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起程之书
漆黑的天幕上散落着星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仿佛造物主打碎了挡风玻璃,却又懒得收拾一地的碎片。
这里是不同宇宙之间的沟壑,是太空冰冷的深渊,偶尔才能遇见几个随机的分子、几颗迷途的彗星,以及……
……然而一圈漆黑稍加变动,观察的眼睛转换视角,先前星际间的广袤虚空就化作了黑暗底下的世界。这里有自己专属的星星,它们所照耀的东西勉强也可以称之为文明。
那世界懒洋洋地转动,原来它竟是碟形世界——扁平的圆形、由站在大阿图因背上的四头巨象扛着穿越太空。大阿图因是世上唯一一只有幸出现在赫罗图上的大龟,它足有一万里长,彗星坠落后留下的冰霜散布表面,流星砸出的陨坑闪闪发亮。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答案多半要落在量子身上。在这么个龟背上的世界,各种各样的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怪事已经在发生中。
下方也有星星——那是沙漠中的营火,以及山林高处偏远村庄的灯光。小镇仿佛模糊的星云,城市则活像巨大的星座,就拿那座蔓生的大城安科-莫波克来说吧,它就很像是两个互扰星系,光彩夺目。
然而当我们离开人头攒动的繁华中心,来到环海与沙漠际会的地方,就会发现一条冰冷的蓝色火线。这火焰比地狱的坡道更加寒冷,咆哮着直入云霄,幽灵般的光线在整片沙漠上方忽隐忽现。
在古老的蒂杰河谷地,金字塔正向黑夜中喷溢力量。
能量从金字塔的尖顶喷薄而出。在今后的章节中,它将为我们揭开诸多谜团,例如,乌龟为什么憎恶哲学,宗教信仰太多为什么会对山羊有害,以及侍女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不必说,它还会告诉我们,假如咱们的老祖宗还活在世上,他们会对如今的世界抱有何种看法。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常有不少猜想——他们会对现代社会抱赞许的态度吗?看到今天的成就他们会不会惊叹不已?当然了,这些揣测都忽略了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如果老祖宗们当真活过来,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准会是:这里头怎么这么黑黢麻乌的?
高阶祭司迪奥斯睁开双眼,迎接河谷地区凉爽的黎明。如今他很少睡觉,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睡眠与另外那件事太相似了,再说他似乎也并没有这个需要。他只需躺下——躺在这里,然后疲倦形成的毒素就会逐渐消退。当然,只消退一小会儿工夫。
不过也够长了。
他从小房间里的石板上坐起身来,双脚着地。大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手已经抓住了缠绕着蛇形浮雕的法杖。他稍停片刻,在墙上划下一道新记号,然后披上袍子,精神抖擞地走下斜坡,迈进阳光之中,新太阳祷文的词句自动浮现在脑海里。黑夜已经被抛在身后,白昼正在前方等待。迪奥斯要献上许多深思熟虑的建议与引导,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
其实世上有许多房间远比迪奥斯的屋子更古老,只不过它们的住客都不像迪奥斯,还能迈步走出门去。
太阳慢腾腾地爬过天空。
许多人都对这一现象的发生机制提出过疑问,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有只屎壳郎在后头推着它走。作为解释,这话显然欠缺技术性,此外它还有一个附加的缺点:根据即将发生的某些事件判断,说不定这恰好就是正确答案。
它平安行进到日落时分,并没有遭遇任何特别不快的意外。它的余晖正巧照进了安科-莫波克的一扇窗户,又从一面镜子上反射出去。
那是面全身镜。每个刺客的房间里都有全身镜,因为要杀人你非得认真打扮不可,否则对被你杀死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特皮克挑剔地打量着自己。这身衣服用了不少真丝,花光了他最后一文钱。衣服会随着他的移动喃喃低语,确实很不错。
头痛让他一整天都形同废人,现在终于缓和些了。他原本还担心自己要带着满眼金星参加考试呢。
他叹口气,打开一个黑匣子,拿出戒指一一戴上。另一个匣子里装着用克拉奇精铁打造的匕首,刀刃经过发黑处理,颜色十分黯淡。各种复杂的小机关从天鹅绒小包转移到他的口袋里,两把长刃飞刀忒林加滑进靴子里的刀鞘中。折叠抓钩与纤细的丝线缠绕在腕部的锁子甲上,一柄系着皮带的吹矢筒放在斗篷下。接着,特皮克又把一个小锡罐揣进口袋,锡罐里面装着各式飞镖,尖头都用软木塞封好,镖把上则用盲文做标记,方便在黑暗中加以辨认。
他蹙着眉,检查一遍随身佩带的轻剑,看看刀刃是否锋利,然后把肩带往右肩挪了挪,好平衡铅制弹弓弹药的重量。他想了想,又拉开放袜子的抽屉,拿出一把弩枪、一瓶油和一卷撬锁的工具。之后他又想了想,索性再加上一柄拳剑、一袋形状各异的铁蒺藜和一套指节铜环。
特皮克拿起帽子,看看衬里下面的钢丝是不是还在。他把帽子戴得歪歪的,得意洋洋地瞅了镜子最后一眼,然后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跌倒在地。
安科-莫波克正值盛夏时节。事实上何止是“盛”,简直臭气熏天。
大河已经缩减为一道熔岩般缓缓流动的泥浆,横亘在环境优越的安科与对岸的莫波克之间。莫波克的环境可说不上优越。莫波克与沥青坑仿佛一奶同胞,要想把它变得更糟是一件极有难度的事。比如说,假如它被陨石直接击中,城市的品位反而会有所提升。
布满干裂淤泥的河床形成了蜂窝状的硬壳。此时此刻,太阳仿佛一面钉在空中的巨大铜锣,热气不但晒干了安科河,城市也未能幸免:白天暴晒,夜晚烘烤,年代久远的木料晒弯了腰,往常街道上的泥浆也变成了四处飘散的赭色尘埃,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天气可不常见。这座城市原本充盈着薄雾与水滴、霜冻和寒气,如今却仿佛耐火砖上的癩蛤蟆,坐在薄脆干瘪的平台上气喘吁吁。即便现在快到午夜,热气依然令人窒息,它像烧焦的天鹅绒般包裹街道,又炙烤空气,令它极其不宜于呼吸。
在刺客公会大楼朝北的一面,有人咔嗒一声推开了高处的一扇窗户。
特皮克刚刚不情不愿地留下了较重的武器,深吸一口死气沉沉的滚烫空气。
就是这个。
就是今晚。
据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能合格,除非你抽中了老梅里塞做考官。真要那样的话,倒不如直接割了自己的喉咙了事。
特皮克每周四下午都上梅里塞的战术与毒药理论课,两人相处得不算太愉快。学生宿舍里充斥着关于梅里塞的传闻:他杀过多少多少人,功夫又是如何深不可测……他打破了自己那个时代的所有纪录,据说甚至还杀死了安科-莫波克的王公——当然不是如今这位,是已经死掉的那些王公中的某一个。
没准儿他会抽中胖乎乎、乐呵呵的尼瓦尔,他教星期二的圈套与陷阱课。特皮克对陷阱挺在行,跟老师的关系也不错。或者也可能是教现代语言与音乐课的库普特·德·悠悠。这两样特皮克都没什么天分,但库普特极爱飞檐走壁,只要你也喜欢单手吊在高高的街道上方,就准能得到他的欢心。
他一脚跨到窗台上,用系着丝线的抓钩抓住对面的窗台,从窗户溜了出去。
刺客从来不走楼梯。
为了确保与后面某些事件的连贯性,有件事或许现在就该提一提:此时此刻,碟形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正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地吃着晚餐。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由于这位数学家的种族比较特殊,他晚餐吃的食物其实是自己的午餐。
锣声在安科-莫波克的各个角落响起,宣告午夜来临。特皮克正在金丝街离地四层楼高的地方,沿着装饰性的护墙偷偷摸摸往前走。他心跳得厉害。
落日的余晖照出一个人影。特皮克在一个特别令人作呕的怪兽出水口旁停下脚步,默默权衡利弊得失。
根据比较可靠的教室谣言,只要能在测试开始前干掉自己的考官,你就能自动通过。他轻轻从大腿上的刀鞘里抽出三号飞刀,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掂量着。当然了,如果失败,那么任何攻击的企图、任何败露的暗算都会立刻导致考试失败,同时还会使他丧失各种特权。
那人影纹丝不动。特皮克的目光转向城市的屋顶。四周仿佛迷宫一般,到处是烟囱、怪兽出水口、通风管道、天桥和梯子。
没错,他暗想,那是个引我动手的假人,也就是说,他正藏在别的什么地方监视着我。
我能找出他的藏身之处吗?没门儿。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他故意想让我以为那是个假人——除非他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敲打怪兽出水口,连忙集中精力。现在最合理的行动方案是什么?
下方的街道上,一群寻欢作乐的市民跌跌撞撞地穿过路灯的光晕。
特皮克收好飞刀,站直身子。
“先生,”他说,“我来了。”
一个干瘪、含混的声音在他耳边应了句:“很好。”
特皮克直视前方,梅里塞出现在他身前。老师瘦巴巴的脸上沾了些灰色的尘土,他抬手抹了一把,丢掉嘴里含的一截管子,然后又从外套底下掏出一块记录板。尽管天气热得要命,他仍然裹得严严实实。梅里塞是那种在火山里也能冻僵的人。
“啊。”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意,“特皮克先生。啧,啧。”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先生。”特皮克道。考官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表明对天气发表的任何评论都会自动招致负面评价。他在记录板上做了个记号。
“我们先提几个问题。”
“听您吩咐,先生。”
梅里塞喝道:“飞刀所允许的最大长度是多少?”
特皮克闭上眼睛。上星期他一直在啃《刺客手册》,别的什么也没干,此刻书页仿佛从他眼睑底下飘过,不断发出挑逗——那些假充内行的学生真是害人,说什么考官从来不提关于长度和重量的问题,说什么他们指望你把重量、长度和投射距离记得牢牢的,但却从来不会——赤裸裸的恐惧连通了他大脑的神经元,让记忆活跃起来。
“‘飞刀的最大长度可以是十指宽,若在雨天则可为十二指,’”他开始背诵,“‘投射距离是’……”
“说出三种通过耳朵投放的毒药。”
一阵微风跃起,但它对降低温度毫无作用,只不过是让热气换了换位置。
特皮克不假思索地答道:“先生,胡蜂菌、紫绒和牧斯提克,先生。”
梅里塞的喝问声如蛇一般迅捷:“为什么斯派姆不行?”
特皮克张大了嘴巴。他挣扎片刻,努力躲避来自几英尺之外的尖锐视线。
“先、先生,斯派姆不是毒药,先生。”最后他好歹说出话来,“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解毒剂,可以对付某些蛇毒,它是从……”特皮克稍稍平静了些,信心也略为恢复——他常拿老字典读着玩儿,现在看来那些时间总算没有白费——“是从膨胀猫鼬的肝脏提取而来,能找到这种猫鼬……”
“这是什么标记?”
“……的唯一地点只有……”特皮克渐渐消音。他眯起眼睛,低头一看,梅里塞手中的卡片上有个复杂的符号。之后他继续直视前方,目光从考官耳旁擦过。
“我半点头绪也没有,先生。”他觉得自己似乎隐隐听到一丝吸气的声音,一声心满意足的哼哼,不过只是微不可闻的一点点。
“不过如果把它上下颠倒的话,先生,”他继续往下说,“那就是小偷的联络记号——‘房内有狗,叫声响亮’。”
接下来是片刻的死寂。然后老刺客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右肩旁,“是否每个级别都允许使用死绳?”
特皮克抗议道:“先生,规则上只要求提5个问题,先生。”
“啊。这就是你的答案,唔?”
“先生,不,先生。这只是我观察到的现实,先生。先生,您所希望听到的答案是所有级别都可以携带死绳,但只有三级刺客才允许将其作为三种选择之一来使用,先生。”
“你确定吗,嗯?”
“是的,先生。”
“你不想再考虑考虑?”考官的声音甜得发腻,润滑一整驾马车也不在话下。
“先生,不,先生。”
“很好。”特皮克放松下来。他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冷冰冰地粘在后背上。
“现在我要你按自己的步调前往会计街,”梅里塞不动声色道,“在审计巷与会计街交会处有座钟楼,我会在下面那间屋子里跟你碰头。”
他递给特皮克一个小信封。
特皮克把收据交给对方。梅里塞走进一根烟囱旁边的阴影里,霎时消失了踪影。
还真够不拘礼的。
特皮克深吸几口气,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上。那是刺客公会专用的票据,价值一万安科-莫波克元,见票即付。票据上有公会的图章:两个十字架和一把披斗篷的匕首,十分打眼。
好吧,现在是无路可退了,他已经拿了公会的钱。要么活下来,到时候他多半会按照传统把钱捐给公会的孤儿寡妇基金;如若不然,人家也会从他的尸体上把钱拿走,回收再利用。票据有些折痕,不过倒是看不出血渍。
他把匕首检查一遍,整理整理剑带,又瞥眼身后是不是一切正常,这才快步前往目的地。
至少运气还不算太坏。根据学校的传说,测试时从来只用五六条既定的线路,因此夏夜里这些路上总有学生在城市的屋顶、高塔和房檐间爬上爬下。飞槍走壁是各个学院之间流行的竞技项目,也是特皮克有信心做好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他曾经作为队长,在攀爬大赛决赛中率领自家队伍击败了毒蝎学院。而今天分到的路线,相对说来还算容易。
特皮克从房顶跳下,蜻蜓点水般落在另一栋房子的屋脊上;他静静跑过沉睡的建筑,又跃过一道狭窄的缝隙,跳上“前贝尔·杉哈洛斯狂热信徒改过自新青年会”健身房的瓦屋顶;他轻手轻脚地从倾斜的灰色房顶上快步跑过,保持速度蹿上一面足有十二尺的高墙,然后用手一撑,攀上了空眼爱奥神庙那平坦的房顶。
一轮橙黄色的满月悬在地平线上。神庙顶上有一丝货真价实的微风,风力并不强,不过在经历过街道上沉闷的热气之后,它就像冷水澡似的叫人精神一振。特皮克加快速度,尽情享受扑面的凉意,他来到屋顶边缘,找准位置纵身一跃,朝通往锡顶巷的狭窄木板桥跳了下去。
说起来简直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有人把桥给挪走了。
在这类情况下,一个人过去的生活总免不了从他眼前一闪而逝……
当时他姑母哭得很是伤心,然而特皮克总觉得对方的表现过于戏剧化,因为这位老妇人明明比河马的脚背还强硬。他父亲努力把思绪从诱人的悬崖和鱼类身上拉回来,时时提醒自己要表现得庄重而严肃,可惜并不太成功。仆人们在大厅两侧一字排开,队伍一直排到了主楼梯底下,一边是侍女,一边是阉奴和男仆。特皮克走过时,女性纷纷向他行屈膝礼,由此形成一道好看的正弦波。这景象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数学家见了准会欣赏,只可惜当时他正忙着:一个仿佛穿着长睡衣的小个子男人正冲他大声嚷嚷,还拿棍子直往他身上招呼。
“可是,”特皮克的姑母擤擤鼻涕,“那根本就是门手艺啊。”
他父亲拍拍她的手,“哪儿的话,沙漠的鲜花啊,”他说,“那最少最少也是个职业。”
她抽抽搭搭地问:“有什么区别?”
老头叹口气,“挣钱比较多,据我所知是。他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吃些苦头,这对他有好处。再说还能让他有点儿事干,免得他惹是生非。”
“可是……刺客……他还那么年轻,而且一点儿看不出有这方面的倾向……”她拿手绢拭了拭眼睛,“反正这肯定不是咱们这边的遗传。”她又指责道,“你那个妻弟……”
特皮克的父亲道:“维迩忒舅舅。”
“满世界跑,到处杀人!”
“恐怕他们不用那个字眼的,”他父亲说,“我相信他们比较喜欢说解决,或者消除,或者埋葬,据我所知。”
“埋葬?”
“我觉得可能就跟挖掘差不多,噢奔涌的清流啊,只不过是在把你下葬之前。”
“我觉得这事儿糟透了。”她吸吸鼻子,“不过听露哩夫人说,最后的考试十五个男孩儿才有一个能通过。也许让他去试试也好,今后好死了这条心。”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一脸沉郁地点点头,然后亲自去与儿子道别。他不像特皮克的姑母那样对刺客生涯深恶痛绝。虽然不喜欢政治,但他好歹也算从政多年,在他看来,虽然刺杀不如辩论,但绝对比战争要来得好,尽管有部分人可能认为战争与辩论根本就是一码事,只不过吵得更响些罢了。再说了,年轻的维迩忒似乎过得很不赖。他手头总有大把闲钱,过去常带着昂贵的礼物和在异域晒黑的皮肤出现在王宫。他还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的都是他所遇见的有趣的人物,当然其中大多数人和他相遇的时间都很短暂。
他真希望维迩忒能在身边给自己些建议。国王陛下也听说十五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过关,只是并不大确定剩下的十四个会怎么样。但有一点大概是拿得准的:如果在刺客学校功课不好,人家多半不单朝你掷粉笔这么简单。另外学校的伙食也叫人担心。
不过,刺客学校所提供的全方位教育的确是整个碟形世界的头一份,这一点是人们公认的。合格的刺客必须有能力融入任何社交圈子,而且至少要会一种乐器。被刺客学校毕业生埋葬的人个个可以死得安心——消灭自己的绝对是品位与谨慎兼具的人物。
再说了,留在家里他又能干点什么呢?王国只有两里宽、一百五十里长,河水泛滥的季节里,整个国家几乎完全淹没在水下。国土两侧均有强敌虎视眈眈,它们容忍这个小国存在的唯一原因是拿它做隔离带,免得相互打个不停。
哦,蒂杰里贝比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那时,特索托和以弗比之类的暴发户只不过是群头上裹毛巾的游牧民。然而如今留下来的却只剩下维护费用足以让人破产的王宫,沙漠里几处布满灰尘的遗迹,以及——法老叹口气——那些金字塔。永远都少不了金字塔。
他的祖先对金字塔情有独钟,如今这位法老却不然。金字塔榨干了整个王国,在这方面它们比蒂杰河还厉害。如今国家已经破产,就连墓碑上的诅咒也一再压缩,最后只能拿“滚开”二字凑合。
唯一不让他难受的只有花园尽头那些特别迷你的金字塔,每次有猫咪去世他都会叫人修上一座。
这是他对孩子母亲的承诺。
他仍然对阿珥忒拉满怀思念。她是个外国女人,当年为了娶她曾经有过一场轩然大波。她有许多奇特的习惯,其中一些就连他也难以理解,但同时又深深为之着迷。或许就是她让国王对金字塔产生了那种古怪的厌恶,在蒂杰里贝比,厌恨金字塔无异于讨厌呼吸。他向她保证过会让特皮克离开王国,去外面上学。她对此非常坚持。“这里的人从来学不到任何东西,”那时她说,“他们只会回忆过去。”
如果她也能记得不可以下河游泳该多好……
国王看着两个仆人把特皮克的箱子搬到马车后面,抬起一只手慈爱地搭上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个都想不起他上一回这么干是什么时候。
事实上他根本不晓得该说点儿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时间真正彼此了解,他暗想。我本该好好跟他聊聊,比方说告诉他几个隐蔽的藏身之处,准能派上用场。
“呃,”他说,“那个,儿子。”
“怎么,父亲?”
“这还是,呃,你第一次独自离开家。”
“不是的,父亲。去年我去了弗赫姆-普塔-赫姆阁下那里过夏天,你还记得吧。”
“噢,是吗?”法老记起来了,那段时间王宫里似乎比平时安静些。他还以为是新挂毯比较吸音的缘故。
“反正,”他说,“你也是个大小伙了,眼看就要满十三岁……”
特皮克耐心地说:“十二,父亲。”
“你确定吗?”
“上个月刚过的生日,父亲。你还给我买了个暖炉来着。”
“当真?多么古怪的礼物。我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送你那个?”
“没有,父亲。”特皮克仰望着父亲温和而困惑的脸,“那个暖炉很好,”他安慰道,“我非常喜欢。”
“哦,那就好。呃。”国王陛下再次心不在焉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像陷入深思的人一样拿手指轻敲桌面。他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
仆人已经把车顶的行李捆牢,车夫打开车门,耐心地侍立一旁。
“年轻人离家闯荡世界的时候,”国王陛下犹犹豫豫地说着,“有些事情,唔,千万牢记……总之,世界毕竟是很大很大的,里头有各种各样的人……当然尤其是在城市,城里还有更多额外的种类……”他停下来,抬起一只手含义不明地挥了挥。
特皮克温柔地握住父亲的手。
“没关系的,父亲,”他说,“高阶祭司迪奥斯已经跟我解释过了,要定期洗澡,而且别当睁眼瞎。”
法老问:“你要瞎了?”
“看来不会,父亲。”
“哦。好。那就好。”国王道,“非常、非常好。这真是好消息。”
“我想我最好动身了,父亲。否则会错过潮汐。”
国王陛下点点头,又伸手拍拍口袋。
他嘟嚷道:“我有点儿东西……”找到了。他把一个小小的皮革袋子放进特皮克的衣兜,然后再次尝试肩膀上那套动作。
“一点儿小东西。”他嘟囔道,“别告诉你姑母。哦,不过反正你也没机会告诉她。她去躺下了,这事儿让她很难受。”
现在就只剩去库夫特的雕像下拿小鸡献祭这一项了。库夫特是蒂杰里贝比的创建者,特皮克要为寻求他的指引而祭献。不过那只鸡很小很小,而且库夫特享用完后,国王还可以拿它当午餐。
蒂杰里贝比的确只是自成一体的小王国,就连它的瘟疫也是没精打采的。世上的河域文明很多,但凡有点自尊心都免不了爆发大规模的超自然疫情。然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老王国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青蛙之疫罢了。
那天傍晚,特皮克离开了蒂杰河三角洲,准备穿越环海前往安科-莫波克。他突然想起父亲给的袋子,于是拿出来看看。袋里的东西洋溢着他父亲的爱,同时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一个软木塞,半锡罐的皮革肥皂,一枚难以确定来源的小铜币,还有一条十分年迈的沙丁鱼。
众所周知,面临死亡时人的感官会极端敏锐——一般都认为这是为了让主人找到出路,以避免那个显而易见的结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现象其实是替换活动的经典案例:感官不愿去思考眼前面临的困境,因此拼命用别的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祈祷困境能自动消失。而对于特皮克来说,眼前的困境就是指那片距自己约莫八十英尺、并且还在不断接近中的鹅卵石地面。
问题在于,它很快就要真的消失了。
无论原因何在,总之,特皮克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清晰:月光洒在房顶上,附近一家面包店飘出新鲜面包的芬芳,一只金龟子匆匆飞过他的耳畔,远处婴儿的啼哭和一只狗的汪汪叫。此外当然还有嗖嗖作响的空气,那声音中包含着对自己如何稀薄、如何缺少支点这两项特征的着重强调。
那年入学的一共有七十多人。刺客学校并没有什么艰深的入学考试,学校很容易进,要出去也同样简单(难点在于如何站着出去)。公会中心的庭院里挤满了男孩子,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箱子和衣服。箱子坐在屁股底下,个个大得要命;衣服充分考虑到今后长个子的需要,或多或少也算是把他们裹在了里头。有些乐观主义者还带来了自己的武器,不过这些很快就惨遭没收,并会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陆续送回他们各自的家里。
特皮克仔细观察自己的同学。他是独子,父母各干各的事儿,从来不怎么为他操心,有时甚至好几天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这样的成长经历其实是很大的优势。
他对母亲没多少印象,她似乎是个挺可爱的女人,自我中心主义的程度与陀螺不相上下。她喜欢猫,不仅仅是崇拜它们——王国里谁不崇拜猫呢——她是真心喜欢它们。特皮克知道,河域文明传统上对猫都持肯定态度,不过他怀疑大家崇敬的猫应该是既优雅又高贵的动物,而他母亲的猫却都是些扁脑袋、黄眼睛、总在咝咝发怒的小疯子。
他父亲把大把时间花在为王国发愁上,时不时还会宣布自己是只海鸥,不过这大概只是由于国王陛下记性本来就不大好的缘故。有时,特皮克也不免寻思自己是怎么被怀上的——他父母很少处在同一个参照系,要遇上他俩心境相同的时候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然而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他也就不得不努力求生存,不断在错误中学习,努力抚养自己长大。他有过一连串的私人教师,通常对他的成长稍有妨碍,间或也会增添些趣味。最好的当属他父亲找来的那些,尤其是那些他父亲心不在焉、魂飞天外时指定的。比方说有一回,一个偷猎朱鹭的老头子寻找射失的箭,误闯进皇家花园,最后成了特皮克的教师。那个冬天简直妙不可言。
他成天与士兵玩着疯狂的追逐游戏,还在墓场死气沉沉的街道上闲溜达。最棒的是学用踢弓——那东西复杂得可怕,而且对使用者自己也大有危险,但却能把满沼泽无辜的水禽变成漂在水面的鹅肝酱。
那段时间图书馆任他支配,上锁的书架也不例外——为了确保天气恶劣时也能有所斩获,老头除偷猎之外,还有几项额外的技能——于是特皮克可以免受打扰,一连看上好几个钟头的书。他尤其喜欢由“一位绅士”从喀哈里语翻译过来的《宫闱宝典》,并且那还是“附带专为行家准备的手绘彩色插画的严格限量版”。这本书晦涩难解,但依然极富教益。后来有一次,祭司们为他找来一个举止怪异的年轻教师,对方试图向他介绍某些深受瑟尤多波利斯人青睐的运动技巧,特皮克对照书里的图片沉吟片刻,最后拿起帽架把那人打翻在地。
特皮克没受过教育,是教育像头皮屑一样粘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