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点钟开始,女巫们陆续到来。蒂凡尼来到空地上指挥空中交通。安娜格兰姆是一个人来的,她脸色苍白,身上挂着数不清的神秘珠宝。伊尔维吉女士和威得韦克斯奶奶同时抵达,造成了一点小麻烦。她们俩绕着圈子跟跳芭蕾似的,彬彬有礼地等着对方先着陆。最后,蒂凡尼只好把她们俩分别带到不同的角落里,然后匆匆离开。
没有冬神的踪迹。如果他在附近,她肯定会知道的。她希望他已经去了远方,正在酝酿一场狂风或是制造一场暴雪。那个声音还在她脑中回响,让她尴尬又焦虑。蒂凡尼用人群和工作把它包裹起来,就像是牡蛎去包裹一粒沙。
今天不过是初冬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天色灰白,空气干燥。除了食物,葬礼上别的东西都没准备。女巫们自得其乐,特里森小姐坐在她的大椅子上,跟老朋友和老对头一视同仁打着招呼【10】。屋子太小了,装不下她们所有人,于是她们都挤在花园里,三三两两说闲话,就像一群老牛或者母鸡。蒂凡尼没时间闲聊,她要忙着端盘子。
但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每次她经过的时候,女巫们都会停下来看着她,然后她们转过身去,讨论的程度会变得更激烈一点。她们不断聚拢又散开。蒂凡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女巫们正在作决定。
她正端着一盘子茶的时候,露西·沃贝克缓缓走到她身边,偷偷跟她耳语,像是要说一个不该说的秘密:“威得韦克斯女士推荐了你,蒂凡尼。”
“不会吧?!”
“是真的!她们正在说这事呢!安娜格兰姆大发脾气!”
“你确定吗?”
“确定。真的!祝你好运!”
“可是我不想——”蒂凡尼把盘子塞进露西怀里,“你能帮我上一轮茶吗?拜托了!你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自己会拿的。我得去,呃,得让,呃……得做……”
她匆匆走下地窖,倚靠在墙上。菲戈们竟然都不在,真可疑。
威得韦克斯奶奶真是太胡来了!可第二思维悄声说:你可以的。她也许是对的。安娜格兰姆很讨人嫌。她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把人都当成小孩子。她喜欢魔法,讨厌人群。她会弄得一团糟,你很清楚。她只是恰好个子比较高,戴了很多神秘珠宝,以及戴着尖顶帽的样子能唬住人罢了。
为什么奶奶要推荐蒂凡尼?是的,她挺不错。她也知道自己挺不错。可大家不是都知道她不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吗?肯定得让安娜格兰姆继承,对吗?女巫们总是既谨慎又传统,她是女巫聚会年龄最大的女巫。虽说很多女巫都不喜欢伊尔维吉女士,可威得韦克斯奶奶也没多少朋友啊。
她趁别人发现之前回到了楼上,穿过人群的时候尽量不引起注意。
她看到伊尔维吉女士在一群人中间,身边站着安娜格兰姆。那姑娘神色焦虑,一看到蒂凡尼马上朝她走了过来。她的脸红通通的。
“你听说了吗?”她问。
“什么?没有!”蒂凡尼说,同时把用过的盘子一个个堆起来。
“你想从我手里把小屋抢走,对不对?”安娜格兰姆几乎快要哭了。
“别傻了!我?我才不想要什么小屋呢!”
“你是这么说。可有些人说小屋会归你!勒韦尔小姐和普安德小姐都在帮你说话。”
“什么?我根本不可能代替特里森小姐!”
“当然,伊尔维吉女士也是这么跟大家说的。”安娜格兰姆平静了一些,“完全不能接受,她说。”
我带着蜂怪穿越了黑门,蒂凡尼一边想一边恨恨地把食物残渣撒在花园里,等着鸟儿来吃。白马为了我从山中跑了出来。我从精灵女王那里救出了我弟弟和罗兰。我跟冬神跳过舞,他还把无数朵雪花都变成我的样子。不,我不想待在这栋小屋里,不想待在这些潮乎乎的林子里;我不想一辈子为别人活,不能去想自己的事情;我不想身披夜色让人们害怕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是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任何事了,而且我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
但她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某一刻,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她知道,如果她转过身去,就会看到威得韦克斯奶奶。
她的第三思维——总爱关注边边角角的思维——告诉她说: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你一定要镇定自若,不要四处看。
“你真的没兴趣?”安娜格兰姆将信将疑。
“我是来这里学习巫术的。”蒂凡尼坚定地说,“然后我就要回家去。但是……你确定自己想要小屋吗?”
“当然!每个女巫都想要一栋小屋!”
“可特里森小姐做他们的女巫那么多年了。”蒂凡尼提醒她。
“那他们就想办法接受我吧。”安娜格兰姆说,“我想他们会很乐意摆脱骷髅跟蜘蛛网,摆脱被恐吓的日子。我知道她让这些本地人怕她怕得要死。”
“呃。”蒂凡尼说。
“我会成为全新的女巫。”安娜格兰姆说,“说实话,蒂凡尼,在那个老女人之后,什么人都会受欢迎的。”
“呃,是吧……”蒂凡尼说,“告诉我,安娜格兰姆,你跟其他女巫一起做过事吗?”
“没有,我一直跟伊尔维吉女士在一起。我是她第一个学生,你知道的。”安娜格兰姆骄傲地说,“她唯一的学生。”
“她并不经常去村子里,对吗?”蒂凡尼说。
“是的。她专注于高阶大魔法。”安娜格兰姆并不是个敏锐的人,而且就算以女巫的标准来看,她也很自负。不过现在她似乎不那么自信,“总得有人专注这些。我们总不能都去包扎割伤的手指吧。”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嗯?哦,不。我肯定你会做得很好的。”蒂凡尼说,“那个……我对这地方很熟,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说。”
“没事,我会把这里改造成我想要的样子。”安娜格兰姆无边的自信是压抑不了太久的,“我该走了。顺便说一句,食物好像已经不多了。”
她走了。
屋子里靠门口的搁板桌上,那个大桶看起来的确有点空了。蒂凡尼看见一个女巫正把四个煮鸡蛋揣进兜里。
“下午好,蒂克小姐。”她大声地说。
“啊,蒂凡尼。”蒂克小姐转过身平静地说,几乎看不出尴尬的神色,“特里森小姐刚才还跟我们夸你呢,说你在这里干得很不错。”
“谢谢你,蒂克小姐。”
“她说你很善于注意隐藏的细节。”蒂克小姐接着说。
比如骷髅头上的标签,蒂凡尼想。“蒂克小姐,”她说,“你有没有听说有人想让我继承小屋的事?”
“哦,那事已经定下来了。”蒂克小姐说,“的确有人推荐了你,因为你已经在这里了嘛。不过你真的还是太年轻了,安娜格兰姆经验更丰富。我很抱歉,但是——”
“这不公平,蒂克小姐。”蒂凡尼说。
“蒂凡尼啊,一个女巫可不该说出这种话——”蒂克小姐说。
“我不是说对我不公平,我是说对安娜格兰姆不公平。她肯定把事情会搞砸的,不是吗?”
有那么一瞬,蒂克小姐露出了愧疚的表情。非常非常短暂的一瞬,但蒂凡尼注意到了。
“伊尔维吉女士保证安娜格兰姆会干得很不错。”蒂克小姐说。
“那你呢?”
“别忘了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我在跟您说话,蒂克小姐!这是……错的!”蒂凡尼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余光瞥到有东西在动,一整盘香肠正高速穿越白桌布。
“有贼!”她大喊着,跳起来追了过去。
她在盘子后面紧紧跟随,盘子绕过小屋,消失在羊圈之后。她纵身跳了过去。
羊圈后的落叶上放着好些盘子。有烤土豆,有软黄油,有一打火腿卷,还有一堆水煮蛋和两只熟鸡。香肠盘子现在也静静地摆在那里。除了香肠之外,所有的东西都被啃过。
这里完全看不到菲戈的踪迹。因此她知道他们肯定就在这里。每次知道她生气的时候,他们总能躲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她可真是气坏了,不是因为菲戈,尽管躲躲藏藏也挺让她恼火,而是因为蒂克小姐,还有威得韦克斯奶奶,还有安娜格兰姆,还有特里森小姐(气她为什么要死),还有冬神(为了很多她还没时间想明白的理由)。
她退了一步,屏息静气。
以前总会觉得是在缓慢平静地下沉,但这一次她就像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当她睁开双眼,感觉自己好像正透过窗子观察一个大厅。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两眼之间有一点痒痒的。
菲戈们出现了,从叶子下,从树枝间,甚至从盘子下面。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水下说的一样。
“天啊!她对我们施了大巫术!”
“她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
哈哈,我也会躲着你们,蒂凡尼想。感觉有点不一样了吧?不知道我能不能移动?她往旁边挪了一步。菲戈们好像没看见。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嗷嗷嗷,妈呀——”
哈哈!我可以这样走到威得韦克斯奶奶身边去,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蒂凡尼的鼻子越来越痒,而且有一种类似(还好不完全一样)想上厕所的感觉。这说明很快就有事要发生了,赶紧做好准备吧。
菲戈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蓝色和紫色的小点闪过她的视野。
然后是“砰”的一声,就像是高空飞行时耳朵里的那种声音。她出现在菲戈中间,立刻激起一阵恐慌。
“不许再偷葬礼上的肉了,你们这些‘腿袜子’!”她吼道。
菲戈静下来看着她。罗伯·无名氏开口了:“你是说没有脚的袜子吗?”
又是一个那样的时刻——跟菲戈在一起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世界仿佛成了一团乱麻,在解开死结之前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说什么呢?”蒂凡尼说。
“‘腿袜子’。”罗伯·无名氏说,“就像是没有脚的长袜,是用来给小腿保暖的,你知道吗?”
“你是说像护腿那样?”蒂凡尼说。
“对对,这个名字很贴切,它们就是做那个用的。”罗伯说,“实际上,刚才你想说的词应该是‘贼娃子’吧,意思是——”
“是说我们。”傻伍莱在一旁帮腔。
“哦,是的。谢谢你。”蒂凡尼平静地说。她双手叉腰,然后大吼,“没错,你们这群贼娃子!你们竟敢偷特里森小姐葬礼上的肉!”
“嗷嗷嗷,呜——呜——,她叉腰啦,叉腰啦啊啊啊啊!”傻伍莱号了起来,跌坐在地上想用树叶把自己盖住。他身边的菲戈又哭又叫瑟瑟发抖,大扬开始用头去撞乳品间的后墙。
“喂,你们冷静点!”罗伯·无名氏大喝一声,转过身去对他绝望的兄弟们挥着手。
“噘嘴啦!”一个菲戈用颤抖的手指着蒂凡尼的脸,“她还会噘嘴!我们都要完蛋啦!”
菲戈们开始试图逃跑,可他们已经又乱作一团,大部分菲戈撞在了一起。
“我等你们给我一个解释!”蒂凡尼说。
菲戈们僵住了,所有人都朝罗伯·无名氏看过去。
“一个解释?”他神色不安,“啊,对,一个解释。没问题。一个解释。呃……你喜欢什么样的解释?”
“什么样的?我要听实话!”
“啊?实话?你确定吗?”罗伯紧张地说,“我可以解释得更加有趣——”
“快说!”蒂凡尼打断了他,用脚拍地。
“啊呀呀,天啊,她开始用脚拍地啦!”傻伍莱呻吟起来,“恶狠狠的责骂随时都要来啦!”
蒂凡尼终于忍不住笑了。你没法看着一群吓坏了菲戈精灵还能忍住不笑。他们实在太胆小了,一句责骂就能让他们变得像一篮子吓坏的小猫。当然,他们可比小猫臭多了。
罗伯·无名氏咧着嘴对她露出紧张的笑脸。
“那些大巫婆也在这么做。”他说,“胖胖的那个偷了十五个火腿卷。”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拜。
“那是奥格奶奶。”蒂凡尼说,“没错,她的灯笼裤上总是系着个网兜。”
“啊呀,这样一点都不好玩。”罗伯·无名氏说,“应该唱歌喝酒放松放松膝盖,而不是一直站着传闲话。”
“传闲话是巫术的一部分。”蒂凡尼说,“她们在互相检查是不是变得古怪了。什么叫放松膝盖?”
“就是跳舞啊。”罗伯说,“吉格舞和里尔舞。只有当你双手挥舞、双脚踢踏、膝盖放松、短裙飞扬的时候,那才叫好玩呢。”
蒂凡尼从没见过菲戈跳舞,但她听说过。据说跟打仗似的,而且很可能到最后真的会打起来。不过短裙飞扬听起来让人有点担心,让她想起了一个一直想问又没敢问的问题。
“告诉我……你们的短裙下面还穿了别的吗?”
菲戈们又安静下来,她觉得他们不是很喜欢别人问这个。
罗伯·无名氏眯了眯眼,菲戈们屏住呼吸。
“不一定。”他说。
葬礼终于结束了,大概是因为吃的喝的都没了吧。很多女巫离开时都带着小包裹。这是另一个传统。小屋里面很多东西都算是小屋的财产,会传给下一任女巫。但是其他东西都会送给过世女巫的朋友们。因为这位女巫现在还活着,所以省了很多口舌。
女巫就是这样。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她们是“仰望之人”。她没有解释,她很少作出解释。她的意思不是仰望天空的人,所有人都会那么做。她也许是说那些在日常杂务之外的思考:这是什么目的?这是什么原理?我应该做什么?我存在的目的是什么?也许甚至包括:短裙下还穿了什么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女巫而言,古怪反而是正常的。
可她们还是会为了一把银勺子(甚至可能都不是银的)吵作一团。还有一些女巫在水槽边不耐烦地等着蒂凡尼洗好几个大盘子,那是特里森小姐答应送给她们的。这些盘子在葬礼上用来盛放烤土豆和香肠卷。
至少没有人争夺残羹剩饭。发明了剩三明治汤的奥格奶奶正等在洗碗间里,带着她那大大的网兜,满脸笑容。
“我们准备把剩下的火腿加上土豆当晚餐。”蒂凡尼一本正经地打趣着。她以前见过奥格奶奶,挺喜欢她的,不过特里森小姐曾经很阴沉地说过,奥格奶奶是“恶心的旧行李”。那样的评论不由让人多看她两眼。
“那好吧。”奥格奶奶看着蒂凡尼把肉收起来,“你今天干得很不错,蒂凡尼,大家都看到了。”
她在蒂凡尼回过神来之前就走了。蒂凡尼差点就要说谢谢了!
佩特拉帮她把桌子抬进屋,把东西收拾干净。离开之前,她犹豫了一下。
“嗯……你不会有事的,对吧?”她说,“感觉有点……奇怪。”
“我们对奇怪的事情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蒂凡尼一板一眼地说,“况且,你跟死亡打过不少交道,对吗?”
“是啊。不过大部分都是猪。也有几个人,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下来。”佩特拉说,可听她的语气却巴不得赶紧离开。
“谢谢你。不过说起来,最坏的情况能有多坏呢?”
佩特拉看着她,然后说:“我想想……一千个吸血恶魔,每一个都有巨大的——”
“我没事的。”蒂凡尼赶紧说,“你不用担心,晚安。”
她关上门,靠在门上,用手捂着嘴,直到听见外面的大门咔哒一声关上。她从一数到十,确定佩特拉已经走远,然后才小心翼翼把手拿开。尖叫声早已按捺不住,可叫出来后却只剩一声低低的“啊呀”。
这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夜晚。
人都会死,令人伤心,可的确会死。然后该怎么做?人们希望当地的女巫知道。所以你要清洗尸体,念一些秘咒,给他们穿上生前最好的衣服。然后你要把他们放在户外,身边摆着一碗碗的泥土和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连特里森小姐都不知道,但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然后你在他们的眼睛上放两枚一便士的硬币,用来“付给摆渡人”。接着,你在下葬前一晚通宵坐在他们身边,因为不能让他们感到孤单。
从没有人解释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一个没死透的老人,在半夜时分从灵床上爬起来,回到了他妻子的床上。
真正的原因可能更加黑暗,事物的开端和终结都是危险的,对于生命尤其如此。
可特里森小姐是一个邪恶的老巫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坚持住,蒂凡尼对自己说,不要相信柏符。她其实只是一个很聪明的老太太,手里有一张购物目录罢了。
另一个房间里,特里森小姐的织布机停了下来。
织布机经常停下来。可是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往常更吓人。
特里森小姐大声说:“食品柜里有什么需要吃完的东西吗?”
是的,这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夜晚,蒂凡尼对自己说。
特里森小姐早早就上了床。这是蒂凡尼头一次见她不在椅子上睡觉。她还穿上了一套长长的白色睡衣,这也是蒂凡尼头一次见她不穿黑色。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传统上,小屋要打扫得闪闪发亮,迎接下一任巫婆,虽然很难让黑色亮起来,但蒂凡尼还是尽力了。实际上,小屋一直都很干净,可蒂凡尼还是一直在刮呀擦呀,因为这样她就不用去跟特里森小姐说话。她甚至把假蜘蛛网全都扯下来扔进火里,这些假蜘蛛网燃起了令人不快的蓝色火焰。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骷髅头。最后,她把自己记得的所有关于当地村民的事都写了下来:婴儿的预产期,什么人得了什么病,谁喜欢与人争执,谁是难对付的人,以及所有她认为可能对安娜格兰姆有帮助的细节。这样她就不用去跟特里森小姐说话。
最后,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她只好爬上狭窄的楼梯,问:“一切都还好吗,特里森小姐?”
老妇人正坐在床上写东西,乌鸦站在床柱上。
“我正在写几封感谢信。”她说,“今天有些女士是大老远赶过来的,她们在回去的路上一定感到很冷。”
“‘感谢你来参加我的葬礼’的感谢信吗?”蒂凡尼怯怯地问。
“是的。你可能也知道,很少有人给她们写信。你知道安安娜格兰姆·霍克因那姑娘会成为这里的新女巫吧?她肯定希望你留下来,至少留一阵子。”
“我觉得那不是个好主意。”蒂凡尼说。
“相当不好。”特里森小姐笑着说,“我怀疑威得韦克斯小姑娘是不是在心里打什么算盘。能看看伊尔维吉女士的那套巫术怎么应付我那些傻乎乎的人民倒是挺有趣,但是最好躲在石头后面看。或者像我这种情况,躺在石头下面看。”
她把信放到一边,两只乌鸦转过头来看着蒂凡尼。
“你在我这里只待了三个月。”
“是的,特里森小姐。”
“我们没有进行过女人之间的那种对话。我本该多教你点东西的。”
“我已经学到很多了,特里森小姐。”这是真话。
“你认识一个小伙子,蒂凡尼。他给你寄来信件和包裹。你每周都去兰克里城给他寄信。我觉得你并不喜欢待在我这里。”
蒂凡尼什么也没说。她们以前聊过这个,特里森小姐似乎挺喜欢罗兰。
“我总是太忙,没时间关注男孩子。”特里森小姐说,“我总是觉得以后再想,以后再想,再后来就太迟了。多关注你那位少年郎吧。”
“呃……我说过,他不是我的——”蒂凡尼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烧了。
“但是不要变成奥格太太那样的交际花。”特里森小姐说。
“人怎么变花?”蒂凡尼不太确定。
特里森小姐大笑起来,“你不是有本字典吗?”她说,“一个女孩拥有字典挺奇怪,但是也很有用。”
“是的,特里森小姐。”
“在我的书架上,你会找到一本厚得多的字典。一本完整版的字典。它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非常有用。你可以把它拿走,再另外挑一本书,其他的就留在小屋。你还可以拿走我的扫帚。别的东西就都属于小屋了。”
“非常感谢您,特里森小姐。我想拿走那本神话集。”
“啊,对。查芬奇。很不错的选择。这本书给过我很多帮助,我想它对你也会有特别的用处。当然,织布机必须留下来。安娜格兰姆·霍克因会发现它很有用的。”
蒂凡尼对此很怀疑。安娜格兰姆不是个爱动手的人,但也许现在不该说这些。
特里森小姐向后靠在垫子上。
“他们认为你把名字织进了布里。”蒂凡尼说。
“什么?哦,那个是真的,但不是什么魔法,只是个非常古老的技艺。任何一个织工都能做到。不过你要是不知道怎么织的,那你也就不知道怎么阅读它。”特里森小姐叹了口气,“这些傻乎乎的人啊。他们以为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是魔法。他们以为我能看穿他们的心,其实哪个女巫也没这个本事,除非是做开膛手术的时候。想知道他们那点小心思哪用得着魔法。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们了。我连他们祖父母还是婴儿的时候都能记得住!他们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可他们跟玩泥巴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我能看到他们的谎言、借口和恐惧。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长大过。他们从来不会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们一辈子都是小孩子。”
“我敢肯定他们会想你的。”蒂凡尼说。
“哈哈!我可是邪恶的老巫婆,姑娘。他们都怕我,对我言听计从!他们害怕假骷髅头和傻乎乎的故事。是我选择了恐惧。我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我告诉他们真相而喜爱我,所以我干脆让他们害怕我。他们听说老巫婆死了只会松一口气。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这是我长寿的秘密。”
蒂凡尼心中一动,向特里森小姐靠近了些。
“最重要的就是——”特里森小姐说,“把好‘风门’。别吃爱闹腾的蔬菜和水果,最不能吃的就是豆子,听我的没错。”
“我不明白——”蒂凡尼说。
“我直说吧,就是尽量别放屁。”
“我也直说吧,这会让人非常不舒服。”蒂凡尼紧张地说,她没想过会听到这种内容。
“这可不是开玩笑。”特里森小姐说,“人的身体里就那么多气。你必须尽量把它留住。一盘豆子能让你少活一年。一直以来我都在避免排气。我是个老人,我说的话就是智慧!”她严厉地瞪了一眼困惑的蒂凡尼,“你明白吗,孩子?”
蒂凡尼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一切都是考验!“不。”她说,“我不是孩子,而且那根本是胡说,根本不是智慧!”
严厉的表情变成了微笑,“没错。”特里森小姐说,“完全是胡扯。但你不得不承认还是扯得挺漂亮的,对吗?是不是有那么一刻,你已经完全相信了?去年村民们就信了。你真该看看那几个星期他们走路的样子!他们脸上扭曲的表情真是逗死我了!冬神的事情怎么样了?都平息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切开蛋糕的尖刀,来得那么突然,蒂凡尼倒吸一口凉气。
“我早上很早就醒了,想看看你在哪儿。”特里森小姐说。蒂凡尼总忘了她时时刻刻都能借用别人的耳朵和眼睛,而又可以不被人发觉。
“您看到那些玫瑰了吗?”蒂凡尼问。她当时没有感觉到眼睛痒,不过她那会儿满心焦虑,也没精力注意这种事。
“看到了,挺精致的。”特里森小姐说,“真希望我能帮你,蒂凡尼,可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而且在浪漫这方面我也没多少建议可以给你。”
“浪漫?”蒂凡尼震惊了。
“威得韦克斯小姑娘和蒂克小姐会引导你的。”特里森小姐继续说,“但我不得不说,我很怀疑她们两位在爱情领域能有多少经验。”
“爱情领域?”蒂凡尼反问。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啊!
“你会玩扑克吗?”特里森小姐问。
“什么?”
“扑克,就是那些卡牌游戏。斗地主、跑得快之类的。你以前肯定守过灵吧?”
“是的。但我从来没跟他们打过牌!而且我也不会玩!”
“我会教你的。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副牌。去拿过来。”
“是不是赌博那样的啊?”蒂凡尼问,“我父亲说人不应该赌博。”
特里森小姐点点头:“他说得没错,亲爱的。别担心,我玩扑克的方式跟赌博一点关系都没有。”
蒂凡尼被一阵颠簸惊醒,扑克牌从她身上滑落到地上,房间里洒满了清晨的冷光。
她看了一眼特里森小姐,她正鼾声如雷。
几点了?至少六点了吧!她该做点什么?
无事,根本无事可做。
她拿起王牌盯着看。所以这就是扑克?一旦她发现这游戏就是要用表情去骗人之后,她就玩得还不赖。大部分时间,牌本身只是为了让手里不闲着。
特里森小姐还在睡觉。蒂凡尼在想是不是要准备早餐,不过感觉实在是——
“德里贝比那些被埋在金字塔里的古代国王们,”特里森小姐在床上开口说道,“相信他们能够把东西带入下一个世界。比如黄金、宝石甚至奴隶。因此,请帮我做一个火腿三明治。”
“呃……您是说……”蒂凡尼说。
“死后的路程很漫长。”特里森小姐坐了起来,“我可能会饿的。”
“可到时候您都是鬼魂了!”
“也许火腿三明治也有灵魂呢。”特里森小姐坐在床边晃动着两条细腿,“芥末酱我有点拿不准,但可以试试。别动!”她拿起梳子,把蒂凡尼当作镜子开始梳头。蒂凡尼只好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谢谢,你可以去做三明治了。”特里森小姐把梳子放到一边,“我要穿衣服了。”
蒂凡尼匆匆走出房间,到自己房里洗了把脸。每次眼睛被借用后她都会这么做,可她从来没有勇气反对,现在肯定也不是反对的好时机。
她擦干了脸,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了模糊的声音。霜花开始出现在——
噢,不……噢……不……不!他又来了!
霜花拼出了文字:蒂凡尼。一遍又一遍。
她抓起一块法兰绒把它们擦掉,可是冰霜又一次凝结,而且更厚了。
她赶紧跑到楼下。窗子上全都是霜花,她试图把它们擦掉,结果法兰绒被冻在了玻璃上。她想拽下来的时候发出嘎吱的声响。
窗子上全是她的名字。所有的窗子上,也许山中所有的窗子上也都是,所有地方。
他回来了。太可怕了!
可是,也还有一点……酷……
她本来没想到这个词,因为她以前只知道这是“有点冷”的意思。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了想,觉得有点激动。
“在我年轻的时候,小伙子只是把姑娘的姓名首字母刻在树上。”特里森小姐一步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从楼上下来。来不及了,蒂凡尼已经感觉到了眼睛后面的刺痒。
“一点也不好笑,特里森小姐!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如果可能的话,就做你自己吧。”
特里森小姐弯下腰,摊开手掌。借眼鼠跳到地上,转过身来用小黑眼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特里森小姐用手指捅了捅它:“去吧,你走吧。谢谢你。”她说完之后,老鼠就钻进了一个洞里。
蒂凡尼把她扶起来,老女巫说:“你要哭了,是不是?”
“的确是有点——”蒂凡尼说。小老鼠看上去又失落又孤独。
“别哭。”特里森小姐说,“活得太久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美好。你跟其他人拥有的青年时代一样多,可是却额外多出了很多又老又聋又瞎的日子。好了,擦擦鼻子,帮我把乌鸦栖木放好。”
“他也许还在外面……”蒂凡尼喃喃道,她把栖木放到特里森小姐瘦削的肩头上。
然后她又擦了擦窗户,看见人影攒动。
“哦……他们来了……”她说。
“什么?”特里森小姐问,她顿了顿,“外面来了很多人!”
“呃……是的。”蒂凡尼说。
“跟你有没有关系,姑娘?”
“他们一直问我您什么时候——”
“快把我的骷髅头拿来!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没有骷髅头的样子!我的发型看起来怎么样?”特里森小姐一边说一边给大铁表猛上发条。
“看起来很漂亮——”
“漂亮?漂亮?你疯了吗?快把我头发弄乱!”特里森小姐命令道,“把我最破的斗篷拿来!这件太干净了!动作快点,孩子!”
蒂凡尼花了好一会儿才让特里森小姐准备妥当,又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她白天把骷髅头拿出来可能有风险,万一掉在地上别人可能会看见标签的。然后,蒂凡尼打开了门。
一阵低语打破了宁静。
门口挤满了人。特里森小姐向前走去,人们让出一条通道。
蒂凡尼恐惧地看见空地另一头有一个挖好的墓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绝对不包括一个挖好的墓穴。
“谁挖的——?”
“我们的蓝色朋友。”特里森小姐说,“我让他们挖的。”
这时,人群开始欢呼起来。女人们涌上前来,手里拿着大把大把的紫杉、冬青和槲寄生,这个时节只有它们还是绿色的。人们欢笑,人们哭泣,人们簇拥着女巫,把蒂凡尼挤到一边。她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
“我们不知道没了您该怎么办,特里森小姐!”“不会再有女巫像您这么好了,特里森小姐!”“我们从来没想过您会离开,特里森小姐,我祖父都是您接生的。”
亲自走进坟墓,蒂凡尼心想,这可太有范儿了,简直是……超级柏符。他们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场面的。
“那样的话,你得挑出一只小狗,其他的都归你。”特里森小姐停下脚步,让众人保持秩序,“按照传统,你要把那只小狗送给公狗的主人。毕竟你本来应该管好你家的母狗,不让它乱跑。你有什么问题,布林克霍恩先生?”
蒂凡尼站了起来。他们还在烦她!这都什么时候了!可是她……她希望被人烦。被人烦就是她的人生。
“特里森小姐!”她拨开人群,“别忘了您还有个约会呢!”
这话说得不算太漂亮,但总好过“你还有五分钟就要死了!”。
特里森小姐转过身,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有点迷茫。
“啊,对了。”她说,“是的,没错。我们最好快点了。”她一边走一边继续跟布林克霍恩先生讨论着一棵倒掉的树和某个屋顶的复杂问题,其他人都跟在她身后。蒂凡尼陪着她慢慢走到了墓穴边。
“至少您算是有个欢乐的结局,特里森小姐。”蒂凡尼轻声说。这真是句傻话,难怪得到这样的回答:
“孩子,我们每天都在制造欢乐的结局。可是,你瞧,对女巫而言,没有什么欢乐的结局,只有结局。现在就是结局……”
最好别想,蒂凡尼心想,最好别想自己正在爬的是一个墓穴的梯子。尽量别想自己还要帮特里森小姐爬下梯子,走到尽头的那堆树叶上去,不要想着自己正站在一个坟墓里。
在这下面,大铁表的声音似乎更响了:咣,当,咣,当……
特里森小姐踩了踩那堆树叶,高兴地说:“真棒,我在这里一定很舒服。听好,孩子,我跟你说过书的事情了吧?还有,在我椅子下面有一个小礼物是给你的。嗯,应该差不多了。啊,我还忘了……”
“咣,当,咣,当……”大铁表不停地走动,在坟墓里声音显得越来越大。
特里森小姐踮起脚尖,把头探出墓穴洞口,“伊西先生!你还欠朗利寡妇两个月房租!明白吗?普林提先生,那头猪属于福鲁门特太太,你要是不还给她,我就回来在你窗户下面提醒你!福萨姆夫人,多吉利一家在我记事之前就有权从特恩怀斯牧场通行,你必须……你必须……”
“咣。”
这一刻是漫长的一刻,大铁表突然停止了走动,寂静像惊雷般笼罩在空地上。
特里森小姐慢慢倒在那堆树叶上。
蒂凡尼的脑子停转了几秒,然后她对着挤上来的人群大喊:“退后,你们都退后!让空气流通起来!”
人群快速退开,她跪了下来。
空气中充满浓烈的泥土气息。至少特里森小姐死的时候闭上眼了。不是所有人都会闭眼的。蒂凡尼很讨厌替他们合眼,感觉像是把他们又杀死了一遍。
“特里森小姐?”这是第一道检查。还有很多检查必须一一完成:跟他们说话;举起他们的胳膊;查看脉搏(包括耳朵后面的脉搏);用镜子检查呼吸……她总是很害怕会搞错,因此她第一次出门处理死人时——一个遭遇了可怕的锯木机事故的小伙子——她完成了每一项检查,尽管她还得去把小伙子的头找回来。
特里森小姐的小屋里没有镜子。
那么她——
——应该想到的!这可是特里森小姐!几分钟前我还听到她给钟表上发条呢!
她笑了。
“特里森小姐!”她紧贴着她的耳朵,“我知道你还在!”
就是这个时刻,这个难过的、诡异的、可怕的早晨,彻底变成了……柏符。
特里森小姐笑了。
“他们走了吗?”她问。
“特里森小姐!”蒂凡尼严厉地说,“这么做也太坏了!”
“我用拇指把那块表按停了。”特里森小姐得意地说,“不能让他们失望对吧?总要给他们看场好戏嘛!”
“特里森小姐。”蒂凡尼严肃地说,“你那块表的故事也是你自己编的吧?”
“当然是我编的!这故事棒极了,现在到处都在流传。特里森小姐和她的发条心脏!如果我走运的话,以后还会变成神话传说。他们会记住特里森小姐好几千年!”
特里森小姐闭上了眼。
“我一定会记得你,特里森小姐。”蒂凡尼说,“真的会,因为……”
世界变成了灰色,然后变得更灰暗了一些。特里森小姐一动不动。
“特里森小姐?”蒂凡尼推了推她,“特里森小姐?”
欧墨尼得斯·特里森小姐,享年一百一十一岁?
蒂凡尼在脑中听到这个声音,它不像是从耳朵里传来的。她以前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一点她与众不同。一般人只能听到一次死神的声音。
特里森小姐站了起来,骨头没有嘎吱作响。她看起来就是特里森小姐,拥有实体,面带微笑。在诡异的光线中,躺在那堆枯叶上的似乎只是个影子。
可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是死神。蒂凡尼以前见过他,在黑门那一边的死神领地中。不过就算以前没见过,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镰刀、兜帽长袍,还有那一堆沙漏都暗示着他的身份。
“你的礼貌去哪儿了,孩子?”特里森小姐说。
蒂凡尼抬起头来说:“早上好。”
早上好,蒂凡尼·阿奇,十三岁。死神用无声之声说。你的身体很健康。
“你应该行个屈膝礼。”特里森小姐说。
对死神吗?蒂凡尼心想。阿奇奶奶可不会喜欢那样。她说过,永远不要向暴君屈膝。
好了,欧墨尼得斯·特里森小姐,我们必须一起走了。死神轻轻挽起她的胳膊。
“喂,等一下!”蒂凡尼说,“特里森小姐应该是一百一十三岁!”
“呃……为了职业需要,我稍微加了一点点。”特里森小姐说,“一百一十一岁听起来太……嫩了。”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三明治的鬼魂。
“啊,成功了。”她说,“我就知道——等等,芥末酱去哪儿了?”
芥末酱总是很棘手。死神说话的时候他们正慢慢消失。
“没芥末?那腌洋葱呢?”
所有的腌菜好像都不行,很抱歉。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道门的轮廓。
“另一个世界吃不到开胃小菜了吗?太可怕了!那酸辣酱呢?”渐渐消失的特里森小姐问。
那算果酱类,果酱可以。
“果酱?果酱!配火腿?”
然后他们就消失了。光线恢复了正常。声音回来了。时间恢复了。
再次注意,不要想得太深入,保持平和的心态,专注于该做的事。
人们还在空地上徘徊。在他们的注视下,蒂凡尼回小屋拿了几条毯子,仔细捆扎好,这样她把毯子拿回墓穴时,就不会有人看到她塞在里面的柏符骷髅头和蛛网制造机了。眼见特里森小姐和柏符的秘密已经藏好,她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几个男人过来帮她。就在这时,泥土下传来声音:
“咣当,咣。”
人们都惊呆了。蒂凡尼也惊呆了,但她的第三思维插了进来:别慌!记住,她已经把表弄停了!可能是一块落石之类的东西让它重启了!
她松了一口气,亲切地说:“也许是她在跟大家道别呢。”
剩下的泥土被迅速填进了墓穴中。
人们匆匆赶回村里,蒂凡尼心想:现在我也是柏符的一部分了。可特里森小姐为他们费尽心力。她有资格成为神话,如果那正是她的愿望。而且我敢打赌,在黑夜中他们还会听到她的声音。
可现在除了树林里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她呆呆地望着坟墓。
得有人说点什么。是吗?毕竟,她是个女巫。
在白垩地或是在山里都没有多少人信教。全能教每年会来办一次祷告会。有时候,会有九日奇迹教,或是微观教,或是小神堂的牧师骑着驴子来。如果牧师说话风趣或是面红耳赤大喊大叫,人们就会跑去围观。如果他们演奏得一手好乐器,人们就会跟着唱歌。然后大家又都各自回家。
“我们都是小人物。”她父亲曾经说过,“被神灵注意到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蒂凡尼还记得他在阿奇奶奶坟墓前说的那些话,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夏日丘陵地的草皮上,秃鹰在天空中嘶鸣,那些话说出来那么自然。于是她重复着那些句子:
若有神圣之地,便是此地。
若有圣洁之日,便是今日。
她看见一个人影,是游吟诗人大下巴比利。他爬上坟墓新翻的土堆,严肃地看了蒂凡尼一眼,然后拿起鼠笛开始演奏。
人类听不清鼠笛的声音,因为音调太高了。但蒂凡尼能够在脑海中感受得到。游吟诗人能够让他的音乐包含许多内容,她感受到了日落,感受到了金秋,感受到了山间的薄雾,还感受到了红得发黑的玫瑰散发出阵阵香气……
演奏完之后,游吟诗人望着蒂凡尼,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了。
蒂凡尼坐在树桩上落了几滴泪,因为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然后她去给山羊挤了奶,因为那也是必须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