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我更老些的时候,我开始认识到深色皮护、性情暴躁的女人的妙处。”
他停了下来。灵思风等着。
“然后呢?”他问,“然后怎么样?现在你更喜欢具备什么品质的女人?”
克恩那只湿漉漉的蓝眼睛转向他。
“耐心。”他说。
“真不敢相信!”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跳出来,“我竟然能同野蛮人克恩一同驰骋!”
是双花。一觉醒来,观光客得知自己竟有幸和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呼吸相同的空气,从那时起他就表现得像只拿到香蕉种植园钥匙的猴子。
克恩问灵思风:“也许他是在轰刺我?”
“不。他一向如此。”
克恩在他的马鞍里转过身去。双花笑逐颜开,骄傲地朝他使劲挥手。克恩转身嘟哝道:
“他不是瞎子吧?”
“不是,可他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相信我。我的意思是——唔,就拿那些马民的帐篷来说吧,就是我们昨晚住的那种,还记得吗?”
“嗯。”
“依你看那帐篷是不是有点暗、油腻腻的,而且闻起来像匹病恹恹的老马?”
“要我说你形容得灰常准确。”
“可他不这么想。他会说那是顶无与伦比的野蛮人帐篷,里边挂着勇士们狩猎得来的巨大野兽,他们生活在文明的边缘、目光无比锐利。帐篷闻起来还有种罕见而奇异的树脂的味道,这树脂是战士们从商队劫掠的战利品,他们穿越了无垠的——嗯,等等等等。我可不是在瞎编。”
“他是个轰子?”
“有点儿。不过疯得很有钱。”
“啊,那他肯定不是轰子。我见多了,如果一个人有很多钱,那他就不是轰子,只是行为古怪而已。”
克恩再次转过身去。双花正在跟贝檀讲克恩是怎样单枪匹马击败了斯林贝德的女巫王手下那些蛇武士,又是如何偷走了鳄鱼神奥夫勒雕像上那颗神圣的钻石。
一个古怪的笑容从克恩脸上的皱纹里爬了出来。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叫他闭嘴。”灵思风说。
“他会闭上嘴吗?”
“不,不太可能。”
“由他去吧。”克恩的手落到剑柄上,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好几十年,剑柄已经非常光滑。
“再说,我喜欢他的眼睛。”他说,“它们还能用上五十年。”
他们身后一百码的地方,箱子磕磕绊绊地在柔软的雪地里挪动。谁也不关心它对任何事情的看法。
夜幕降临前,他们已经来到高原的边上,接着又一路骑下了阴暗的松树林。暴风雪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多少痕迹。大地上布满龟裂的巨石,山谷又深又窄,以至于白昼只能持续二十分钟。一个多风、荒蛮的地方,这种地方总让人联想到——
“巨怪。”克恩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灵思风在傍晚的红光中四处张望。突然之间,那些刚才还无比正常的石头好像活了起来。那些他平日里不会看上第二眼的阴影全都显出一副很有深意的样子。
“我喜欢巨怪。”双花说。
“不,你不喜欢它们。”灵思风坚定地说,“你不能喜欢它们。它们个子太大,坑坑包包的,而且它们吃人。”
“它们不吃人。”克恩笨拙地滑下马来,立刻开始按摩膝盖,“常见的误解,那是。巨怪从来不吃人。”
“真的?”
“嗯,它们总把人吐出来。没化消化,明白?一般的巨怪对生活要求不高,只要一块美味的花岗岩就够了,也许再加上片石灰石当甜点。我听说这是因为它们是一种什么硅溶——溶胶还是什么。”克恩停下来擦了擦胡子,“缓正就是一种石头做的。”
灵思风点点头。当然,安科–莫波克并不是没有巨怪,经常有人雇它们做保镖。不过,在巨怪们学会怎么开门之前,供养它们的费用会比较高昂——自然状态下,它们离开房间的方式是穿透离自己最近的那堵墙,直接走出去。
在他们拾柴火的时候,克恩继续解释道:“巨怪的牙齿,那才是好东西。”
“为什么?”贝檀问。
“钻石。必须有钻石牙齿,你知道。不然怎么咬得动石头?而且每年都必须长一互新牙。”
“说到牙——”双花接过话头。
“什么?”
“我注意到——”
“什么?”
“噢,也没什么。”
“嗯?哦。我们还是趁着能看见先把火升起来吧。然后,”克恩的脸沉了下来,“我想我们最好煮点儿汤。”
“这个灵思风最拿手了,”双花热心地说,“药草啊、根茎啊什么的他全懂。”
克恩看了灵思风一眼,那眼神暗示说,他,克恩,一个字也不相信。
“嗯,那些马民送了我们些马肉干。”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些洋葱之类的,味道也许能更好些。”
“可我——”灵思风终于还是放弃了争辩。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我知道洋葱长什么样,不就是一种叶片下垂的白色玩意儿,顶上还有点儿绿,应该很好认。
“那我就去找找看,嗯?”
“对。”
“去那边那片阴沉沉的茂密的灌木丛?”
“好地荒,是的。”
“就是那块儿有很多深沟的地方,嗯?”
“完美的地荒,要我说。”
“没错,我也这么想。”灵思风苦涩地说。他出发了,心里思索着吸引洋葱的方法。无论如何,虽然你经常在菜市场看见它们给绳子吊着,但它们很可能并不是那么长出来的,也许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有洋葱猎犬一类的东西,要不就是唱首歌把它们引出来。
他出发了,在落叶和草丛里漫无边际地乱窜。此时,有几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天空中:发光真菌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就好像为地精们准备的情趣用品;小飞虫们叮他,其他的东西有的跳开有的滑走,都躲到灌木丛底下冲他发牢骚。灵思风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看不见对方的样子。
“洋葱?”他轻声问,“这儿有洋葱吗?”
“那株老紫杉旁边有不少。”他身边有个声音回答道。
“啊,”灵思风说,“好极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除了在灵思风耳边嗡嗡直嚷的蚊子外,谁也没再吭声。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眼珠也没转一下。
然后他说:“打扰一下。”
“什么事?”
“哪棵是紫杉?”
“长了很多小瘤子、还有深绿色小针叶的。”
“哦,对,我看见了。多谢。”
他没动弹。最后那个声音用随便聊聊的语气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不是棵树,对吧?”灵思风依然直视着前方。
“别傻了。树不会说话。”
“对不起。最近我跟树有点儿过节,你知道,跟树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不怎么清楚。我是块石头。”
灵思风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好吧,好吧。”他慢慢说道,“嗯,我想我该去摘洋葱了。”
“好好享受。”
他以一种谨慎而庄严的步态向前走去,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堆长长的白色东西;他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然后转身一看。
不远处有块石头。
事实上到处都是石头,在这里,碟形世界的筋骨离地面非常近。
他使劲盯着紫杉树,怕万一是它在讲话。然而这棵紫杉相当孤僻,还没听说植物的救世主灵思风的大名,再说它反正也在打瞌睡。
“如果是你,双花,我早就知道是你搞的鬼。”薄暮中,灵思风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孤独。
灵思风回想着关于巨怪的知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阳光会把它们变成石头,所以那些雇巨怪白天工作的人得在防晒霜上花大把大把的钱。
可现在想想,哪儿都没说太阳下山以后它们究竟会怎么样……
最后一丝光线离开了大地。灵思风突然觉得周围有好多好多石头。
“几根洋葱而已,他真的去了好久。”双花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他?”
“巫师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克恩道,“别担心。”他疼得一缩——贝檀正在帮他剪脚指甲。
“其实,他不算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巫师。”双花往火堆旁挪了挪,“我不会当面这么说他,可是——”他凑到克恩跟前,“事实上,我从没见他使过魔法。”
“好啦,把另一只伸出来吧。”贝檀道。
“真是太谢谢你了。”
“只要你肯好好照料它们,你的脚就会很不错的。”
“没化再像过去那样弯腰啰。”克恩腼腆地说,“再说,干我这行也难得遇上几个足科医生。还真挺好笑。我碰到过那么多毒蛇祭司、轰子神仙、战争狂人,却从来没碰上一个足科医生。我猜我和他们也不怎么相称——克恩和足科医生……”
“或者克恩和末日脊椎指压治疗师。”贝檀提议道。克恩咯咯笑了起来。
“或者克恩和牙科狂人!”双花哈哈大笑着说。
克恩“啪”一声合上了嘴。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关节的咔咔声。
“喔,呃,唔,”双花迟疑了半晌,“你的牙,你看……”
“它们怎么了?”克恩厉声喝道。
双花咽了口唾沫,“我很难不注意到,它们,呃,同你的嘴不在同一个地理位置。”
克恩怒视着他。然后他松下劲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是的,当然,”他喃喃道,“我不怪你。没牙的人想当英雄实在太难了。无论你失去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剩一只眼睛也不要紧,可只你露出一口牙龈,那就再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了。”
“我拿你当回事。”贝檀忠心耿耿地说。
“你干吗不去弄副新的?”双花高高兴兴地问。
“当然,没错,如果我是只鲨鱼什么的,当然,那我再长点儿出来就成了。”克恩自嘲道。
“噢,不,还是买吧。”双花说,“看这儿,让我给你看看——呃,贝檀,能转过去一下吗?”一等对方转过身去,他就把手放进了嘴里。
“你看,是真的,灰常荒便。”他说。
贝檀听见克恩倒抽一口凉气。
“你能把自己的牙齿拿出来?”
“哦,是的。我有好几互,荒便极了。抱歉——”一阵咽东西的噪音过后,双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方便极了,当然。”
克恩的语调放射出浓浓的敬畏,或者说,放射出在缺少牙齿这一状况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敬畏,其实从数量上看倒是跟长牙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听上去效果就差多了。
“我想也是。”他说,“等牙痛的时候,你就把它们取出来,让它们自个儿疼去,是吧?给那些混球点儿颜色瞧瞧,看它们乐不乐意自个儿痛翻天!”
“不全是这样。”双花字斟句酌地说,“它们不是我的,只不过属于我而已。”
“你把人家的牙荒进自己嘴里?”
“不,有人制造牙齿,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戴这种东西,这是——”
然而双花关于牙科器械的课程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人打了他。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在空中艰难跋涉。都怪造物主那些效率低下、莫名其妙的天文安排,它不但必须自己发光,身上还挤满了各门各类的月亮女神。此时此刻,这些女神正在为冰巨人的问题发动请愿,根本没工夫理会碟形世界上的事儿。
要是她们肯费心往下瞄一眼,就会看见灵思风正神色紧张地同一堆石头交流。
巨怪是多重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它们的出现主要是因为造物主开始工作的时候过于慌张,急于把生命什么的搞起来,但又不想去弄那些一碰就碎的原生质。巨怪的寿命很长,由于热度会让它们行动迟缓,它们都在夏天休眠,白天睡觉。如果从地质学的角度论述它们,肯定是非常让人着迷的工作:什么摩擦学啦,什么不纯硅的半导体性能啦,不一而足。碟形世界最主要的山脉都是史前那些大块头巨怪形成的,要是它们醒过来,那才有得瞧呢。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议的,那就是,假如没有碟形世界无孔不入的强大魔力场,巨怪老早就绝种了。
碟形世界上还没人发明精神病学,也就没人会把一个墨水点塞到灵思风鼻子底下来检查他的耳鼓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假如有人要求灵思风形容石头是怎么变回巨怪的,他只能拉拉杂杂地说点儿什么“就像盯着火,或者云,看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图像一样”。
前一分钟还是块稀松平常的石头,然后,几条裂缝忽然间就有了嘴巴或者耳朵的样子。再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就发现一只巨怪坐在地上,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钻石,尽管这期间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他告诉自己,它们没法消化我。我会让它们消化不良的。
这没起多大作用。
“这么说你就是巫师灵思风。”离他最近的一个说,声音就像脚踩在沙砾上一样,“唔,我还以为你会更高些。”
“也许他被风蚀了一点儿。”另一个说,“你知道,那个传说已经很老很老了。”
灵思风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正在改变形状,一个小巨怪——只比块鹅卵石大上一丁点儿——坐到了他的脚上,正兴味十足地盯着他。
“传说?”他问,“什么传说?”
“自从历史的黄昏时分起,这个传说就由大山到沙砾,代代相承,”第一个巨怪说,“当红星闪耀天际,巫师灵思风前来找寻洋葱。不要咬他。尔等务必助他保住性命。”
它停了下来。
“就这样?”灵思风问。
“没错,”巨怪说,“我们也一直很迷惑。我们其他的传说都很激动人心。过去的时候,当块石头也要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是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哦,当然。没完没了的乐子。到处是火山。在那时候做块石头当真有点儿意思。根本没有现在这种沉积岩之类的胡扯,你要么是火成岩,要么什么都不是。当然,那样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谁都自称是巨怪,哼,其实有的连板岩都算不上——甚至粉笔。被人用来写字,竟然还有脸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你说呢?”
“当然,”灵思风赶忙回答道,“你说的完全正确。对了,这个,呃,这个传说,它说你们不该咬我?”
“就是!”他脚上的小巨怪说,“还有,是我告诉你洋葱在哪儿的!”
“我们很高兴你终于来了。”第一个巨怪说,灵思风很难忽略它的体形:它是最大的一个。“那颗新恒星让我们有些困扰。它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好像人人都觉得我该知道,但我不——”
“我们倒不介意给熔掉,”那个大巨怪说,“反正我们都是那样开始的。不过,根据我们的猜测,它或许意味着一切都完了。这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一直在变大,”另一个巨怪说,“看看它。比昨晚更大了。”
灵思风一抬头。它确确实实比昨晚要大。
“所以我们就想,你也许能提些建议?”为首的巨怪尽量把语调放温柔些,鉴于它有副像花岗岩含漱剂一样的嗓子,这次努力的成果还是颇值得赞赏的。
“你们可以从世界边缘跳下去,”灵思风说,“宇宙里肯定有不少地方乐意接纳几块外地来的石头。”
“这种事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巨怪说,“我们遇到过这么干的石头。它们说,刚开始你会飘上几百万年,然后你会变得非常烫,你烧啊烧啊,最后落到一个大坑里头。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站起身来,发出好像煤炭滚下管道的声音,然后舒展了一下粗壮多节的手臂。
“所以说,我们应该帮助你。”它说,“有什么想干的吗?”
“他们让我做点儿汤。”灵思风恍恍惚惚地舞了舞手中的洋葱——大概不能算是史上最英勇或者最富意义的姿势。
“汤?”巨怪问,“就这?”
“唔,也许还要做些饼干。”
巨怪张口结舌地望着彼此,嘴里暴露出的钻石足够买下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
最后,为首的巨怪说:“汤就汤吧。”它“咔嚓咔嚓”地耸了耸肩,“只不过,我们原以为传说会更,呃,更那个一点点——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以为——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
它伸出只好像一把香蕉化石的手掌。
“我叫壳瓦磁,”它说,“那边的是壳璃索普拉思,还有卜勒卡、贾思帕,我妻子贝璃尔——她有点儿变质了,这种日子谁能免得了变质呢?贾思帕,从他脚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