样。你说你是‘我们’——是谁在说这句话?谁说你不是‘你’?你和我们没有不同,只是我们比你健忘得多,而且我们知道什么时候不应该听猴子的话。”
你都把我们搞糊涂了。蜂怪说。
“我们大脑中遗留下来的猴子的记忆想成为大脑的主宰,受惊时,它会发起进攻,”蒂凡尼说,“这是它的本能反应,它不会思想。而作为一个人,要知道什么时候不应该去听猴子、蜥蜴或者任何一种过去的回声的声音。可是当你取代了人们,人性的声音沉默了,你只听从猴子的声音。猴子不知道我们真正的需要,它只知道它的欲求。不,你不是‘我们’,你是‘我’。”
我,是我,蜂怪说,我,我是谁?
“你想要一个名字吗?这会有帮助的。”
是的,一个名字……
“我一直很喜欢亚瑟这个名字。”
亚瑟,蜂怪说,我也喜欢,如果我是亚瑟,我就能停止我的生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曾经……占有过的那些生命,他们死了吗?”
是的,亚瑟说,但是我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这样不在这儿了。
蒂凡尼望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她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在远处,好像有什么在移动。可能那只是光线偶然的变化,她似乎是看见了某些不应该能看见的东西。
“我想,”她说,“你得穿过沙漠。”
沙漠的另一边是什么?亚瑟问。
蒂凡尼犹豫了。“有人说你会进入一个美好的世界。”她说,“有人说你会以另一个不同的身体再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也有人说那儿什么也没有,他们认为你的生命就此结束了。”
你认为呢?亚瑟问。
“我想那儿无法用语言形容。”蒂凡尼说。
真的吗?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穿越沙漠,”蒂凡尼说,“去弄清楚那儿到底是怎样的。”
我很想去看一看,谢谢你。
“再见……亚瑟。”
她感觉到蜂怪渐渐地离去了。没有明显的迹象,只有沙粒微微颤动着,空气中发出了几丝哧哧声。它慢慢地滑过了黑色沙漠。
“但愿你倒霉,但愿你死了才好!”罗伯在它的身后叫着。
“不,”蒂凡尼说,“别这么说。”
“啊,它可是杀死了很多人啊。”
“它没有想杀死他们。它不理解人类是怎么死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能给它的最好的辞别了。”罗伯赞美自己说,“即使一个游吟诗人,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辞别。”
蒂凡尼不知道那算不算好的辞别。有一回,流浪教师到他们村里来的时候,一天早晨,她付了六个鸡蛋去听了一堂课《宇审的奇迹!!!》。对于一堂课来说,那真的是很贵,但是完全值得。即使那位上课的老师也显得有点古怪,但是他说的话却绝对有意义。“这个宇宙中最令人惊异的事情之一,”他说,“是或迟或早,每一个东西都会变成另一个东西,尽管这可能要花上不知多少亿万年的时间才会发生。”其他的女孩都“咯咯”地笑着或辩论着,但是蒂凡尼知道那些曾经生活在海底的小生物,如今都变成了白垩地上的泥土。世间万物都有轮回,即使是星星。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尤其是当她指出“宇审”的书写错误(应为“宇宙”)时,老师还归还了她半个鸡蛋。
老师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是不是真的,也许都没关系。也许只要对于亚瑟来说是真的就可以了。
她的眼睛,还有她内心的眼睛都睁开过,现在要关上了。她感觉到那神奇的力量在逐渐消失。你不可能长时间这样做。当你敏锐地意识到宇宙间的万物时,你就忘记了你自己。人类是多么聪明啊,学会了如何停止他们的思想。在这个令人厌倦的宇宙中,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吗?
她在沙滩上坐了一小会儿,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沙粒像袅袅的轻烟似的从她手中升起,反射着星星的光芒,接着慢慢地向地面落去。
她从没感到这么累过。
她依然能听见头脑中的声音。蜂怪留下了些许的记忆。她还能记得天地混沌之初,那时还没有星星,也没有“昨天”这个词,她知道天空之外和大地下面是什么,但是她记不起她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当然那是指舒服地睡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算。她闭上了眼睛。
有人重重地踢着她的脚。
“不能睡着了!”罗伯叫着,“不能睡在这儿!你不能在这儿睡着!睁开眼睛,站起来!”
依然迷迷糊糊地,她站起了身,脚下扬起的沙粒轻轻地打着转儿。她转身面向黑色的大门。
门不在那儿了。
沙漠中留下了她的足印,但是仅有几对脚印,而且它们也正在慢慢地消失。在她的四周,只有死亡沙漠,无边无际。
她转过身,望向远方的群山,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他一身黑色,手里拿了一把长柄镰刀。刚才他还不在那儿。
午安。死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