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坚硬核心,自亘古便存在着。日光这个暴发户附着在灵思风身上溜进塔来,它的入侵让黑暗很是不满。
门在灵思风身后关上,他感到空气在动,黑暗涌回来,将先前被阳光占据的空间完全填满,哪怕光线还在,你也不可能看见两者汇合的地方。
塔内弥漫着古老的气息,还带着一点点乌鸦屎的味道。
站在这样的黑暗里很需要勇气。灵思风不怎么勇敢,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呼哧呼哧,灵思风稳如泰山。他之所以没有动弹,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会踩上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然后,一只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动作很轻很轻。一个声音说:“对——头。”
灵思风抬起眼睛。
头顶一道明亮的闪光,这一次黑暗终于退让。灵思风看见了。
整座塔里排满了书。环绕塔身的破烂旋梯上,每一级台阶都被书挤得满满当当。地板上堆的也全是书,尽管从它们堆起来的方式看,说“依偎”或许更准确些。它们还蹲在——好吧,它们还栖息在——每一个濒临倒塌的窗台上。
它们在悄悄地观察他,只不过所用的并非通常的第一到第六感。书是很会传情达意的——尽管传达的倒不一定是它们自己的情意。灵思风猛地明白过来:它们想告诉他些什么。
又是一道闪光。他意识到那是来自大法之塔的魔法,顺着通到天花板的洞反射下来。
至少它帮灵思风看清了在自己右脚边呼哧的原来是旺福司,这让他安心不少。现在只要能搞清楚左耳朵边上那轻柔又固执的嚓嚓声究竟是什么……
一道闪光再次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发现自己正对着王公那双黄色的小眼睛。蜥蜴耐心耐气地拿爪子扒拉着玻璃瓶,那是种无意义的动作,很轻柔,仿佛他并非真的打算越狱,仅仅是有点儿好奇,想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玻璃磨穿。
灵思风低头看看图书管理员那梨子形的大块头。
“这里足有好几千本书。”他的声音原本就低,之后又被无数排魔法书吸收、湮灭,“你怎么把它们全弄过来的?”
“对——头,对——头。”
“它们什么?”
“对——头。”图书管理员用光秃秃的胳膊肘用力比画出拍击的姿势。
“飞?”
“对——头。”
“它们能飞?”
“对——头。”猩猩点点头。
“那模样肯定很壮观。哪天我也想瞧瞧。”
“对——头。”
并不是每本书都安然无恙。比较厉害的大魔法书大都成功脱逃,不过一部七卷本的草药书在火里遗失了目录,还有不少的三部曲在哀悼自己失去的兄弟姐妹。许多书脊上都有炙烤的痕迹,有些书没了封皮,钉书线很不舒服地垂在地板上。
一根火柴擦亮了,墙边的书页起起伏伏,显得很不安,但那不过是图书管理员在点蜡烛。他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大桌,桌面上铺满古老的工具,另有好多罐稀罕的黏合剂和一个装订台。台子上已经绑了本受伤的对开本。几道微弱的魔法火焰从书上爬过。
猩猩把蜡烛塞进灵思风手里,自己拿起一把手术刀和一把镊子,朝那本哆哆嗦嗦的书低低弯下腰去。灵思风煞白了一张脸。
“唔,”他说,“呃,不介意我走开些吧?一看见胶水我就头晕。”
图书管理员晃晃脑袋,又伸出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指了指一盘子工具。
“对——头。”他命令道。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乖乖递给对方一把长剪刀。两张损坏的书页被剪下来丢到地上。灵思风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
“你要对它干吗?”他好容易挤出几个字。
“对——头。”
“切除阑尾?哦。”
猩猩又拿大拇指一指,这次连头也没抬。灵思风从盘子上的一个格子里翻出针线递给对方。塔里很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针线穿过书页的声响。过了许久,图书管理员终于直起腰来:
“对——头。”
灵思风掏出自己的手巾,帮猩猩擦去额上的汗水。
“对——头。”
“不客气。它——它会好起来吧?”
图书管理员点点头。在他俩头顶,一排排书很轻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灵思风坐下来。书都在害怕。事实上它们吓坏了,大法师的出现让它们脊柱发凉。每本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灵思风身上,巨大的压力像罪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迫近。
“好吧,”他嘀咕道,“可我又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看他一眼。戴半月形眼镜的人常常从眼镜顶上看人,从而流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气;猩猩刚才也是同样的神态,那不过他并没有戴眼镜。他伸手拿过下一本书。
“我是说,你知道我的魔法不灵光。”
“对——头。”
“大法呢我说,那东西很恐怖。我是说,那是万法之源,最早的玩意儿,从时间开始的时候就有了。或者至少是早饭前后。”
“对——头。”
“最终它会把一切都毁掉,对吧?”
“对——头。”
“该有人出来阻止这所谓的大法了,不是吗?”
“对——头。”
“只不过这人肯定不是我,你瞧。过来的时候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干点啥,可那座塔!它太大了!肯定能抵挡所有的魔法!要是最厉害的巫师都无计可施,我还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面缝合破损的书脊,一面表示同意。
“所以,你瞧,我认为这一次可以换别人来拯救世界了。这事儿我不在行。”
猩猩点点头,伸手从灵思风头上摘走了他的帽子。
“嘿!”
图书管理员没理他,径自拿起一把剪刀。
“听着,那是我的帽子,能不能麻烦你你要是敢——”
巫师飞身跃起,结果脑袋上砰地挨了一下,假如他有时间思考,肯定会惊讶莫名。平常管理员总是拖着脚走在图书馆里,摇摇晃晃,活像只好脾气的气球,所以大多数人都忘了,在那张松垮垮的毛皮下面是超级坚固的骨头和肌肉,足以将外面裹着厚厚老茧的满把指关节送进厚实的橡木板子。撞上图书管理员的胳膊就等于撞上一根毛茸茸的铁棍。
旺福司开始上下蹦弹,激动得汪汪直吠。
灵思风发出一声嘶喊,那是种根本没法翻译的怒吼。他从墙上反弹回来,抓起一块石头权当大棒,抬脚就往前冲。然后他死死地定住了。
图书管理员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着——不过还没开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还在朝灵思风咧嘴笑。
他俩定了几秒钟,活像幅凝固的油画。然后猩猩丢下剪刀,从帽子上拍下几粒并不存在的灰尘,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灵思风的脑袋上。
片刻的震惊之后,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还伸直着胳膊,手上拿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此时石头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一时忘记了要落到他脚背上;他奸歹及时把它转移到了身侧。
“我明白了。”巫师软绵绵地靠回墙上,双手揉着自己的胳膊肘,“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告诉我点什么,对不?一堂道德课,让灵思风面对他真正的自我,让他闹明白他真正愿意为什么而战,呃?好,这把戏实在太廉价了。让我说点新闻给你听。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檐——“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为我已经……你得重新想想。听着,这真是……如果你以为。”
他结巴半晌,最后闭上嘴。然后他耸耸肩。
“好吧。可是说到底,我到底能干什么?”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舒展的手势回答了他的问题,表达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对——头”一样明白无误:灵思风是个巫师,他拥有一顶帽子、一图书馆的魔法书和一座塔,对于修习魔法的人,这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此外他还有一只猩猩,一只口臭的小猎犬和一只装在玻璃罐子里的蜥蜴呢。当然附加的这几样倒并非必须。
灵思风感到自己脚上有些压力。旺福司的反应一向非常之慢,现在它正把空荡荡的牙龈合在巫师靴子上,使劲往脚趾所在的部位咬。
灵思风抓住小狗的后颈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适的字眼之前,我们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轻轻把它拎到一边。
“好吧”他说,“你最好跟我说说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科-莫波克像一袋掉在地上的干杂一样往四方伸展。从俯瞰平原的卡里克山脉上看过去,这番景象格外壮观。战场上,射偏和反弹的魔法向上、向外扩张,凝固成碗状的云朵,中心闪烁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挤满了难民,路旁的旅店、客栈家家爆满。或者说几乎间间爆满。
在通往克尔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适的小酒馆就坐落在大树之中,但似乎没人愿意光顾。这并非由于大家不敢进去,只不过是眼下不允许他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约半里之外,空气中有些波动——三个人影凭空掉进了一大片薰衣草里。
他们挺消极地躺在阳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坏、压扁的枝叶中间,等着自己的神志回到原位。最后柯瑞索问:“我们这是在哪儿,你们觉得?”
“闻起来跟有些人放内衣的抽屉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绝对不是我的。”奈吉尔坚决否认。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动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见那盏灯了吗?”
“忘了它。多半是为修酒吧卖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尔在薰衣草中间摸索半天,终于碰到一个金属质地的小东西。
“找到了!”他大声宣布。
“别擦!”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可还是慢了一步。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奈吉尔谨慎的擦拭并没产生任何效果,只在半空中出现了几行火红的字迹。
“‘嗨’,”奈吉尔念起来,“‘不要放下油灯,因为您的生意对我们很重要。请在音乐过后留下您的愿望,然后,很快地,它就会变成我们的使命。与此同时,请愉快地度过永恒。’”念完他添上一句评论,“我说,我觉得他是有点过于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发。她的目光穿过平原,落在灼热的魔法风暴上。时不时的,其中一些会脱身出来,飞向远处的某座塔。尽管温度不断升高,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们应该尽快下去,”她说,“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柯瑞索问。他才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还没能真正恢复之前的随和。
柯尼娜张开嘴,然后——这在她是极不寻常的——又把嘴闭上。这事儿你能怎么解释?她身体里的每一组基因都在拖着她往前走,告诉她应该参与进去。长剑和流星锤的幻影不断侵入她意识中的美发沙龙,原因就这么简单。
奈吉尔正相反,他完全体会不到这样的压力。要让他前进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就够了,而他的想象力确实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舰队都绰绰有余。他眺望双城的方向,只可惜他原本就没什么下巴,否则他的下巴上一定会显露出坚毅的线条。
柯瑞索意识到自己成了少数派。
“那底下有酒没有?”他问。
“多得很”奈吉尔回答道。
“这还说得过去。”沙里发勉强让步,“得,带路吧,哦,粉红色胸脯的美丽——”
“不准再念诗了。”
他们从薰衣草丛中挣脱出来,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走上了大路。不久他们便经过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馆,或者,按照柯瑞索的坚持,那间富于异国风情的客舍。
他们迟疑着不想进门,因为它看起来并不怎么热情好客。柯尼娜的遗传和教养都让她喜欢往建筑背后转悠:她发现院子里拴了四匹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们一番。
“这可是偷窃。”奈吉尔慢吞吞地说。
柯尼娜张开嘴准备表示赞同,结果“干吗不?”几个字却抢先一步溜了出来。她耸耸肩。
“或许我们该留点钱——”奈吉尔建议说。
“别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写张字条塞在什么地方。诸如此类的。你们怎么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纵身跃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属于某个士兵,因为马上到处悬着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脚地爬上了第二匹马。它浑身枣红,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沙里发叹了口气。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说,“我要是你就照她说的做。”
奈吉尔疑虑重重地打量着剩下的两匹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极点。不是大多数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种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尔感到一种下意识的冲动,想把它形容成“裹尸布”。它还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比不上它那么机灵。
他选了另外那匹。它有点瘦,但脾气温顺,上马的时候他只失败了两次。
他们出发了。
马蹄声几乎完全没有穿透酒馆里的阴郁气氛。店主人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他知道店里来了客人,他跟他们讲过话,他甚至能看见他们靠近火炉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谁说了话,又看见了些什么,他就会觉得很茫然。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很聪明,懂得该怎样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门外。此时此刻,他的大脑简直可以为银行的金库保驾护航。
还有那些酒!大多数他连听也没听过,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断出现,摆满了啤酒桶上边的架子。问题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头都会滑开去。
桌旁的几个人从扑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个抬起一只手。它接在他胳膊的尽头,而且还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脑论证道。所以它肯定是只手。
有一样东西就连他的脑子也无能为力月,那就是这人的声音。它听起来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铅皮敲打石头。
开酒馆的。
店主人发出微弱的呻吟。恐惧像许多滚烫的喷灯,正一步步熔化他心灵的铜墙铁壁。
让我瞧瞧,我说。再来杯一那叫什么来着?
“血腥玛丽。”这一个声音点起饮料来也好像在宣战。
哦,没错。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说。
一杯蛋酒。
“里头放粒樱桃。”
这样很好。那个沉甸甸的声音显然在撒谎,也就是说再给我来一小杯葡萄酒。说话的人朝桌子对面瞟了一眼,那里坐着四人组的第四人,然后他叹口气,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约三百码之外的路上,几个盗马贼正努力适应一种全新的体验。
“的确跑得很平稳。”奈吉尔终于挤出一句。
“而且——而且风景也非常可爱。”柯瑞索的声音消失在气流当中。
“不过我在想,”奈吉尔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做对了。”
“我们在动,不是吗?”柯尼娜质问道,“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只不过,那个,从上往下看积云实在有点——”
“闭嘴。”
“抱歉。”
“再说了,它们是层云。最多不过是一层积云。”
“当然。”奈吉尔可怜巴巴地说。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柯瑞索平趴在马背上,紧紧闭着两只眼睛。
“大约一千英尺。”
“哦。”
“也可能是七百五十。”柯尼娜承认。
“啊。”
大法之塔在颤抖。带拱顶的房间和亮闪闪的走廊里到处充满彩色的烟雾。在最顶上的大屋里,油腻腻的厚重空气中一股子锡烧熔的味道,好多巫师都被战斗耗尽了脑力,昏厥过去,但剩下的人还是不少。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在一起。
如果你用力睁大眼睛,就会看见空气在闪烁。那是纯粹的魔法,从科银手里的法杖一直流向八元灵符的中心。
奇特的形态冒出来,片刻之后又消失不见。在这里,现实的材质被生生塞进了压榨机。
卡叮打个哆嗦,他转开眼睛,免得看到什么实在没法视而不见的东西。
碟形世界的幻影悬在剩下的高阶巫师面前。卡叮把目光转回去,正好看见克尔姆城上的小红点闪烁着熄灭了。
空气噼啪作响。
“克尔姆完了。”卡叮喃喃地说。
“现在只剩下阿尔-喀哈里。”另一个巫师接口道。
“那儿有些力量还挺有本事。”
卡叮阴沉沉地点点头。他其实挺喜欢克尔姆,那是座——曾经是座叫人愉快的小城市,就建在边缘洋的岸边。
他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人家带他去过那儿。有一会儿工夫,卡叮回首往事,不由有些伤感。他记得城里长了许多野生的天竺葵,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街上上下下,空气中满是它们散发的香气。
“从墙里长出来的。”他大声说,“粉红色。开的花是粉红色。”
在场的巫师全都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这其中有一两个特别疑神疑鬼,甚至超过巫师的平均水平,闻言连瞟了墙壁好几眼。
“你还好吧?”一个巫师问。
“唔?”卡叮道,“哦。还好,抱歉。走神了。”
他转过头去瞥了科银一眼。男孩坐在圆圈之外,法杖横放在膝盖上,似乎睡着了。或许他真睡着了。但卡叮那饱受折磨的灵魂很清楚,法杖并没有睡。它在监视他,在窥探他的内心。
它什么都知道。它甚至知道那些粉红色的天竺葵。
“我从来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他柔声道,“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尊重而已。”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卡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同伴重新开始集中精神,他趁机瞅瞅他们。
不知何时,他的老朋友一个个都不见了。好吧,其实说不上朋友。巫师从来没有朋友,至少没有同样身为巫师的朋友。这里我们需要另一个字眼。啊,没错,就是它。敌人。不过却是一种非常有风度的敌人。绅士。这行当里的精华。不像这些人,无论他们看起来比过去厉害了多少。
浮到顶上来的可不止是精华而已,卡叮愤愤地想着。
他把注意力转向阿尔-喀哈里,用自己的精神去探究。他知道那里的巫师多半也正做着同样的事情;大家都在不停地搜索敌人的弱点。
他暗自琢磨:我会不会是个弱点?锌尔特想告诉我些什么。跟那法杖有关的。人应该控制法杖,而不是反过来……它在掌控他,引导他……真希望当时听了锌尔特的话……这事儿不对劲,我就是个弱点……
他重新来过,骑在力量的潮汐上,让它们将自己的精神带进敌人的塔里。就连阿必姆也在利用大法,于是卡叮调整波频,迂回着绕开了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防御。
阿尔-喀哈里之塔的内部出现在他眼前,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行李箱咚咚地走在亮闪闪的走廊上。眼下它极度愤怒。它被从冬眠中叫醒,它被人轻蔑地拒绝,它在短期内连续遭到神话中各种生物的袭击(当然如今对方已经不仅是神话中的生物,同时也变成了业已灭绝的生物),除此之外它的头也痛得要命。现在,当它走进大厅,它侦察到了校长帽的存在。那顶讨厌的帽子,那造成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它坚定地向前迈进……
卡叮试探着阿必姆精神上的防御,发现对方的集中力有些涣散。有一瞬间他透过敌人的眼睛往外看,看见那矮胖的长方体在石板上慢慢跑着。有一瞬间阿必姆试图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就像一只猫,眼看有吱吱叫的小东西从跟前跑过,实在不能自己。卡叮发动了攻击。
攻势不算猛烈。没有必要。阿必姆的精神正接收巨大的力量,想让它们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不需要多少压力就能让它坍塌。
阿必姆伸出双手准备把行李箱炸飞,结果自己却尖叫起来;叫声很快戛然而止。他内爆了。
在周围的巫师看来,他仿佛在几分之一秒里突然变得无限小,然后便消失了踪影,留下的只有黑色的残影……
比较机灵些的已经开始逃跑……
就在这一刻,阿必姆操控的魔法涌回来,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它了。巨大的爆炸把校长帽炸成碎片,整座塔最底下几层完全化为乌有,残存的城市也消失了好大一块。
安科巫师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敌人的大厅,此时他们都被共振吹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卡叮仰面落到地上,帽子滑下来盖住了眼睛。
他们把他拉起来,为他拍干净灰尘,一路抬到科银和法杖跟前,嘴里还大声欢呼——尽管年纪比较大的几个巫师在欢呼上显得比较克制。不过,卡叮对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
他低下头,脸朝着男孩,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慢慢将双手举到耳边。
“你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他问。
巫师们全都安静下来。卡叮体内仍然流动着力量,他的语气简直可以平息雷暴。
科银的眼睛闪出光芒。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
卡叮转向其他巫师。
“你们也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
他们摇摇头。其中一个问:“听见什么,兄弟?”
卡叮笑了,一个灿烂而疯狂的微笑。就连科银也不禁后退半步。
“你们很快就会听见的,”他说,“你们造出了一座灯标。你们全都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不过并不会听很久。”几个年轻些的巫师原本扶着他的胳膊,卡叮推开他们,逼近科银身边。
“你往这个世界倾倒大法,现在别的东西也跟来了。”他说,“过上也曾有人为它们开路,但你却给了它们一条大道!”
他猛地往前冲,从科银手里夺过黑色的法杖,使劲朝墙上砸过去。
法杖还击了。卡叮浑身变得僵直,然后他的皮肤开始起泡……
大多数巫师都设法转开了眼睛。少数几个——哪儿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家伙——带着病态的专注看得入了迷。
科银也在看着。他惊异地睁大眼睛,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嘴。他想后退,但他做不到。
“这些是积云。”
“好极了。”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
重量与这没有关系。我的坐骑曾驮起军队。我的坐骑曾驮起城市。的确如此,万事万物都有自己该走的时刻,而它能驮起它们中的每一个。死神说道。但它不会驮你们三个。
“为什么不?”
这关系到形象是不是好看的问题。
“不驮我们就会很好看了,唔?”战争不耐烦地说,“末日四骑士中的一位,加上三个走路的。”
“或许你可以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等等咱们?”瘟疫的声音仿佛是从棺材底滴下来的什么东西。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死神道。他轻轻把牙齿合拢,发出咔嗒一声响。我敢肯定你们自己能应付。你们通常都是如此。
战争目送死神的坐骑越走越远。
“有时候他真叫我心烦。为什么总要让他说了算?”
“习惯成自然,我猜是。”瘟疫回答。
他俩回到小酒馆里。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然后战争问:“饥荒哪儿去了?”
“去找厨房了。”
“哦。”战争伸出只套着护甲的脚在灰尘里蹭蹭,他想到了从这里到安科的距离。这天下午热得紧。末日大可以多等一会儿。
“上路之前再来一杯?”战争提议道。
“这样好吗?”瘟疫有些顾虑,“人家不是在等咱们吗?我是说,我可不想叫人失望。”
“就一杯的时间还是有的,我敢肯定。”战争坚持道,“酒吧里的钟从来不准。时间还多着呢。世上所有的时间。”
卡叮向前扑倒,砰一声撞在闪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从他手里滚出来,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银伸出一只脚,踢踢他毫无生气的身体。
“我早就警告过他,”他说,“我告诉过他要是再碰它会有什么下场。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它们?”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人开始检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么意思?”科银质问道。
欧汶·哈喀德里,也就是魔法传承的讲师,再次发现自己周围的巫师像晨雾一样散开了。虽然他自己一动没动,却仿佛突然上前了好几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前前后后直打转。
“呃,”他恍恍惚惚地挥舞着瘦巴巴的双手,“世界,你瞧,我是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事实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个比方说,胶皮。”他略略迟疑片刻,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刚才那番话肯定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编纂的名言警句大全里。
“之所以这样说,”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因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会让世界扭曲,呃,肿胀,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潜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点,就会迫使我们的现实,唔,往下沉,尽管我们当然不应当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话(因为我绝没有暗示说我讲的是物理上的维度),并且我们断定,只要有足够的魔法发生作用,它就能,怎么说呢,呃,它就能从现实的最低点将其突破,并且可能为低层位面(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做地堡空间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许我使用一个更确切的术语,为那里的住户,打开一条通道,而这些生物,或许是由于能量等级与我们有差异,天然就被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来照例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它总是紧接着哈喀德里的发言出现,因为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好往段落里加进标点,再把支离破碎的句子缝一缝补一补。
科银的嘴唇无声地嚅动半晌。“你是说魔法会引来那些生物?”最后他问。
他的声音与之前很不一样,似乎少了许多尖锐的气势。法杖在卡叮身体上方缓缓旋转。在场的每一个巫师都注视着它。
“看来是这样。”哈喀德里道,“据研习这类东西的人说,它们的出现总以沙哑的耳语作为开端。”
科银似乎不大明白。
“它们嗡嗡响。”一个巫师热心地解释道。
男孩单膝跪下,凑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动也不动,”他挺慎重地问,“是不是正在遭受什么不幸?”
“有这个可能。”合喀德里的回答小心谨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没死。”
“这一观点,据我猜测,他自己也会赞同。”
“不过我可以帮他。”科银伸出双手,法杖滑进他手里。如果它有脸,此刻它一定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银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过去那种遥远、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从一座铁房子里说话似的。
“如果对失败没有惩罚,成功也不会受到奖赏。”他说。
“抱歉?”哈喀德里道,“我没听明白。”
科银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们应当无所畏惧。”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发号施令,“地堡空间算什么?假如它们来惹麻烦,那就赶走它们!真正的巫师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图像的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几寸看到星际空间的深处;在那里,大阿图因的幻影正缓缓往前滑行。
科银满脸不屑地把手一挥,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们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说,“这样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能同我们对抗?”
哈喀德里感到自己似乎应当说点什么。
“绝对没有。”他说,“当然神仙除外。”
四下里一片死寂。
“神仙?”科银的声音轻极了。
“那个,没错。那是当然。我们不能挑战神仙。他们干好他们的活计,咱们干好咱们的。完全没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谁统治,巫师还是神仙?”
哈喀德里飞快地思考。
“哦,巫师。当然是。不过是,那个,在神仙底下统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只靴子踩进了沼泽,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还有件事能让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只靴子也跟着落了下去,并且在又一阵柔和的吮吸声之后同样消失了踪影。
都到了这地步,哈喀德里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术比较的——”
“也就是说,我们比不上神仙强大了?”科银道。
在人群后排,几个巫师的双脚开始不安地挪动。
“那个,是也不是。”哈喀德里已经一路淹到了膝盖。
事实上,提到神仙,巫师们总是有些紧张。在这一问题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仙们从来没有清楚地表明过态度,所以巫师们干脆能躲就躲。神仙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们不喜欢什么东西,你别想他们会事先给点提示什么的。常识告诉大家,最好不要把神仙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对此似乎还不大确定?”科银问。
“假如允许我建议——”哈喀德里说。
科银一挥手。墙壁消失了。巫师们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远方的天居。它的山顶就是众神的居所。
“当你打败了所有人,还能同你战斗的也只剩下神仙而已。”科银说,“你们中有谁见过神仙吗?”
四下里一片迟疑的否定。
“我这就让你们看看。”
“你还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战争道。
瘟疫前前后后地晃悠着。“我敢说咱们该上路了。”他嘴里尽管嘟囔,但看来也并不是太确定。
“哦,来吧。”
“那就半杯。然后咱们就真得走了。”
战争使劲拍拍他的后背,又瞪了眼饥荒。
“而且咱们最好是再来十五袋花生米。”他补充道。
“对——头。”图书管理员总结道。
“哦,”灵思风说,“这么说问题出在那根法杖。”
“对——头。”
“就没人试过把它夺走吗?”
“对——头。”
“那他们都怎么了?”
“堆——斗。”
灵思风大声呻吟起来。
图书管理员已经熄灭了蜡烛,因为裸露的火焰会让书精神紧张。灵思风也渐渐习惯了塔里的光线,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黑暗。书本散发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满了塔的内部。尽管它其实说不上是光,但却是一种让你能看见东西的黑暗。时不时地,僵硬的书页会活动活动身体,于是就会从暗处飘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基本上说,我们的魔法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打败他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怏怏不乐的“对——头”表示同意,同时继续以屁股为轴心轻轻打转。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在魔法这方面并不能说是很有天赋?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跟人决斗,那场面绝对会非常简单:‘哈啰,我是灵思风。’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砰!”
“对——头。”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得靠自己了。”
“对——头。”
“真是多谢。”
借着书籍发出的微弱光线,灵思风最后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内墙上的书。
他叹了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昂首往门边走,不过真正靠近大门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那我可就走了。”他说。
“对——头。”
“去面对天晓得什么样的恐怖危险,”灵思风补充道,“去奉献我的生命,为了整个人类——”
“堆——斗。”
“好吧,为了所有两足动物——”
“汪汪。”
“——以及四足动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酱罐子。可怜的家伙。
“外加所有蜥蜴。”他最后添上一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屋外,晴空中吹来一阵大风,灵思风朝大法之塔艰难跋涉。高高的白色塔门关得非常严实,与奶白色的塔身几乎难分彼此。
他使劲捶了几下门,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门似乎能吸收声音。
“真是妙极了。”他正自言自语,突然记起了飞毯。它还乖乖躺在先前被遗弃的地点,而这再次证明安科城已经不复从前。在大法师到来之前那人人偷鸡摸狗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长时间——至少那些适合印出来给人瞧的东西是这样的。
他在鹅卵石地面把飞毯铺开,让金色的龙翻滚在蓝色的背景之上——当然也可能是蓝色的龙飞翔在金色的天空里。
他坐下去。
他站起来。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把袍子往上拉拉,又费了些气力脱下一只袜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转了转,终于在瓦砾中找到半块砖头。他把砖塞进袜子里,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袜子甩了几圈。
灵思风是在莫波克长大的。对于莫波克的居民,打架时获胜的概率如果能达到20比1他们就很满足了。倘若做到这一点实在有困难,大家一般认为袜子里的半块砖跟一条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可以将就——至少比你能想出来的任何两把魔法大剑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飞毯没反应。灵思风瞅了瞅毯子的花纹,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面会不会好些。
“好吧,”他让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战争已经口齿不清,“是羊。”他那戴着头盔的脑袋砰一声砸在吧台上,须臾间又抬起来,“羊。”
“不不不,”饥荒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是另外一种稼……假……家禽。就好像猪。小母牛。小猫咪?那之类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面说话一面从自己的座位缓缓滑落到地上。
“好吧。”战争只作没听见,“行。那就再来一遍。从头开始。”他叩着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们是可怜的……迷途的……不晓得哪种家养的动物……”他的声音直打战。
“咩咩咩。”地板上的瘟疫低声应和。
战争摇摇头。“不一样了,你们知道。”他说,“没他就是不一样。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实在美极了。”
“咩咩咩。”瘟疫还在重复。
“哦,闭嘴吧。“战争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风猛烈敲击塔顶,那是阵令人不快的热风,像是古怪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刮在皮肤上又像细密的砂纸一样叫人生疼。
科银站在中央,法杖高举头顶。空气中充满了尘埃,让众巫师得以看清喷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们弯曲成弧线,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并且一路往外扩张。最后肯定比整座城还要大。气泡里出现了各种模模糊糊的形态,这些形态不断变化,还大幅摇摆,仿佛一面扭曲的镜子所照出的图像;它们不比人嘴里吐出的烟圈或者云朵构成的画面更真实,同时却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个瞬间,巫师们看见了奥夫勒那长着獠牙的大嘴。下一个瞬间,众神的首领空眼爱奥又出现在一片翻腾的风暴中,连环绕在他周围的许许多多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银无声地呢喃,气泡开始收缩,里面的东西纷纷挣扎着想要逃走,让气泡表面拱起来、凹下去,模样恶心极了。但它们都没法阻止它的收缩。
现在气泡比大学校园还大。
现在它比塔还高些。
现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烟灰色。
现在它像珍珠一样闪着斑斓的光泽,大小么……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风已经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厚重、寂寥的平静。就连空气也在压力下呻吟。不断释放的能量让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又像满宇宙的羽毛一样窒息了声音。巫师们大都被压倒在地,但他们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声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着我。”科银命令道。
他们抬起眼睛。他们完全无力违抗。
男孩一手托着那亮闪闪的东西,另一只手拿着法杖,法杖的两头都在冒烟。
“众神,”他说,“禁锢在一个念头中。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原本就只是个梦而已。”
他的嗓音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学的巫师们,”他说,“难道我不是给了你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飞毯从塔的一侧缓缓升起,毯子上的灵思风拼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惧。这种反应很正常,站在几根丝线和好几百尺空荡荡的空气上,谁都免不了会这样。
他从悬在半空的飞毯纵身跃到塔上,荷枪实弹的袜子在脑袋附近飞舞,画出危险的大圈。
科银从众巫师惊讶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看对方,只见灵思风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你是谁?”他问。
“我来,”灵思风傻乎乎地说,“向大法师挑战。他是哪一个?”
他扫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师,手上不停地把半块砖掂来掂去。
哈喀德里冒险抬起头,拼命朝灵思风耸动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灵思风对非语言类的沟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而现在并不是他的最佳状态。
“就凭一只袜子?”科银问,“一只袜子能有什么用?”
拿着法杖的手臂抬了起来。科银低头看了袜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惊。
“不,停下。”他说,“我想跟这人聊聊。”他盯着灵思风,对方由于受到失眠、恐惧和肾上腺素过量后遗症的影响,正前前后后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吗?”科银好奇地问,“也许这是校长袜?力量之袜?”
灵思风把注意力集中在袜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说,“我觉得这是在哪家商店还是什么地方买的。唔。我还有一只,就是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
“它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唔。没错,”灵思风说,接着又补充道,“是半块砖。”
“可这半块砖头拥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撑起东西。如果你再找个一样的,你就有一整块砖了。”灵思风慢吞吞地说。他正借助一种效果十分差劲的渗透作用慢慢吸收着目前的情况,同时还要分心监视法杖。它正在男孩手里转动,模样很凶险。
“那么,这是一块普通的砖,装在一只袜子里。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武器。”
“唔。没错。”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唔。你把它挥起来,然后你,拿它砸什么东西。或者有时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那时候。”
“然后也许它就会摧毁整座城市?”科银问。
灵思风望进科银金色的眼眸,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袜子。好几年以来,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脱下来好几次。袜子上有补丁,他对它们已经很熟悉,还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够了。有些补丁还拥有自个儿的小补丁呢。可以用在这只袜子上的形容词很不少,但城市摧毁者的名号绝对不在其中。
“其实谈不上,”最后他说,“它倒是能杀个把人什么的,不过楼肯定不会塌。”
此时此刻,灵思风大脑运转的速度就像大陆板块漂移的速度一样快。一部分神经告诉他,他面前这个正是大法师,但它们却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发生了正面冲突。关于大法师他听过的传闻数不胜数:大法师的力量、大法师的法杖、大法师有多可怕以及等等等等。可就是没人跟他提到过大法师的年纪。
他瞟了眼法杖。
“那么,那东西又是干吗的?”他字斟句酌地问。
法杖也说话了,你必须杀掉这个人。
在场的巫师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挣扎起身,如今又全部重新扑倒在地。
校长帽的声音已经够可怕了,但法杖的声音却尤有过之:它带种金属的质地,精确到了极点。它似乎并不提供建议,仅仅指明未来必须往哪个方向前进。它让人感到无法拒绝。
科银半抬起胳膊,又犹豫起来。
“为什么?”他问。
你不可能违抗我。
“你不必这么干,”灵思风慌忙插话,“它不过是个东西。”
“我看不出我干吗要伤害他,”科银道,“他就像只怒气冲冲的兔子,看起来全没什么害处。”
他公然反抗我们。
“我没有。”灵思风拿着砖头的胳膊闪电般藏到背后,同时努力无视关于兔子的那部分言论。
“我干吗老要照你说的做?”科银对法杖说,“我总是照你说的做,结果对大家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必须让人畏惧你。难道你就什么也没学到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好笑。他拿了只袜子。”科银说。
他尖叫起来,拿法杖的胳膊一弹,模样很诡异。灵思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你要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不。”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噼啪一声之后,空气中有了肉烤焦的气味。科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喊道。
科银睁开眼睛。它们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掺进了一点点棕色。
灵思风猛地一甩胳膊,袜子嗡嗡叫着画出一个大圆,正中法杖半中央。砖块砰地爆成灰烬,羊毛也烧起来。法杖从男孩手里落下、在地上翻滚。巫师们纷纷抱头鼠窜。
法杖滚到墙边,弹起来,冲出了墙外。
但它没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稳住,原地转个圈又飞快地冲了回来。它背后拖着一大串第八色火花,发出的声音活像是把锯子。
灵思风把呆若木鸡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后,丢开破袜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疯了似的使劲挥舞。法杖朝他冲过来,从侧面砸中他的脑袋,那股冲击波差点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灵思风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风的小树。
法杖闪烁出红热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转身,飞也似地开始冲刺,显然准备痛下杀手。
灵思风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恐惧让他没法转开视线。他眼睁睁看着法杖从冰冷的空气中猛扑上来。也不知为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满了雪花。还染上了一丝丝紫色,又多出了些蓝色的斑点。时间放慢脚步,最后像台没上够发条的留声机一样磨磨叽叽地停了下来。
灵思风抬起头,那见几英尺之外出现了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
这,当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闪闪的眼眶转向灵思风,用海底裂缝坍塌一样的声音跟他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说完他转过头去,仿佛自己刚刚已经完成了任务。他盯着远处的地平线瞧了一会儿,还用一只脚在地上顶悠闲地打起了拍子。那声音活像一大口袋响葫芦。
“呃。”灵思风说。
死神好像这才又想起他来。有事么?他的口气还挺礼貌。
“过去我老想着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灵思风说。
死神把手伸进乌黑的袍子,从某个神秘的褶皱里掏出一个沙漏。他朝沙漏里瞅瞅。
当真?他含含糊糊地问。
“我猜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灵思风一脸崇高,“我这辈子过得好极了。嗯,相当好。”他迟疑片刻,“那个,也不是那么好。我猜大多数人都会说它其实挺糟的。”他又考虑半晌,“至少我会这么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你究竟在嘀咕什么呢,我说?
灵思风彻底糊涂了,“你不是在巫师快死的时候就会露面吗?”
当然。而且我得说,今天你们这些人可让我忙活坏了。
“你怎么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地方?”
组织工作到位。
时间恢复了。法杖悬在灵思风身前,距他不过几英尺,现在它尖啸着重新开始冲刺。
然后,只听铛的一声,科银单手抓住了它。
法杖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千块指甲划过玻璃。它疯狂地上下蹦弹,拼命摇晃握住自己的胳膊,从头到尾都喷发出邪恶的绿色火焰。
原来如此。到最后,连你也辜负了我。
科银呻吟起来,掌中的金属红了又白,但他依然没有松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从法杖喷薄而出的能量咆哮着越过他身边,在他头发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着他的袍子,让它显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状。科银尖叫着把法杖转过来,猛砸在墙上,石头上冒出许多泡泡,留下一道长长的线条。
然后他把它丢开了。法杖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巫师们四散奔逃,有多远躲多远。
科银缓缓跪倒,浑身都在发抖。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我觉得这肯定不对。”
“就是这话。”灵思风热切地附和。
“人死之后是什么样?”科银问。
灵思风抬头瞥一眼死神。
“我想这问题是给你的。”他说。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死神说,除非他自己愿意。
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嗒,法杖朝科银身边滚了过去。男孩低下头,满脸惊恐地看着它。
把我捡起来。
“你不必那么干。”灵思风再次为他鼓劲。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败你自己。法杖说。
科银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捡起了法杖。
灵思风瞄了眼自己的袜子。袜子只剩下一点点烧焦的羊毛;它充当战争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暂,却已经受了致命伤。如今任何缝衣针都救不了它了。
现在杀了他。
灵思风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巫师们屏住了呼吸,就连没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紧紧抓住了自己的镰刀。
“不。”科银说。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灵思风看见大法师的脸色变得煞白。
法杖的口气变了。它开始花言巧语。
没有我,还有谁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
“这倒是真的。”科银慢吞吞地说。
看看你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
科银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惧的面孔。
“我在看着。”他说。
我教会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在想,”科银说,“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忘恩负义的家伙!是谁赋予了你命运?
“是你。”男孩说着抬起头。
“现在我明白,我错了。”他静静地补充道。
那就好——
“我刚才还扔得不够远!”
科银腾地站起身,把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像座雕塑般纹丝不动,握着法杖的手被一团光球包裹。光球的颜色仿佛熔化的铜,接着它变成绿色,又依次变幻出深深浅浅的蓝,最后它在紫色上停顿片刻,终于化作纯粹的第八色光。
灵思风抬手遮挡强烈的光线。他看见了科银的手,那只手仍然完整,仍然紧紧抓着法杖,手指间一滴滴熔化的金属闪闪发光。
灵思风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正好撞上哈喀德里。老巫师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
“然后会怎么样?”灵思风问。
“他永远别想打败它,”哈喀德里哑着嗓子回答道,“它属于他。它同他一样强。他拥有力量,但它清楚该如何引导那力量。”
“你是说他们会相互抵消?”
“希望如此。”
战斗被隐藏在它自己释放的阴翳光芒中。然后地板开始颤动。
“他们正汲取所有的魔法,”哈喀德里道,“咱们最好离开这儿。”
“为什么?”
“用不了多久,这座塔恐怕就会消失了。”
的确,在光芒周围,白色的地板似乎正不断分解、消失。
灵思风犹豫不决。
“难道我们不去帮帮他?”他问。
哈喀德里看看他,又看看身前斑斓的画面。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
“抱歉。”他说。
“好吧,可只要稍微帮帮他就行,你瞧见那东西已经成什么样了——”
“抱歉。”
“他帮过你,”灵思风转向其他巫师,发现他们正忙着逃跑,“他帮过你们所有人。他给了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为此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哈喀德里道。
灵思风发出一声呻吟。
“等这一切结束还会剩下什么?”他说,“还会剩下什么?”
哈喀德里垂下眼睛。
“抱歉。”他再次重复。
第八色光越来越耀眼,边缘甚至开始发黑。然而那并非与光明相反的黑色,那是种颗粒状的、变动不居的黑,闪耀在光芒背后。如果它知趣的话,绝不该在任何体面的现实出现。而且它还嗡嗡作响。
灵思风跳了一小段犹豫不决的独舞。他的腿、脚、本能和他极度发达、令人叹为观止的自我保护意识加在一起,让他的神经系统严重过载,只差毫厘就要熔化。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良心终于胜出。
他跃进火光,抓住了法杖。
众巫师则仓皇逃窜。其中几个下塔时还用上了悬浮术。
相对于走楼梯的那些人,他们无疑展现出了敏锐的洞察,因为大约三十秒钟之后,塔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一块嗡嗡作响的柱状黑暗,雪花继续飘落在它周围。
保住小命的巫师里有几个胆子挺大,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东西翻滚着从空中缓缓落下,屁股后头还拖着一串火花。它猛地撞上鹅卵石,在地上闷烧了一会儿。雪越下越急,很快便把火扑灯。
不久它就变成了一个小雪堆。
过了一阵,一个矮胖的身影穿过院子,在雪地里扒拉半天,把那东西揪了出来。
原来那是——或者说曾经是——一顶帽子。生活对它有些残忍,它宽阔的帽檐被烧掉了一大半,帽尖全没了,污损的银色字体几乎难以辨认,有些笔画早给扯掉,剩下的一点点勉强还能看出是个“巫”字。
图书管理员缓缓转过身。他很孤独,除了空中燃烧的柱状黑暗和不停落下的雪花,周围什么也没剩下。
惨遭破坏的校园里空空如也。地上还有几顶尖帽子,都被惊恐的脚步践踏过,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迹象可以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巫师并不都是好样的。
“战争?”
“啥——啥事儿?”
“不是还有件,”瘟疫摸索着自己的杯子,“什么事吗?”
“啥——啥事儿?”
“我们应该去……有什么事我们该干的。”饥荒说。
“没——没错。有——有。”
“是——”瘟疫盯着自己的酒杯开始深思,“是件啥事儿。”
他们闷闷不乐地盯着吧台。店主人老早就逃了。几个瓶子还没打开。
“墨,”最后饥荒道,“就是它了。”
“不是不是。”
“魔……魔石。”战争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摇摇头。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磨石’是什么意思?”瘟疫专心致志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磨东西的石头,”战争说,“我想是。”
“那就不是它了?”
“恐怕不是。”饥荒闷闷地回答道。
又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最好还是再来一杯。”战争振作起精神。
“没——没错。”
在约莫五十英里之外、几千英尺之上的地方,柯尼娜终于搞定了自己偷来的马,让它在空气里轻快地小跑起来。她展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悠然自得,这在整个碟形世界都是前所未见的。
云从中轴地的方向静静地汹涌。它们又平又重,根本不该跑得这样快。暴风雪尾随在它们底下,像床单一样盖住了大地。
这看来不是那种在深夜轻声呢喃的雪,明早你不会发现世界变成了美丽非凡、虚无缥渺的白色仙境。这种雪一看就知道已经打定了主意,它要让世界冷得要死,越冷越好。
“这时候下雪晚了些吧。”奈吉尔往下瞄了一眼,然后立马闭上眼睛。
柯瑞索一脸惊喜地东张西望。“原来雪是这么来的啊?”他说,“过去我只在故事里听过。还以为是地里长出来什么的。有点像蘑菇,我以为。”
“那些云不大对劲。”柯尼娜说。
“介意我们下去吗?”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怎么的,动起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吓人。”
柯尼娜只作没听见。“试试油灯。”她指示,“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奈吉尔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油灯来。
灯神的声音听起来小小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请各位少安毋躁……正在为您接通中。”接下来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音乐,如果你能用瑞士小木屋演奏一番,它应该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之后空中描绘出一扇活板门的形状,灯神出现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他们几个。
“哦,哇。”他说。
“天气出了什么问题?”柯尼娜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你们不知道?”灯神问。
“我们正问你呢,不是吗?”
“好吧,我也不算什么专家,不过看起来倒挺像是世界末日,呃?”
“啥?”
灯神耸耸肩。“神仙全不见了,明白?”他说,“而按照,你们知道,传说,这就意味着——”
“冰巨人。”奈吉尔惊恐地压低了嗓门。
“大声点。”柯瑞索道。
“冰巨人。”奈吉尔稍显不耐,高声重复一遍,“神仙把他们囚禁起来,你知道,就在中轴地。但到了世界毁灭的时候他们会挣脱出来,驾着他们恐怖的冰川恢复古时候的统治,扑灭文明的火花直到世界也被冻结,赤裸裸地躺在冰冷可怕的星星底下。连时间也在劫难逃。总之,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
“但现在还不到世界末日的时候。”柯尼娜绝望地说,“我意思是,末日之前要有一个暴君,还要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四位恐怖的骑士,然后地堡空间会突入世界——”她停下来,脸色变得几乎像雪一样白。
“反正,埋在一千尺厚的雪底下,感觉跟你说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灯神说着伸长胳膊,一把夺过奈吉尔手里的神灯。
“实在不好意思,”他说,“不过我在这个现实里的资产也该——那叫什么来着?亲算?斤算?——清算一下了。回头见。或者不见。”他从脚下开始消失,到腰部时停下来喊了声“午餐吃不成真是可惜”,然后就完全不见了。
三个骑手透过飘落的雪花往中轴地看过去。
“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柯瑞索说,“不过,你们俩有没有听到一种好像嘎吱嘎吱的呻吟?”
“闭嘴。”柯尼娜心不在焉地说。
柯瑞索倾过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
“高兴点,”他说,“又不是世界末日。”他把这话琢磨半晌,然后更正道:“抱歉,刚刚不过是修辞而已。”
“我们该做点什么?”她哀叹起来。
奈吉尔挺直了后背。
“我认为,”他说,“我们应该去把事情解释清楚。”
他的同伴扭头面对他,脸上的表情通常只会留给救世主或者蠢到极点的傻瓜。
“没错,”他显得更加自信了些,“我们该去解释解释。”
“跟冰巨人解释?”柯尼娜问。
“没错。”
“抱歉,”柯尼娜道,“我没听错吧?你认为我们该去找那些恐怖的冰巨人并且告诉他们说,这世界上还有好多暖烘烘的人,都觉得他们还是不要横扫世界把大家全压死在冰山底下比较好,所以他们能不能比方说重新考虑一下?你认为我们就该这么干?”
“对,没错。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柯尼娜和柯瑞索交换一个眼神。奈吉尔仍然骄傲地坐在马鞍上,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的拷严让你心烦了?”沙里发问。
“拷严,”奈吉尔非常平静,“它并不教我心烦,只不过在死之前我必须英勇一回。”
“可问题就在这儿,”柯瑞索道,“这整件事的可悲之处就在这儿。你会英勇一次,然后你就死了。”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奈吉尔问。
大家都开始思考。
“我觉得自己不大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柯尼娜小声说。
“这我拿手,”奈吉尔坚定地说,“我老是碰上需要解释的事儿。”
曾经构成灵思风精神的那些微粒振作精神,重新组合到一起。它往上漂,穿过一层层黑黢黢的潜意识,犹如沉底三天的尸体浮上了水面。
它开始探查自己最近的记忆,这一举动的实质跟人类挠自己新结的痂基本类似。
他能回忆起一根法杖,还有十分剧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人往他的每个细胞之间都嵌进了一个凿子,又一锤一锤使劲敲。
他记得法杖在逃,他被它拖着。最后那可怕的一瞬间,死神出现,伸出手,越过他,法杖扭曲着,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只听死神说,红袍伊普斯洛,现在我逮住你了。
再然后就是现在。
单凭感觉,灵思风判断自己正躺在沙地上。真冷。
虽然一睁眼没准儿就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但他还是冒险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左臂,以及他的左手,这实在有些出人意表——他的手仍然是过去那只脏兮兮的手,原本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截残肢。
眼下似乎是夜里。这片沙滩,或者这片天晓得什么东西,一直延伸到远处一排低矮的群山脚下。头顶上是无数颗白色的星星,让夜空显得仿佛结了冰。
在比较近些的地方,银色的沙地中能看见一条不规则的线。灵思风略微抬起头,发现那是金属熔化之后滴下来的无数小点。它们是八铁,自身便带着魔力,碟形世界上的熔炉连加热它都办不到。
“哦,”他说,“这么说我们赢了。”
他重新瘫倒在地。
过了一阵,他的右手自己动起来;它拍拍他的头顶,又拍拍他脑袋侧面。接着,它开始在他身边的沙子里到处摸索,动作越来越急迫。
最后,它的焦虑似乎终于传递到了灵思风的其他部分。巫师挣扎着站起身,说了句:“哦,见鬼。”
到处都没有帽子的影子。不过稍远处可以看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它纹丝不动地躺在沙里;再远些还有——
一束日光。
它在空气中嗡嗡地摇摆,构成一个三维的洞口,不知通向哪里。时不时会有一片急促的雪花从里头吹出来。光线中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的画面,大概是被古怪的弯曲度所扭曲的建筑物或者地表。不过他没法看得很清楚,因为它周围到处是高大阴森的影子。
人心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它可以同时在好几个层面上运转。的确,灵思风浪费了许许多多智力去无病呻吟和找帽子,但他脑子里面还是有一部分在观察、评估、分析和比较。
现在这个部分偷偷爬到他的小脑旁边,拍拍它的肩膀,把一张纸条塞到它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纸条上的内容基本上就是:我希望我自己身体还好。现实的材质已经很脆弱,受不了最后那次魔法的打击。它已经被打开了一个洞。我在地堡空间里。而我面前的东西就是……那东西。认识我我很高兴。
离灵思风最近的一个至少二十尺高。看它模样活像是死了三个月的马,有人把它挖起来,又介绍给它一系列全新的体验,而这些体验里至少有一样包含了章鱼。
它还没注意到灵思风。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灵思风爬回一动不动的科银身边,他轻轻戳戳男孩。
“你还活着吗?”他问,“如果你已经死了,那我宁愿你不要回答。”
科银翻过身,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
“最好还是忘了。”灵思风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里摸了几下。
“它已经不在了。”灵思风静静地说。科银的手静止下来。
灵思风帮科银坐起身。科银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银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远处的那些东西,最后视线回到灵思风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
“这倒没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灵思风的声音里充满空洞的乐观,“一辈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迟疑,“我猜所谓人类就是这个意思,或者诸如此类的。”
“可我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办!”
灵思风张开嘴,本来想说我也瞧过点你办的那些事儿,不过临到头他又改变了主意,“挺胸抬头。往好的地方想。本来可能更糟呢。”
科银再一次看看周围。
“你指哪方面,到底?”他的声音略略恢复了正常。
“唔。”
“这是什么地方?”
“有点像是另外一个维度。魔法突破进来,我们也跟着来了,我想是。”
“那些又是什么?”
他们看看那些东西。
“我想它们就是那东西。它们想从那个洞出去。”灵思风道,“这不大容易。能量等级什么的。我记得我们曾经有堂课专门讲这个。呃。”
科银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灵思风的额头。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灵思风猛地打了个哆嗦。“介意什么?”他问。
“——介意我在你大脑里瞧瞧?”
“啊啊嘎。”
“这里头真够乱的。难怪你什么都找不着。”
“呃唔。”
“你该来个大扫除。”
“哦唔。”
“啊。”
灵思风感到对方退却了。科银皱起眉头。
“我们不能让它们通过。”他宣布,“它们拥有可怕的力量。它们正试图用意念扩大洞口,而且它们有这个能力。它们想要突入我们的世界,已经等了——”他皱起眉头——“更古之久?”
“亘古。”灵思风说。
科银抬起另一只手,它刚才一直攥得紧紧的,原来手心里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但我们应该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们炸成碎片咱们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们以魔法为食。魔法只会让它们更强,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确定?”灵思风问。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的记忆说得很清楚。”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灵思风想了想,然后脸上露出坚毅果决的神情,他脱下自己仅剩的一只袜子。
“没有半块砖,”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讲的,“只能拿沙子凑合。”
“你准备用一袜子的沙子向它们发起攻击?”
“不。我准备从它们身边逃走。袜子里的沙是为它们跟上来的时候准备的。”
阿尔-喀哈里的塔已经坍塌成一堆浓烟滚滚的石头,居民们开始回到城里。几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转向这堆废墟,因为那里没准儿有幸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来再打劫。
于是,在瓦砾中间,没准儿会听到如下的对话:
“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两道胡子分上,你听错了吧。这东西肯定有一吨重。”
“这边,弟兄们!”
之后我们可以听到好多搬东西的声音,然后:
“是个箱子!”
“没准儿是财宝,你觉得呢?”
“它长了脚,以纳斯里的七轮月亮的名义!”
“是五轮——”
“它这是要去哪儿?它这是要去哪儿?”
“别管了,那不重要。咱们先来把话讲讲清楚,根据传说,应该是五轮月亮——”
在克拉奇,人们对待神话的态度是很严肃的。他们不相信的是现实。
三个骑手穿过厚厚的云层,他们全都察觉到了某种变化。这里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轴地的一侧,空气里带上了一丝锐利的气息。
“你们都没闻到吗?”奈吉尔问,“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冬季的第一天早晨,当你躺在床上,你好像能尝到空气里的这种味道,而且——”
他们脚下的云层分开,只见底下全是冰巨人的牧群,整个高原都被覆盖了。
它们往每一个方向延伸,它们奔驰时的轰隆声震天动地。
领头的是公牛冰川,只管埋头往前冲,溅起大片的泥土,咔嚓咔嚓的咆哮响彻天空。挤在它们身后的是大群母牛和它们的小牛犊子,它们继续践踏着已经露出基岩的大地。
世人自以为很了解冰川,这就好像看见一头狮子在树荫底下打吨,你就自以为了解狮子。其实么,等到三百磅协调得叫人欲哭无泪的肌肉张开血盆大口,朝你猛冲过来,你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而且……当你走到窗前……”因为缺乏大脑输入的数据,奈吉尔的嘴巴渐渐停止了运转。
平原上塞满了互相冲撞、迅速移动的冰块,它们咆哮着前进,头顶飘着一大片湿冷的蒸汽云。领头的冰川从他们下方通过,大地不住颤抖。几个旁观者看得很明白,想单靠两磅岩盐和一把铲子去阻止它们,此事绝无可能。
“去吧那就,”柯尼娜道,“去解释。我觉得你最好喊大声些。”
奈吉尔心不在焉地看着牧群。
“我觉得那边好像有几个人影。”柯瑞索热心地说,“瞧,就在领头的那些……那些啥上头。”
奈吉尔透过雪花看过去。冰川背上确实有些生物在动。它们是人类,或者类人,或者至少跟人差不多,而且看起来块头也并不很大。
不过这其实是因为冰川实在太大,而奈吉尔对比例关系又有些糊涂。三匹马往领头的冰川降下去——那是头有许许多多裂缝的巨牛,早被冰碛划得伤痕累累——奈吉尔这才发现,冰巨人之所以被称作冰巨人,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是,呃,巨人。
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他们是冰做的。
一个约莫房子大小的人影匍匐在公牛的背脊上,用一根长杆上的尖刺鼓励公牛多卖些力气。他长得有些坑坑洼洼,事实上应该说他身上有许多大小相近的平面,在日光底下闪着蓝色和绿色。他雪白的鬈发上有一条很薄的银带子,他的黑眼睛又小又深,就像煤块。
领头的冰川冲进了一片树林,刹那间碎片到处飞舞,小鸟全都惊恐万状地腾空而起。奈吉尔引着自己的坐骑来到巨人身边,让马儿踩着空气与冰川并肩向前。在他们周围,雪花和碎片倾盆而下。
奈吉尔清清喉咙。
“呃唔,”他说,“打扰一下?”
在翻腾的泥土、冰雪和碎木片前方,一群驯鹿正惊慌失措地乱窜,它们的后蹄距离身后的混沌不过几尺远。
奈吉尔再度出击。
“嘿?”他喊道。
巨人朝他转过头来。
“里显(你想)干吗?”他说,“奏(走)开,热家伙。”
“抱歉,不过这一切难道真有必要吗?”
巨人带着冻到极点的讶异看着他。它缓缓转过身,瞅了眼身后的牧群——牧群似乎一路延伸到中轴地——它的目光回到奈吉尔身上。
“没绰(错),”它说,“偶显(我想)是的。不然,偶(我)们干吗要仄(这)么干?”
“只不过是外头有好多好多人都希望你们别这么干,你瞧。”奈吉尔绝望地说。冰川前方出现了一块高大的岩石;它晃了晃,然后就消失了。
奈吉尔又补充道:“还有小孩和毛茸茸的小动物。”
“它们都要为了经(进)步的缘故受点苦。现寨(在)时候到了,偶(我)们要夺回肆(世)界。”巨人的声音隆隆作响,“满肆(世)界的冰。仄(这)是不可杠(抗)拒的历死(史)和热力学的渗(胜)利。”
“没错,但你们不必这么干。”奈吉尔说。
“偶(我)们喜欢仄(这)么干。”
“没错,没错。”奈吉尔语调呆板,冥顽不灵。他就是这种人,总想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并且坚信只要大家都抱着善意坐下来,像理智健全的人类一样把问题讨论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可现在这时机对吗?世界有没有为冰的胜利做好准备?”
“它间(见)鬼的最好是尊(准)备了。”巨人举起自己的冰川杵朝奈吉尔挥过来。没打中马,倒是正中奈吉尔的胸口,把他从马鞍上挑起来,甩上了冰川。奈吉尔一个翻转,张开四肢,然后从冰川冰冷的肋部摔了下去。翻腾的碎片带着他继续往前行迸了一段,不过他很快就落在迅速前进的冰墙之间,陷进了冰和泥构成的泥泞里。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无望地朝冰冷的雾气里瞅瞅。另一块冰川正朝他直冲过来。
同时冲过来的还有柯尼娜。她的马从雾气中一跃而下,她自己身子前倾,抓住奈吉尔的蛮族皮挽具,一把将他拉上马,让他坐到了自己身前。
他们重新升上空中,奈吉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心没肺的混蛋。有几秒钟我还真以为能说动他呢。跟有些人简直没话好讲。”
牧群驰向另一座小山,把山蹭掉了好些。斯托平原和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城市躺在它身前,无助极了。
灵思风偷偷摸摸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东西,他一手牵着科银,另一只手挥舞着袜子。
“不用魔法,对吧?”他说。
“对。”男孩回答道。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绝对不能使用魔法?”
“没错。在这里绝对不行。只要你不用魔法,它们在这儿就没有多大力量。不过,一旦它们冲出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是挺可怕的。”灵思风点点头。
“恐怖。”科银说。
灵思风叹口气。他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还在。现在他只能忍受没有帽子的日子。
“好吧,”他说,“等我一喊,你就朝光亮处跑。明白?千万别回头看什么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不管发生什么?”科银有些犹豫。
“不管发生什么。”灵思风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特别是不管你听到什么。”
他看见科银的嘴巴因为恐惧变成了“O”形,不知为什么这让他高兴了些。
“然后,”他继续往下讲,“等你回到另外一边——”
“到时候我该怎么做?”
灵思风迟疑片刻。“我不知道,”他说,“尽你所能。想用多少魔法就用多少魔法。任何事。只要能阻止它们。还有……唔……”
“怎么?”
灵思风抬头望一眼那东西,对方仍然盯着光柱。
“如果它……你知道……如果有人能逃过这一劫,你知道,而且最后一切都没事,那之类的,我希望你能那个,那个跟大家说说,我那个,那个留下来了。也许他们会,会把它写下来什么的。我是说,我可不是想要人给我塑个像什么的。”他大义凛然地补充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一句:“我想你该擤擤鼻涕。”
科银拿袍子边擤过鼻涕,然后一脸肃穆地同灵思风握了握手。
“如果你能……”科银说,“我是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你真的……你明白,我从来没有真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又添上句,“我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还想跟你说件什么事来着。”灵思风松开对方的手。他满脸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哦,对了。你要记住自己到底是谁,这至关重要。非常要紧。你不能总想靠别人或者别的东西帮你记着,你瞧。他们老是弄错。”
“我会努力记住的。”科银说。
“非常要紧。”灵思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我想你最好赶紧跑起来。”
他偷偷靠近了那东西。眼前的这位长着小鸡的腿,不过谢天谢地,它的翅膀收在背上,把身体的其余部分遮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他暗想,就是来点遗言的时候了。他现在说的话很可能非常重要。没准儿它们会被大家铭记,传给后世子孙,说不定甚至能被深深地刻进大理石里呢。
也就是说字形最好不要太复杂。
“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儿。”他低声道。
他举起袜子,转了一两圈,然后砸上了那东西的膝盖——至少他希望那是对方的膝盖。
它发出尖厉的嗡嗡声,翅膀噼噼啪啪地展开,转身就朝灵思风所在的方向冲。灵思风的沙袜子往上一甩,把它砸个正着。它长着秃鹫的脑袋。
那东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灵思风则绝望地四下打量,却发现科银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弹。科银惊恐万分地看到对方开始往自己这边走来,双手本能地抬起,准备释放魔法。在这里,这意味着他要让他俩一起完蛋。
“快跑,你这傻瓜!”灵思风尖叫起来。那东西正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准备反击。不知怎么的,灵思风竟脱口说出:“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科银白了脸,转身朝光线跑去。他仿佛是行进在糖浆里,每一步都在熵的斜坡上挣扎。世界那里外翻转的扭曲图像就悬在前方,几英尺,现在是几英寸,它犹豫不决似的摇摆着……
一只触手缠上他的腿,害他向前扑倒。
跌倒时他使劲把双手往前伸,有一只手摸到了雪。它立刻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触感就仿佛温暖、柔软的皮手套,而在柔和的触感底下还有回火钢一样的坚定。它用力把他往前扯,连缠住他的那东西也被一并拉了过去。
颗粒状的黑暗与光线在他周围闪烁,突然之间,他滑上了结满冰的鹅卵石地面。
图书管理员放开科银。他一手拿着截沉甸甸的木梁,在黑暗的映衬下长身直立,肩膀、右臂和胳膊肘尽情舒展,仿佛一首歌颂杠杆应用的赞美诗。木梁下落时又准又狠,充满了初生的智力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伴随着一声“吧唧”和一声愤怒的尖叫,科银腿上那滚烫的压力消失了。
柱状的黑暗闪烁起来,里面传出尖锐的叫唤和砰砰的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因为距离而显得有些扭曲。
科银挣扎着站起身,转头就想冲回黑暗中,但图书管理员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下!”
猩猩耸耸肩。
黑暗中又是一声噼啪,之后几乎一片死寂。
但只是几乎。人和猩猩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像是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脚步声,非常非常遥远,却又十分的清晰。
他们身边竟也出现了那声音的回声。猩猩四下一看,赶忙把科银推开;一个矮矮胖胖的破烂玩意儿迈着上百条小短腿冲过饱受创伤的院子,纵身跃进正在消失的黑暗中,没有丝毫迟疑。黑暗最后一次闪烁,然后便彻底没了踪影。
在曾经被它占据的位置,雪花突然急促地飘舞。
科银挣脱图书管理员的手,跑到先前的圈子里,地面已经开始变白。他脚下踢起一片细沙。
“他没出来!”他说。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脸超然。
“我以为他会出来的。你知道,赶在最后一刻。”
“对——头?”
科银使劲瞪着鹅卵石,仿佛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改变他所看到的东西,“他死了吗?”
“对——头。”图书管理员想表达的意思是,灵思风所在的区域、时间和空间之类的都不大可靠,因此跑去推测他在这一刻的存在状态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们连他是不是身处某一个时刻都还不知道呢。还有,说起来,他甚至可能明天就会出现,当然也可能出现在昨天。最后我们应该相信,假如存在着哪怕一丁点儿活下来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几乎可以肯定灵思风是绝对能成功的。
“哦。”科银说。
他看到图书管理员拖着脚开始往艺术之塔走,立刻被一种绝望的孤独感淹没了。
“我说!”他大声喊道。
“对——头?”
“现在我该怎么办?”
“对——头?”
科银含含糊糊地朝周围的一片荒寂挥挥手。
“你知道,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为这一切?”他的声音几近恐慌,“你觉得这主意还行吗?我是说,我可以帮助大家。我敢说你肯定想变回人类,对吧?”
图书管理员那永恒的微笑略略往上抬,刚好露出满嘴的牙齿。
“好吧,也许还是算了。”科银赶紧说,“可总有些什么我能干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落到男孩手上。科银一惊,内疚地松开了手指。
猩猩赶在银色小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动作干净利落。他把它凑到眼睛上啾瞅,又嗅上一嗅,轻轻摇上一摇,最后听了一会儿。
然后他抡起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丢了出去。
“你——”话没说完,图书管理员已经一把将他推倒在雪地里,随后猩猩自己也往他身上扑倒。
小球在抛物线的顶端回身下落。很快,完美的曲线被地面打断。接下来我们听到仿佛竖琴琴弦绷断的声音、一阵没法理解的嘀咕,此外还有一股热风:碟形世界的神仙自由了。
他们很生气。
“咱们完全无能为力,不是吗?”柯瑞索道。
“没错。”柯尼娜说。
“冰会赢,对吧?”柯瑞索问。
“对。”柯尼娜说。
“不对。”奈吉尔回答道。
愤怒让他浑身发抖,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寒冷。他的脸色就像隆隆而过的冰川一样苍白。
柯尼娜叹口气,“我说,你以为我们还能——”
“送我到他们前面几分钟远的地方。”奈吉尔说。
“我真的看不出这能有什么用。”
“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奈吉尔静静地,“只管照我说的做。带我去他们前边一点点,好给我点时间把事情想想清楚。”
“把什么想清楚?”
奈吉尔没吭声。
“我问你,”柯尼娜道,“把什么——”
“闭嘴!”
“我看不出为什么——”
“听着,”此刻奈吉尔的耐心已经无限接近了操起斧头实施谋杀,“冰会覆盖整个世界,对吧?人人都要死了,嗯?只除了咱们,咱们还能苟延残喘一小会儿,我猜,直到这些马想要它们的,它们的,它们的燕麦或者厕所什么的。这点时间对咱们反正没什么用,虽然没准够柯瑞索写首十四行诗之类的,说说突然之间天气变得有多冷。而且整个人类的历史马上就要给抹得一干二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希望能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绝不准备让谁跟我争来争去,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他停下来喘口气,浑身像竖琴的琴弦一样不住颤抖。
柯尼娜在犹豫。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仿佛是想争辩,可临到头又改变了主意。
他们往前走了一两里,终于在松树林里找到一小块空地。牧群的动静仍然清晰可闻,树顶上可以看到团团蒸汽,大地也像鼓面一样蹦蹦跳跳。
奈吉尔漫步走到空地中央,练习似的挥了几下剑。他的同伴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柯瑞索低声对柯尼娜,“我就先走一步了。在这样的时刻清醒总会失去它的吸引力,我敢肯定,要是能透过一杯酒看过去,世界末日一定会美好许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哦,桃红色脸蛋的鲜花啊,你相信天堂吗?”
“不怎么信,不。”
“哦,”柯瑞索道,“好吧,那么我俩大概是不会再会了。”他叹口气,“多么浪费啊。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拷严。呃。当然,假如靠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巧合——”
“拜拜。”柯尼娜说。
柯瑞索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掉转马头从树顶上消失了。
空地周围,树枝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落下。冰川不断接近,空气中充满了隆隆声。
柯尼娜拍拍奈吉尔的肩膀,男孩惊得一跳,连剑也掉了。
“你在这儿干吗?”他一面厉声质问,一面绝望地在雪里摸索。
“听着,我没想多管闲事什么的。”柯尼娜温柔极了,“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她能看到积雪和泥土好似被推土机推着,穿过森林朝他们压过来。领头的冰川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很快那声音里又加进了树干断裂的节奏。而在林木线之上极高的地方,人一眼看去或许会误以为那是天空,但事实上却是冰巨人驾着他们的冰川在无情地推进。
“我没什么打算,”奈吉尔道,“一点也没有。我们必须抵抗,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过来为的就是这个。”
“但这也并不会有什么意义。”柯尼娜道。
“对我有。如果我们反正都要死,那我宁愿这样死。英勇地战死。”
“这样死就很英勇?”柯尼娜问。
“我觉得是。”奈吉尔道,“而且说到死,真正重要的意见只有一个。”
“哦。”
两只惊慌失措的小鹿闯进空地,很快又逃得无影无踪,对眼前的人类压根儿视而不见。
“你没必要留下,”奈吉尔说,“我得接受这个拷严,你知道。”
柯尼娜看着自己的手背。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说完她又补充道,“你知道,我觉得也许,你知道,假如我们能更了解对方一点——”
“兔巴忒先生与兔巴忒夫人,你想的是这个吗?”奈吉尔脱口而出。
柯尼娜瞪大了眼睛,“那个——”
“你想当哪一个?”他问。
领头的冰川紧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冲进了空地,顶端淹没在它自己创造的云雾里。
就在这一刻,一股热风从世界边缘吹来,让冰川对面的树木低低地弯下了腰。风里有人在说话——或许更像是暴躁任性的口角——它像跃入水中的热铁般扎进了云雾里。
柯尼娜和奈吉尔赶紧扑倒在地,在他们身下,冰雪变成了温暖的泥泞。他们头顶仿佛有雷暴降临,里边充满了叫喊,还有一种声音,起先他们以为是尖叫,可是后来听听,似乎更像是愤怒的争执。那声音持续了很久,最后渐渐消失在中轴地方向。
暖暖的积水淹下来,打湿了奈吉尔的马甲。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然后戳戳柯尼娜。
两人踩着雪水和泥泞,爬过木头与岩石碎片的阻隔,好不容易来到坡顶,放眼往下看去。
冰川正在退却,它们头顶的云层里电闪雷鸣,它们身后的地面上湖泊和水塘星星点点。
“这是咱们干的?”柯尼娜问。
“要能这样想可真让人愉快,不是吗?”奈吉尔道。
“没错,不过这到底是不是——”
“多半不是。谁知道呢?咱们还是先找匹马再说吧。”他说。
“牟日(末日),”战争大着舌头说,“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事儿。我觉得一定是。”
他们已经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此刻正坐在长凳上沐浴午后的阳光。就连战争也听大家劝,把盔甲脱了几样。
“不晓得,”饥荒说,“觉得好像不是。”
瘟疫闭上混浊的双眼,身子往后靠在温暖的石头上。
“我认为,”他说,“那事儿跟世界终结有点什么关系。”
战争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他打了个嗝。
“什么,整个世界?”他问。
“好像是。”
战争深入地思考片刻。“看来咱们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他说。
双城的居民们开始回到安科-莫波克,这里不再是一城空荡荡的大理石,它变回了自己的老样子,也就是说四处蔓延,毫无章法,颜色五花八门,活像一摊秽物,正好吐在历史的通宵外卖店门外。
幽冥大学也得到了重建,或者说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说不知怎么的,它变得从来没被摧毁过。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烂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师原本提出要把一切变得崭新,让每根木头都闪闪发亮,让每块石头都纤尘不染,但图书管理员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要一切照旧。
巫师们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园,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三两两。他们钻进自己过去的房间,努力回避彼此的目光,同时暗暗回忆那不久之前的过去,因为它已经变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
柯尼娜和奈吉尔是早饭时候到的,他们好心为战争的坐骑找了个马厩住下。柯尼娜坚持要去大学找灵思风,于是机缘巧合,成了第一个看见那些书的人。
它们从艺术之塔飞出来,绕着大学的建筑飞了几圈,然后对准刚刚重生的图书馆大门猛冲过去。一两本比较轻佻的大魔法书还撵了会儿麻雀,或者学老鹰的模样在庭院上方盘旋。
图书管理员倚在门框上望着自己的宝宝,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耸了耸眉毛,这在他已经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动作了。
“灵思风在吗?”柯尼娜问。
“对——头。”
“抱歉?”
猩猩没吱声,干脆一手拉起一个,领他们沿着鹅卵石路面往塔底走去。那幅画面活像一个口袋走在两根杆子中间。
塔里点了几根蜡烛,科银坐在一张凳子上。图书管理员鞠个躬,把二人交给他,然后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个古老世家的老仆人一样。
科银冲他们点点头。“别人如果没明白他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说,“真了不起,不是吗?”
“你是谁?”柯尼娜问。
“科银。”科银回答道。
“你是这儿的学生?”
“我的确学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尔绕着墙晃悠,时不时伸手戳戳石壁。墙没倒,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俗人的工程学肯定是没法理解的。
“你们在找灵思风?”科银问。
柯尼娜皱起眉头,“你怎么猜到的?”
“他告诉过我,说有些人会来找他。”
柯尼娜放松下来,“抱歉,”她说,“我们今天神经稍微有些紧张。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魔法什么的。他还好吧?我是说,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他跟大法师打了吗?”
“哦,是的。而且他赢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见了。可之后他有事只好先走。”科银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背书。
“怎么,就这样?”奈吉尔道。
“对。”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弯腰准备战斗,指关节也开始发白。
“是真的,”科银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必须是。”
“我要——”柯尼娜正说着,科银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说:“停。”
她僵住了。奈吉尔皱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你们马上就要离开,”科银的声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们不会再提任何问题。你们会觉得完全满意。你们已经有了所有的答案。从今往后你们都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们会忘记听到过这些话。你们现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尔缓缓转过身,结伴往门口走,动作愣愣的,活像两个木偶。图书管理员为他们打开门,送他俩出去后又在二人身后把门关好。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科银,男孩已经软绵绵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说,“可这只是一点点魔法而已。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必须让大家忘记。”
“对——头?”
“我毫无办法!改变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他双手抱住脑袋,“我只需要想个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东西都会出问题,这就好比想在鸡蛋堆上睡觉!这个世界太单薄了!拜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图书管理员以屁股为轴心转了几圈,这说明他毫无疑问正在沉思。
接下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记载,但科银微笑了。他点点头,又同图书管理员握了握手,然后他张开双手,从上到下画了个圈,抬脚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湖,远处还有几座山,树底下几个农夫疑虑重重地望着他。对于所有的大法师来说,这都是终究必须学会的魔法。
大法师永远不会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过把世界穿戴一小会儿罢了。
科银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过头,朝图书管理员挥了挥手。猩猩点点头作为鼓励。
气泡向内收缩,最后一个大法师从世界消失,进入他自己的天地。
下面我们要提到的事情跟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关系,但却有些趣味:在约莫五百里之外有一小群鸟——当然也许更像是兽——总之它们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丛中。它们的脑袋像火烈鸟,身子像火鸡,腿好似相扑选手;它们走路时动作突兀,很欠平顺,就好像它们的脑袋和脚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动物中间这也是个非常独特的物种——它们的主要防御手段是让猎食者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于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逃之夭夭。灵思风或许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模模糊糊的满足感:它们的名字就叫拷严。
破鼓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门柱上的巨怪坐在阴凉里,若有所思地拿着根牙签,想把卡在牙缝里的人剔出来。
柯瑞索自顾自地轻声唱着歌。他刚刚发现了啤酒这东西,而且还不必付钱,因为他意识到恭维在这儿竟是种硬通货——不知为什么,安科的情郎却绝少使用——而且对店主的女儿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她是个好脾气的大个子姑娘,肤色和——说得不客气一点——体形都跟没进烤箱之前的面包差不多。她简直被柯瑞索迷住了,过去还从没人把她的胸部形容成镶满宝石的西瓜呢。
“绝对没错,”沙里发一脸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不但有那种黄色的大西瓜,也有长了疣子一样血管的小绿瓜嘛,他很正直地想着。
“还有我的头发是怎么样的来着?”她把他拉回来,斟上酒,鼓励他继续。
“哦。”沙里发皱起眉头,“放牧在那什么山一侧的一群山羊,半点不错。至于你的耳朵,”他飞快地说下去,“光临那被海水亲吻的沙滩的粉色贝壳也比不上它们——”
“具体是怎么像一群山羊的?”她追问道。
沙里发有些犹豫。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诗句之一。现在它将第一次与安科-莫波克著名的一根筋正面交锋。奇怪的是,他觉得对方相当了不起。
“我是问,是大小、形状还是气味像?”她继续深入。
“我认为,”沙里发道,“或许我心里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过酒壶。
“而且我认为我或许还想再来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说,“然后——然后——”斜着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后义无反顾地问了,“你讲故事的本领怎么样?”
“啥?”
他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是问,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哑着嗓子问道。
“哦,不错。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声道。他的妃子大多只会讲那么一两个,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几百。怎么,你想听个故事?”
“什么,现在?”
“如果你想听的话。现在生意也不忙。”
也许我确实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许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双手。“你知道,”他说,“我好久好久没有遇到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绝不想强迫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儿。”
她拍拍他的胳膊。这老头多么绅士啊,她暗想。瞧瞧我们这儿有些人。
“有个故事过去奶奶常讲给我听,我能倒背如流。”她说。
柯瑞索抿口啤酒,温情脉脉地望着墙壁。好几百个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还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咙开始讲,悦耳的嗓音让柯瑞索的脉搏都融化了:“从前有个人,他生了八个儿子——”
王公坐在窗前写着什么。对于过去的一两个星期,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这种感觉可不怎么讨他喜欢。
仆人点上一盏灯,为他驱赶黄昏,几只早起的飞蛾正绕着它打转。王公专心致志地望着它们。不知为什么,玻璃让他有些不安。不过当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昆虫的时候,玻璃绝对不是最叫他烦心的部分。
最叫他烦心的部分在于,他必须拼命抑制一种可怕的冲动,否则难保自己不会伸出舌头去够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脚背上,在梦中汪汪叫着。
城里的居民纷纷点亮了自家的油灯,但最后几缕阳光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怪兽出水口,它们正互相搀扶着爬回高高的房顶。
图书馆的门开着,管理员站在门边望着怪兽出水口。他给自己挠了个含义隽永的痒痒,然后转过身,把黑夜关在了门外。
图书馆里很暖和。图书馆里从来都很暖和,因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仅能照明,同时也在温柔地烹调空气。
图书管理员赞许似的看着自己的宝贝书,他在安眠的书架间最后巡视一次,接着把毯子拽到自己的书桌底下,吃过最后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渐渐的,寂静重新统治了整座图书馆。它拂动了一顶帽子的遗骸。这顶帽子饱受摧残,磨损得厉害,边缘还被烧焦了,但人家却郑重其事地把它搁在一个壁龛里。无论一个巫师走了多远,他总会回来取自己的帽子。
寂静将大学填满,就好像空气填满洞穴。黑夜铺陈在碟形世界上,犹如李子果酱,当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饯。
但早晨会有的。永远都会有另一个早晨。
但他们与下雪天孩子们堆的偶像也只有这么一点点相似之处。雪人其实是冰巨人留在人类意识深处的古老记忆。不用说,冰巨人实在不大可能在第二天一大早变成个脏兮兮的小雪堆,脸上还插着根胡萝卜。
此马明智地决定不再上天。后来一直没人来领它,于是它下半辈子都帮一个老妇人拉车度日。战争对此什么反应哪里都没有记录,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又重新给自己找了匹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