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更冷了,刺骨的寒意能把火焰冻结。
蒂凡尼把扫帚停放在远离奥格奶奶小屋的树林里。这里的雪还不算太厚,但是也已经没到了膝盖。积雪被冻出一层脆壳,在蒂凡尼脚下像不新鲜的面包一样碎裂。
看起来,她到树林里是来摸清丰饶角的使用窍门的,可实际上她只是想清净一会儿。奥格奶奶并不讨厌那些鸡。毕竟,现在有五百只母鸡在她的畜栏里咯咯叫着。可是地板上一团糟,到处都是鸡屎,连楼梯扶手上都是。而且,奶奶提出(悄悄说的),假设有人说了“鲨鱼”呢?
白雪覆盖的树林里,蒂凡尼坐在一个树桩上,腿上放着丰饶角。曾几何时,树林是那么美丽,但现在却如此面目可憎。黑树干衬着白雪堆,世界只剩黑与白的条纹、光与影的格栅。她多想看看地平线啊。
有意思的是,丰饶角总是带着微微的暖意,哪怕在这里也一样。而且它似乎提前就能知道自己应该变成怎样的大小。我生长,我收缩,蒂凡尼想,我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接下来会怎么样?现在该怎么办?她希望各种能力降临到她身上,就像丰饶角那样。可是并没有。
积雪下面有生命。她的脚尖感觉到了。在下面,在她触不到的地方,真正的夏天就在那里。她用丰饶角当作铲子,挖去层层积雪,一直挖到堆积的枯叶。在白色的菌丝网和灰色的新树根之下有生命。一只冻得半死的虫子蠕动着爬开,藏在一片只剩叶脉的枯叶之下,叶脉精巧如蕾丝一般,在那旁边是一颗橡子。
树林并不寂静。它们都在屏住呼吸。它们都在等她行动,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是夏姬,她告诉自己。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我顶着她的名号,可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她会走遍世界,海洋般的树液会滋润这些干枯的树,百万吨新草会在一秒钟全部发芽。我能做到吗?不能。我只是会玩几个小把戏的傻孩子,仅此而已。我只是蒂凡尼·阿奇,我渴望着回家。
怀着对那条虫子的愧疚,她对着土壤呼了一口热气,然后用叶子把它盖了起来。就在这时,伴随着“咔嗒”一声,那颗橡子裂开了。一根白苗伸了出来,转眼间长到了一英寸高。
她快速地用手在地上挖了个洞,把橡子放进去,然后用土埋好。
有人在看她。她站了起来,飞快地转过身。没有看到任何人,但是这不代表没有人。
“我知道你在这里!”她还在转着圈,“不管你是谁!”
她的声音回荡在黑色的树林里。她自己听着都觉得是在虚张声势。
她举起了丰饶角。
“出来。”她颤抖着说,“不然——”
不然怎么样?她想。用水果把你填满吗?
“砰!”树上落下来一些雪,吓得她跳了起来,转念又觉得自己更傻了。现在她连一捧落下来的雪都会怕了。就算在最黑的树林里,一个女巫也不能感到害怕,威得韦克斯奶奶曾经这样对她说过,因为她必须打心底里相信,这片树林里最可怕的东西就是她自己。
她举起丰饶角,惴惴不安地说道:“草莓……”
有东西从丰饶角里“噗”地射出来,在二十英尺外的一棵树上打出一个红点。蒂凡尼不用近看,她知道丰饶角总是会给你你要的东西。
这让她没法给自己找借口。
最重要的是,今天是她去探访安娜格兰姆的日子。蒂凡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件事她可能也做错了。
她慢慢地跨上扫帚,消失在树林之间。
一两分钟后,一棵绿树苗从她呼过气的土壤中破土而出,长到了六英寸高,生出两片绿叶。
脚步声慢慢接近,听着不像是通常踩在冻雪上的那种脆声。
接着一声脆响,有人跪在了冻硬的雪地上。
一双瘦而有力的手轻柔地把积雪和枯叶做成一道高高的薄墙,围绕着树苗,保护它不受寒风侵袭,就像保卫城堡的士兵。
一只小白猫想用鼻子蹭树苗,被小心地抱开了。
然后,威得韦克斯奶奶走出了树林,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教别人的时候永远要记得留一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娜格兰姆在学习,但这也是一种煎熬。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那么想教她东西实在太难,所以经常会有如下对话:
“你知道怎么制作安慰根吧?”
“当然。那种事谁都会。”
这时不要说:“那好,做给我看看。”因为她会胡弄一气,然后说自己头痛。这时应该说:“很好,那你看我是不是做对了。”然后完美地做给她看。接着你要说:“你知道的,威得韦克斯奶奶说过,实际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替代安慰根,但如果你能找到真材实料,那么效果是最好的。如果制作的时候加入糖浆,那么它对小病小痛有奇效。不过当然,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然后安娜格兰姆就会说:“当然。”
一星期后,因为天气实在太冷,森林里的一些老树在夜里爆开了。老人们说,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景象了。这是因为树的汁液被冻住膨胀了。
安娜格兰姆还是那么骄傲自负,就像一只活在全是镜子的房间里的金丝雀。但一面对不懂的东西,她立即就慌了。然而她非常擅长从鸡蛋里挑骨头,而且能够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这对于女巫来说是很珍贵的天赋。有一次,蒂凡尼看到柏符购物目录摊开在桌面上,有一些商品被画了圈。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太忙了。
一星期后,井水被冻住了。
蒂凡尼跟着安娜格兰姆去各个村子走访过几次,知道她最终会胜任的。她已经在建立自己的柏符了。她个子很高,态度傲慢,哪怕她对事情一点头绪都没有,也能表现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这对她大有好处,人们都开始听她说话了。
他们不得不听。现在所有的路都已经不通了。人们在小屋与小屋之间开出了隧道,隧道里闪着冰冷的幽光。任何需要运输的东西都只能靠飞天扫帚,包括老年人。他们被抬起来,带着床单被套拐杖等等,转移到别的房子里去。人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靠互相提醒着“不管现在多冷,年轻时候也这么冷过”熬时间。
过了一阵子,他们不再那么说了。
有时候会化冻,化一点点,然后又冻上。因此每个屋檐下都挂着冰凌。等到下一次化冻时,冰凌就会像匕首般刺入大地。
蒂凡尼没有睡觉,至少没有上床去睡。所有的女巫都一样。雪被踩踏成像石头一样硬的坚冰,所以有些马车可以赶起来了。可女巫还是太少,一天也还是太短。白天晚上的时间加起来都太短。有一次,佩特拉在扫帚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挂在两英里外的一棵树上。还有一次,蒂凡尼从扫帚上摔了下来,掉在一个雪堆上。
狼群进了隧道。它们因为饥饿变得虚弱而绝望。威得韦克斯奶奶赶走了它们,但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如何做到的。
寒冷就像拳头的击打,一次又一次,夜以继日。雪地上到处都是小黑点,那是在空中被冻死掉下来的鸟。其他的鸟儿们发现了隧道,叽叽喳喳地挤了进来。人们把食物残渣喂给它们,因为它们为世界带来了春天将至的错觉……
……还因为有食物可喂。是的,有食物。丰饶角日日夜夜忙个不停。
蒂凡尼心想:我应该拒绝雪花的。
那是一栋老旧废弃的棚屋。一块腐朽的木板上,有一根钉子。如果冬神有手指的话,那他的手指一定会颤抖。
这是最后一件物品!要学的东西真多啊!真难啊,真难啊!谁会想到人类竟然是由白垩、煤烟、各种气体、毒药,以及金属组成的呢?现在,锈钉子底下开始结冰,越结越厚,冰终于把钉子挤了出来,木板发出吱吱的呻吟。
钉子在空中轻轻旋转,在冻结了树梢的寒风中,回荡着冬神的声音:“足够做一个人的钢铁!”
在高高的山上,雪量突然暴增。一直堆到半空,雪堆下有东西时隐时现,仿佛有海豚在其间游玩。
然后雪又沉静下来,就像暴增时那么突然。一匹马出现了,像雪一样白,马背上坐着一个骑士,闪着寒霜的光芒。如果你让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刻家来做一个雪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进展还在继续。一马一人的身上还在不停变化着,这让他们越来越栩栩如生。细节确定了,颜色也出现了,只是都带着灰色的调子,一点也不明亮。
最后,一位骑士骑着一匹马,在隆冬惨白的日光下闪闪发光。
冬神伸出一只手,伸展着手指。说到底,颜色只是反射光线的问题。很快,手指就变成了肉色。
冬神说话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从狂风的咆哮声到海上风暴之后浪头打在卵石海滩上的哗哗声。在各种声音里,有一种听起来像是对了。他重复着,尝试着,反复琢磨,把它变成说话声,一直到听起来没问题为止。
“塔斯布勒利兹委普?哥其子奥福瓦?维斯维普?呐呐呐呐呐……尼……呐呐……啊啊啊!这就是说话!”冬神把头往后仰,唱起了作曲家沃图阿·多伊诺夫的《乌贝沃德之冬》的序曲。他曾经在驱赶狂风时在一个歌剧院屋顶附近听到过一次,他惊讶地发现,虽然人类差不多就是两条腿上架着一包脏水,可是竟然能够把雪理解得如此之妙。
“乌拉拉啊哈哈!”他对着冰冷的天空唱着。
冬神骑马唱着歌穿过松林。他犯的唯一一个小错误,就是唱歌的时候把乐器声音也唱出来了。实际上,他唱的是整个演出,就像一个行进的交响乐队,同时发出歌手的声音、鼓声,以及交响乐队其他所有乐器的声音。
去闻树的味道!去感受大地的引力!变得更实在!感受双眼后的黑暗并且知道那是自己!变成——并且知道自己变成——一个人类!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感觉太快活了。有太多太多的……一切,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举例来说,大地,它时时刻刻都在拉扯着你,想要站直很是需要费一番脑筋。还有鸟!以前冬神只觉得它们是空中的杂质,随着天气的变化到处碍事,可现在它们是跟他一样的生灵。它们与引力和风玩耍,它们拥有天空。
以前,冬神从来没有看过,从来没有触摸过,从来没有听过。你也没法做那些事,除非你……分离,分离成双眼后的黑暗。以前,他没有分离,他是一部分,是整个宇宙的一部分,那宇宙包括了引力与推力,包括声与光,包括流动,包括舞蹈。他曾经一遍一遍用风暴击打群山,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一座山是什么样子的。
双眼后的黑暗……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它让你成为……你自己。你的手,包括那几个枝枝丫丫的可笑东西,给了你触觉;你头两侧的洞给了你听觉;头前面的洞给了你美妙的嗅觉。这些洞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真是太聪明了!太奇妙了!而当你还是元素灵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同时发生,内外一体,都在一个巨大的……东西里面。
东西。这是个有用的词……东西。东西是冬神无法描述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东西,都让他感到兴奋。
做人真好!虽然他几乎全是脏冰做成,但那也比脏水强得多呢。
是的,他成了人类了。就这么简单。不过是把东西组织起来。他有感知,可以在人类当中行动,他可以……寻找。这就是寻找人类的方式。你要自己变成一个人!对一个元素灵来说这很难,甚至在这个到处都是东西的世界里要认出一个人来都不容易。但是一个人可以用那个发出声音的洞跟另一个人交谈。他可以跟他们交谈,而且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现在他是个人类了,不会再回头了。冬日之王!
他只需要一个王后!
蒂凡尼醒了,有人正在摇晃她。
“蒂凡尼!”
蒂凡尼是在奥格奶奶的小屋里枕着丰饶角睡着的。不远处有奇怪的噼啪声,像是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滴落。雪反射着灰蓝的光,映满了整个房间。
她睁开眼睛,看见威得韦克斯奶奶正躺回她自己的椅子里。
“你九点钟就睡着了,我的孩子。”她说,“我觉得你该回家了。”
蒂凡尼四下看了看,“我不就在家里吗?”她问,头还是晕晕的。
“不,这里是奥格奶奶的房子。这是一碗汤——”
蒂凡尼醒了。她面前摆着一碗浑浊的汤。看起来……很眼熟。
“你上次在床上睡觉是什么时候?”汤面波动的倒影问她。
蒂凡尼打了个哈欠:“今天是什么日子?”
“星期二。”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嗯……星期二是什么?”
蒂凡尼第三次醒来,被人抓着拉起来站直。
“站好!”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声音说,“这次别再睡着了。把汤喝了,暖暖身子。你该回趟家了。”
这一次,蒂凡尼的胃控制了一只手和一把勺子,她渐渐暖和了过来。
威得韦克斯奶奶坐在对面,把小猫那谁放在腿上,看着蒂凡尼把汤喝完。
“我在你身上倾注了过多的期望。”她说,“我以为时间越长,你就会发现越多能力。这不是你的错。”
噼啪声更频繁了。蒂凡尼低下头,看见玉米粒正从丰饶角里滚落出来。在她的注视下,粮食涌出的数量不断增加。
“你在睡着之前让它开始出玉米。”奶奶说,“你累的时候它出东西就慢。不过幸好如此,真的,不然我们都要被鸡生吞活剥了。”
“这是我做对的唯一一件事。”蒂凡尼说。
“我不知道。安娜格兰姆·霍金看起来很有前途。据我听到的,她很幸运地拥有很多朋友。”如果特里森小姐想跟威得韦克斯奶奶面对面玩扑克,那她输定了。
玉米流出的声音在寂静中突然变大了。
“那个,我——”蒂凡尼刚想说。
威得韦克斯奶奶哼了一声。“我想没有人非得跟我解释什么。”她一本正经地说,“答应我你会回家,好吗?有几辆马车今天早上会经过,我听说现在去平原还不算太糟。你回到你的白垩地去。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巫。”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她的确想回家,比什么都想。可是这么离开就像是逃避困难一样。
“也可能像是去迎接挑战。”奶奶说。她又旧习发作,回应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我明天走。”蒂凡尼说。
“很好。”奶奶站了起来,“跟我来。我让你看点东西。”
蒂凡尼跟着她穿过一条雪隧道,来到森林边缘。这里的雪已经被拾柴的人踩实,而且一旦你从森林边缘稍微往里走走,积雪情况就不那么糟糕了。很多雪都堆在树上,在空中投下冷冷的蓝色阴影。
“我们在找什么?”蒂凡尼说。
威得韦克斯奶奶用手一指。
在白色和灰色之间,有一抹绿色。那是一棵几英尺高的橡树苗上的嫩叶。蒂凡尼踩着吱吱作响的冻雪走到树苗边上,伸出手去触摸它,感觉到空气暖暖的。
“你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吗?”奶奶问。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做不到。但你做到了,孩子。蒂凡尼·阿奇。”
“只是一棵树而已。”蒂凡尼说。
“是的。但你必须从小事做起,从橡树开始。”
她们静静地盯着这棵树看了一会儿。这一抹绿色似乎把它周围的雪都反射掉了。冬天偷走了色彩,但这棵树却在熠熠生辉。
“现在我们都有事情要做了。”奶奶打破了沉寂,“我觉得你应该照常去特里森小姐的小屋。你从不会让我失望的。”
这里是一间很大的驿站,哪怕在这个时节的早晨都十分繁忙。一架快递邮车在这里稍作停留,他们的马拉着车经过了漫长的进山之路,现在需要休息。而另外一辆准备下山去平原的车正在等待乘客。马儿们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弥漫。车夫们不停跺着脚。大包小包的东西被装到车上。背着粮袋的人东奔西跑。几个O形腿的人坐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聊闲话。十五分钟后,这家旅店的院子又会空空如也。但此时,大家都太忙了,没有人去注意一个新来的陌生人。
后来,大家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扯着嗓子互相反驳。也许最准确的说法来自蒂凡妮雅·斯图特,她是旅店老板的女儿,当时正在帮她父亲招待客人吃早餐:
“他走了进来,我看出来他有点古怪。他走路的方式很好笑,抬腿的样子就像马在小跑。而且他有点……闪闪发光。不过我们这儿什么人都有,所以最好不要随便议论别人。上周我们这里来了一群狼人,他们看起来跟咱们一样,只不过我得把他们的盘子放在地上。好吧,继续说那个人……他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说,‘我跟你一样是个人类!’他一张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然,其他人都没注意,但我告诉他我很高兴听他这么说,问他想吃什么,因为那天早上的香肠很棒。然后他说他只能吃冷的食物。真是奇怪,因为其他人都在抱怨房间里面太冷,好像壁炉里的火烧得还不够旺似的。不过,我们的确在储藏室里还剩了些冷香肠,而且稍微有点变质了。于是我把那些冷香肠给了他,他吃了一根,嚼了一会儿,然后满口食物跟我说,‘这跟我想的不一样。我现在该怎么做?’然后我说,‘你应该吞下去。’然后他说,‘吞下去?’然后我说,‘对,你把它吞到你的胃里去。’然后他喷出了一点香肠,弄得到处都是,说道,‘啊,陷进去点!’然后他下咽的时候身上好像出现了一圈圈的波浪,然后他说,‘我是个人。我成功地吃了人类的香肠!’然后我告诉他没必要这样,它们大部分都是用猪肉做的,跟往常一样。
“然后他说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说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香肠要两便士。于是他给了我一枚金币,于是我行了个屈膝礼,因为……算了,你们不会懂的。然后他说,‘我跟你一样是个人类。戴着尖顶帽在天上飞的人在哪里?’在我看来这话说得很奇怪,但我还是告诉他,如果他想找的人是女巫,那么在兰克里大桥有很多。然后他说,‘名字叫特里森的呢?’然后我说我听说她死了,但是女巫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然后他就走了。他从头到尾都面带笑容,很灿烂,又带点焦虑。他的衣服也不太对劲,好像黏在他身上似的。但这种事也不能太挑剔。昨天我们这里还来了些巨怪。他们就像是行走的石头,没法吃我们的食物,还好我们给他们准备了破杯子和油脂大餐。但这个人只一个劲地喝朗姆酒,而且他走了之后,整个地方都觉得暖和了好多。”
你从不会让我失望的……
这句话让蒂凡尼飞越树梢的时候身上暖暖的。自豪之情在她脑中燃烧着,当然也包括如在火中爆裂的木头似的愤怒。
威得韦克斯奶奶知道了!是她计划的吗?因为这样看起来很好,不是吗?所有的女巫都会知道。伊尔维吉女士的学生罩不住,但是蒂凡尼·阿奇把其他姑娘们都组织起来帮忙,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对女巫而言,没有告诉任何人跟告诉所有人的效果是一样的。女巫们非常善于听出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所以安娜格兰姆保住了她的小屋,伊尔维吉女士脸上无光,威得韦克斯奶奶得意扬扬。所有的工作和忙碌都会让奶奶得意扬扬。当然,斯达普太太的猪和其他所有人也都会从中受益。事情变得复杂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巫术之道的基本就是不能袖手旁观。她知道这一点。奶奶知道她知道这一点。于是蒂凡尼就像一只发条老鼠一样忙个不停……
真该好好算算账!
空地上到处都是结冰的雪堆,但她很高兴地看到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直通小屋。
还有一些新景象。特里森小姐的坟墓边站着一些人,坟头的一些雪被扫去了。
哦,不,蒂凡尼盘旋而下时心想,他们可千万别是在找骷髅头啊!
结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糟。
她认出了坟墓边的人。他们都是村民。他们用大胆而又焦虑的眼神看着蒂凡尼,仿佛被眼前这个小小的但可能很生气的女巫吓得半死。他们似乎刻意不去看坟头,但她马上注意到了。坟头覆盖着小小的纸片,用小棍子固定在上面,都在风中翻动。
她撕下了几张:
还有很多。
就在她准备厉声责备村民们还在骚扰特里森小姐时,蒂凡尼想起了那些牧羊人留在草场上的一沓沓快乐水手香烟壳,那里曾是老牧羊人小屋的所在地。他们没有写下自己的请求,但它们一样在风中飘舞着:
“在蓝天中放牧白云的阿奇奶奶,请照看我的羊。”“阿奇奶奶,请治好我的儿子。”“阿奇奶奶,请找到我的羊羔。”
这都是小人物的祈祷,他们害怕去烦扰高高在上的神灵。他们信任他们认识的人。不存在什么对或错。他们只是……心怀希望。
那么,特里森小姐,她想,你现在成为传说了,毫无疑问。你甚至可能成为女神。但我可以告诉你,做女神没那么好玩。
“找到蓓吉了吗?”她转过身问他们。
一个男人避开她的目光说:“我想特里森小姐会明白为什么那女孩不想这么快回家。”
哦,蒂凡尼心想,那种原因之一。
“那个男孩有消息吗?”她问。
“那个管用了。”一个女人说,“他妈妈昨天收到一封信,说他遇到了可怕的海难,但是他得救了,这就说明这灵验了。”
蒂凡尼没有问什么证明了什么,知道证明了就已经足够了。
“那很好。”她说。
“但是很多可怜的水手都淹死了。”那女人继续说,“他们在大雾中撞到了一座冰山。他们说是一座巨大的女人形状的冰山。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如果他们在海上的时间够长的话,看什么东西都会觉得像女人吧?”一个男人笑着说。那女人瞪了他一眼。
“他有没有说她——她是不是长得像……某个人?”蒂凡尼尽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那就要看他们看什么部位了——”那个男人兴奋了起来。
“你应该用肥皂和水洗洗你的脑子。”那个女人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胸口。
“呃,没有,小姐。”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只说她的头上都是海鸥的……粪便,小姐。”
这一回,蒂凡尼尽量不让人听出她松了一口气。她低头看了看那些在坟墓上飘动的纸片,然后又把目光移回到那个女人身上,她正想往身后藏什么东西,也许是新写的请求吧。
“你相信这种事情吗,卡特太太?”
那个女人突然慌了起来:“啊,不,小姐,当然不信。但是,只不过,你懂的……”
只不过能让你感觉好受些,蒂凡尼想。这是当你无计可施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而且谁知道呢,也许管用。是的,我懂。这是——
她的手在痒。她这时才意识到手已经痒了一阵子了。
“是你?”她压低声音说,“你好大的胆子!”
“你没事吧,小姐?”那个男人说。蒂凡尼没理他。一个骑士正在靠近,飞雪跟在他身后,像斗篷一样款款展开,像许愿一样悄无声息,像雾一样厚。
蒂凡尼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抓住了小小的丰饶角。哈!
她走上前去。
白马走到跟老旧小屋平齐的地方,冬神跳下马来。
蒂凡尼在距离二十英尺的地方站住,心怦怦地跳。
“我的小姐。”冬神一边说一边鞠了一躬。
他看起来……更好,也更老。
“我警告你!我有丰饶角,别逼我用它对付你!”蒂凡尼说。可她迟疑了。他看上去的确像个人类,除了脸上固定不变的奇怪笑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我为你学习。”他说,“我学会了搜寻。我是人类!”
真的吗?可他的嘴看起来不太对劲,她的第三思维说,里面很苍白,像是雪。站在那里的不是个男孩,它以为它是而已。
一个大南瓜,她的第二思维催促着。它们在这个时节变得很硬很硬。快砸他!
而蒂凡尼自己,思维最外面的那个,能够感觉到风吹过脸上的那个,心想:我不能那么做!他只不过站在那里说话,这都是我的错!
他想要永不结束的冬天,第三思维说。你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
她确信冬神的那双眼睛可以看穿她的思想。
夏天会杀死冬天,第三思维坚持着。事情就该这样!
但不是用这种方式,蒂凡尼想。我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感觉不对。故事走向不是这样的。冬日之王不可能被一个南瓜砸死!
冬神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成千上万片蒂凡尼形状的雪花在他身边落下。
“我们现在能把舞跳完吗?”他说,“我是个人,跟你一样!”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知道人是什么吗?”蒂凡尼说。
“是的!很简单!足够做一根钉子的钢铁!”冬神得意地说。他满脸笑容,仿佛刚刚玩了一个好把戏,“现在,请跟我跳舞吧。”
他向前走了一步。蒂凡尼往后退去。
如果你现在跳舞,她的第三思维警告着,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只能相信自己,高高在上闪耀的星星可不在乎地上是不是永远被雪覆盖。
“我……还没准备好。”蒂凡尼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可是时间在流逝。”冬神说,“我是人类,我知道这些事。你不是一个人类形态的女神吗?”
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不,我不是,她想。我一直都只是……蒂凡尼·阿奇。
冬神又走近了一点,他依然伸着手。
“该跳舞了,小姐。该把这支舞跳完了。”
蒂凡尼心中飞过万千思绪。冬神的双眼让她心中只有一片白色,就像白茫茫的大地……
“啊啊啊伊伊伊伊呃呃呃呃!”
特里森小姐的小屋大门突然打开了,有人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过雪地。
那是个女巫,绝对不会弄错。她戴着尖顶帽,顶子弯弯扭扭像一条蛇。帽子下是一头油腻的蓬乱头发,头发下面是一张噩梦般的脸。那张脸是绿色的,就跟那双正在挥舞的双手一样,手上的黑指甲是货真价实的利爪。
蒂凡尼目瞪口呆,冬神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随着那尖叫着横冲直撞的可怕东西渐渐靠近,细节也渐渐清晰起来,比如一口黑黄的烂牙和满脸疣子。好多疣子,甚至在疣子上的疣子上都还有疣子。
安娜格兰姆真是把所有东西都买齐了。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蒂凡尼都有点想笑,可是冬神抓住了她的手——
——女巫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许那样抓着她!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个女巫!”
安娜格兰姆的声音在最好的情况下也算不上悦耳动听,但是当她害怕或者愤怒时,她的声音里会带着一种魔音灌耳的效果。
“我说让你放开她!”安娜格兰姆尖叫着。冬神似乎被吓呆了。对于一个刚刚拥有耳朵不久的人来说,听见安娜格兰姆的怒吼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
“放开她!”她大吼一声,然后发射出一个火球。
她没打中。也许是故意的。一个嗖嗖作响的大火球打在身边,通常会让大多数人停下手里正在干的事情。但是大多数人并不会融化。
冬神的腿掉了。
后来在穿越暴雪的旅途中,蒂凡尼一直在思考冬神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是用雪做成的,但他可以走路,可以说话。这说明他必须一直都在思索着这些事。他必须想。人类不需要时时刻刻思索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们的身体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但是雪连怎么站直都不知道。
安娜格兰姆盯着他,似乎他做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
他四下张望,似乎很困惑。他的胸口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他变成了碎裂的雪堆,塌落成闪光的冰晶。
雪下得更大了,似乎云朵在被人挤压一般。
安娜格兰姆把面具掀开一道缝,看了看那堆雪,然后又看了看蒂凡尼。
“好吧。”她说,“刚才是什么情况?他应该那样吗?”
“我是来看你的,那个……他就是冬神!”此时此刻,蒂凡尼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是说……那个冬神?”安娜格兰姆说,“他不是一个故事吗?他追着你要干什么?”她责备地追问道。
“那是……他……我……”蒂凡尼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他是真实存在的!我必须躲着他!”她说,“我必须躲着他!解释起来话就长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蒂凡尼以为安娜格兰姆会要求她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但她只是伸出套着黑色橡胶爪子的手握住了蒂凡尼的手。
“那你马上离开这里!不会吧,你还在用特里森小姐的旧扫帚?那个一点也不好用!用我的!”她拽着蒂凡尼向小屋走去,雪下得更大了。
“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蒂凡尼边说边紧跟步伐。她想不出还能说什么,这句话突然变得很重要,“他以为他是人类——”
“我只是打倒了他的雪人化身,笨蛋。他还会回来的!”
“是的,但是你看,足够做一颗——”
一只绿手扇了她一巴掌,但是由于橡胶套的缘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疼。
“别废话了!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呢!我的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有个那样的东西在追我,我是绝不会站在这里废话的!”安娜格兰姆抹了一下豪华版邪恶女巫鼻屎面具,调整了一下鼻屎的位置,然后转向村民们。从刚才到现在,他们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们看什么看?以前没见过女巫吗?”她吼道,“回家去!明天我会给你的小儿子拿点药下去,卡特太太!”
他们看着那张绿脸、满口烂牙、发臭的头发、巨大的鼻屎(其实都是用玻璃做的),忙不迭地跑了。
蒂凡尼依然还有些恐惧,但又感觉有点放松,她微微颤抖,嘴里念叨着:“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一直到安娜格兰姆把她摇醒。雪花下得越来越密集,连看清她的脸都很困难了。
“蒂凡尼,扫帚。快骑上飞走!”安娜格兰姆说,“飞得远远的!听到了吗?飞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是他……那个可怜的东西认为……”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个很重要。”安娜格兰姆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向小屋围墙走去,她的扫帚停放在那里。她半推半抬地把蒂凡尼架了上去,然后抬头看看天。现在雪已经下得跟瀑布一样了。
“他会回来的!”她厉声说,然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扫帚直冲云霄,消失在大雪茫茫的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