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维姆司更加魂飞魄散的是,箱子突然伸出了几百只小短腿,从容不迫地站起来,仔细把脚摆放整齐,然后慢吞吞地转身面朝着他。它的锁眼那儿带着种特别恶毒的表情,好像在说,“来啊——我都等不及了……”
维姆司一面后退一面望着双花,满眼的哀求。
“我想你最好把我们松开。”双花提议道,“一旦它跟你熟起来,就会变得很友好了。”
维姆司紧张地舔舔嘴唇,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箱子发出吱吱声作为警告。
他割断了俘虏身上的绳子,然后赶紧往后靠。
“谢谢你。”双花说。
贝檀扶起克恩,老英雄抱怨道:“我的背又开始痛了。”
“我们拿这家伙怎么办?”贝檀问。
“我们拿走他的匕首,然后叫他滚蛋。”克恩说,“如何?”
“是的,先生!谢谢你,先生!”维姆司撒腿就往洞口跑。黎明前灰色的天空映衬着他的身影,不过时间不长,随着远远的一声“啊啊啊啊啊啊”,维姆司也从视线中消失了。
阳光如海浪般无声地冲上了大地。在魔法力场比较弱的地方,清晨的触角跑到了白昼之前,留下一块块黑夜的孤岛;随着明亮的大海继续汹涌,它们逐渐收缩,最终归于无形。
旋风平原四周的高地立在前进的潮水前方,仿佛一艘灰色的巨船。
刺伤巨怪是可能的,但这项技巧需要练习,而至今还没人有机会练习第二次。巨怪像扎扎实实的鬼魂一样从黑暗中不断迫近。一碰上硅石皮肤,刀刃立刻成了碎片,除了一两声被压扁的哭喊转瞬即逝,四周只剩下森林中越来越远的呼号,赫瑞娜和她的手下无不急于拉大复仇的巨怪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灵思风从一棵树后爬了出来。他四下看看,发现周围空空如也,只有身后的矮树丛还沙沙作响,那是巨怪们在追赶匪帮。
他抬起头往上一看。
两只水晶般的眼睛高高在上,把憎恶的目光投向所有柔软的、容易压扁的、特别是温暖的东西。一只巨大的手捏成拳头朝他落下来。灵思风魂飞魄散地缩成了一闭。
光线静静地暴发,白昼降临。有一小会儿,老祖父就好像阴影制成的挡水板似的,隔断了涓涓流淌的日光。然后是短暂的摩擦声。
再后来只剩下一片寂静。
好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几只小鸟开始闹腾。一只大黄蜂嗡嗡地飞过老祖父的拳头,落在石头指甲下长出的一丛百里香上。
底下一阵稀里哗啦,灵思风笨拙地从拳头和地面之间的小缝里挤了出来。
他仰面躺下,视线越过巨怪静止的身体投向天空。除了不动以外,巨怪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可细看之下,它的双眼已经有点不一样了。昨晚灵思风目睹了几条裂缝变成嘴巴和鼻子的过程;而现在,仿佛是魔法落在了那张悬崖一样的大脸上,巨怪的五官全都重新化作了石头上的斑点。
“哇喔!”灵思风说。
这句感叹似乎没什么帮助。于是他站起来抖抖灰,开始左顾右盼。除了那只大黄蜂,他谁也没瞧见。
他四下逛了逛,发现有块石头,从某个角度看挺像贝璃尔。
他孤零零的,又迷了路,而且离家十万八千里。他——
高处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几块碎石溅落下来。老祖父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洞;箱子的屁股在洞口一闪,它挣扎着站稳了脚跟,接着双花的脑袋从巨怪嘴里探了出来。
“有人吗,我说?”
“喂!”巫师大叫道,“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是吗?你那儿如何?”双花说。
“什么如何?”
“天哪,这上边儿的风景真是太妙了!下面的景致怎么样?”
他们花了两个钟头才双脚落地。还好老祖父身上有不少突起的峭壁,能让他们搭把手。它的鼻子本来很可能成为一道不小的障碍,幸亏一个鼻孔里长出了棵葱茏的橡树,这可帮了他们的大忙。
箱子根本不屑于爬山。它往下一跳,一路磕磕碰碰地弹到了地面,看起来似乎也没受什么伤。
克恩坐在阴影里,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静待自己的理智迎头赶上。他若有所思地瞄着箱子。
“马都跑了。”双花说。
“会找到它们的。”克恩锐利的眼神像是要把箱子看穿,行李箱开始显出一副局促的神情。
“吃的可都在马上。”灵思风说。
“森林里多的是。”
“我箱子里有些很营养的饼干,”双花说,“旅行消化饼。我总带着它,有备无患嘛。”
“我已经试过了,”灵思风说,“全都是讨厌的硬骨头,而且——”
克恩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他面无表情地说,“有些事情我必须搞清楚。”
他走到箱子跟前,一把抓住箱盖。行李箱急忙后退,可克恩伸出一只火柴棍似的腿,绊住了箱子一半的小短腿。它扭过来冲他弹开盖子,克恩一咬牙把它举起来,然后使劲一拉,让行李箱张开盖子倒扣在地。箱子开始像只发疯的乌龟一样怒气冲冲地扑腾起来。
“嘿,那是我的行李箱!”双花喊道,“他干吗要攻击我的箱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贝檀静静地说,“我想这是因为他怕它。”
双花瞠目结舌地转向灵思风。
巫师耸耸肩。
“我可弄不明白,”他说,“要是我害怕什么东西,我就躲得远远的。”
行李箱一甩盖子蹦了起来,落地以后一个猛冲,裹着黄铜的边角“啪”地砸中了克恩的胫骨。趁它转身的机会,克恩伸手一捞,正好让它失去平衡,“砰”地撞进了石头堆。
“真漂亮。”灵思风满脸钦佩。
箱子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它停了几秒钟,然后一面“啪嗒啪嗒”地扑腾盖子,一面恶狠狠地朝克恩走去。他往前一跃,落在箱子上,手脚并用,撑住了行李箱和盖子之间的空隙。
行李箱大吃一惊。可这还不算完,克恩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它“合不拢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瘦巴巴的手臂上,肌肉像装进短袜里的椰子一样鼓起,然后使劲撑开了箱盖。
他们就这样较着劲,肌腱对铰链。时不时的,其中一个会吱吱作响。
贝檀用胳膊肘捅了捅双花的肋骨。
“快做点儿什么。”
“呃,”双花说,“对。我看,他们已经打得差不多了。请把他放下。”
听了主人的话,行李箱满腹委屈地“咔嚓”一声。它把盖子往上一扬,力量之大,克恩骨碌骨碌地向后滚了出去,但他立刻爬起来,再次扑向行李箱。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克恩伸出手去。
行李箱稍微“嘎吱”了几声,但它显然已经权衡过被一脚踹上天的可能性,等灵思风鼓起勇气从手指缝里往外偷看时,他发现克恩正骂骂咧咧地瞅着箱子里的东西。
“衣互?”他吼道,“就这个?只有衣互?”他气得浑身乱颤,口齿更加不清了。
“我想里头还有些饼干。”双花小声说。
“可金子在哪儿?它还吃了个人!我看见了!”克恩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灵思风。
巫师只能叹气。“别问我,”他说,“这该死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是在商店里买的。”双花辩解道,“我说我需要个旅行箱。”
“然后你就弄到了这个,没错。”灵思风说。
“它真的很忠心。”双花道。
“哦,当然,”灵思风点点头,“买行李箱就是要挑忠心的才好,对吧?”
“等等。”已经跌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克恩突然插了进来,“是不是那种商店——我是说,你过去肯定从没注意到那儿有个商店,过后再回去它就不见了?”
双花眼睛一亮:“没错!”
“有个干瘪瘪的老店主?店里全是些怪里怪气的玩意儿?”
“一点儿不错!再没找着过那地方,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那儿只剩下一堵砖墙。记得我当时还想这可真——”
克恩耸耸肩。“那种店”他说,“这就对了。”话音未落,他的后背又疼了起来。克恩苦着一张脸:“该死的马把我的药膏也驮走了!”
灵思风一个激灵,开始在自己本来就破破烂烂、现在更添上邋邋遢遢的长袍里东翻西找。他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就是它!”克恩喊道,“你可真是个奇迹啊。”说着他瞟了眼一旁的双花。
“我本来会击败它,”他轻声说,“就算你没叫它停手,我最终也会击败它。”
“没错。”贝檀道。
“我给你们俩找点儿事儿做。”他补充道,“那箱子帮我们开路的时候撞碎了巨怪的牙。那可是钻石。去看看你们能不能找到些碎片。我还能拿它们派上些用场。”
贝檀卷起袖子、拔下瓶塞,灵思风趁机把双花拽到一边。等他们安全地躲进灌木丛之后,灵思风对双花说:“他已经傻了。”
“你说的可是野蛮人克恩!”双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是史上最伟大的战——”
“曾经是,”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什么祭司战士还有什么吃人的僵尸都是老黄历了。他现在只剩下满脑子的回忆和数不清的伤疤,你简直可以在他身上下五子棋。”
“他的确比我想象中更年长一些,没错。”双花捡起一块钻石。
“所以我们应该离开他们,找到我们的马,然后继续前进。”
“这么做有点儿太卑鄙了,不是吗?”
“他们不会有事的。”灵思风真心实意地说,“问题在于,你喜欢和一个赤手空拳跟箱子干仗的人待在一起吗?”
“那倒也是。”
“再说没有我们,他俩只会更轻松。”
“你确定?”
“绝对肯定。”
他们在丛林里发现了正在闲逛的马,拿不怎么干的马肉干做了顿早餐,然后就向着灵思风心目中正确的方向开始前进。几分钟之后,箱子从灌木丛里跟了上来。
太阳升得更高了,却依然没能遮盖那颗星星的光芒。
“才一晚上而已,它又变大了。”双花说,“怎么没人做点儿什么?”
“比如什么?”
双花想了想,“难道不能叫大阿图因避开它?”他说,“从旁边绕过去什么的?”
“过去的确有人试过,”灵思风说,“巫师们曾经想同阿因进行精神交流。”
“行不通?”
“哦,那倒不是,”灵思风说,“只不过……”
只不过世界之龟的心灵太过浩瀚,解读它会碰上很多难以预料的危险。巫师们先是用乌龟和大海龟来练习,以此了解鳖类的心理构造,可尽管他们知道大阿图因的脑袋很大,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这颗脑袋的运行还特别地慢。
“一整队巫师轮流读了三十年。”灵思风说,“唯一的收获就是发现大阿图因在期待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
“谁知道?”
两人静静地骑过一片丘陵地带,在这里,道路两旁尽是大块大块的石灰石。最后双花打破了沉默:“我们应该回去,你知道。”
“听着,我们明天就能赶到斯摩尔。”灵思风说,“他俩不会有事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他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双花已经掉转马头开始往回跑,一路展示着与一口袋土豆同样高超的骑术。
灵思风低下头。行李箱严肃地望着他。
“你看什么看?”巫师道,“他想回去就回去好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箱子一言不发。
“听着,他可不是我的责任。”灵思风说,“咱们得把这一点说清楚。”
箱子依然不发一言,不过这一次的沉默似乎更加响亮了。
“走开——跟他走。你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箱子把腿缩回去,一屁股坐在小路上。
“反正我要走了,”灵思风道,他又加上一句,“我可是说真的。”
灵思风一拉缰绳,再次面对天际。然后他往下瞥了一眼。箱子仍然坐着。
“想让我心软是没用的。你可以坐上一整天,我才不管呢。我要走了,嗯?”
他瞪着行李箱。箱子回望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双花说。
“我不想谈这事儿。”灵思风回答道。
“那我们谈点儿别的?”
“好吧,嗯,说说怎么弄掉这些绳子如何?”灵思风拼命扭动手腕,想要挣开绳索。
“我真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他们对面,赫瑞娜拿一块石头当凳子,长剑横放在膝盖上。她的手下大都伏在高处的石头间,监视着路上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灵思风和双花可谓手到擒来,让人毫无成就感。
“维姆司说你的箱子吞掉了甘希业。”赫瑞娜道,“我倒不能说我感到多么遗憾,但我希望它明白一件事:只要它胆敢出现在距离我们一英里范围内,我会亲手割开你们俩的喉咙,明白?”
灵思风拼命点头。
“很好,”赫瑞娜说,“人家要我逮住你们,死活不论。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有人或许想跟你们谈谈那些巨怪的事。假如当时没有日出——”
她留下半截句子,转身走开了。
“哈,又是一团糟。”灵思风再次扯动绑在身上的绳索。他身后有块石头,只要他能把手腕抬起来——没错,和他想的一模一样,石头的坚硬程度刚好足以弄破他的皮,而绳子却毫发无伤。
“可为什么要抓我们?”双花问,“是为了那颗星星,对吧?”
“我对那颗星星一无所知,”灵思风说,“上学的时候我甚至没上过占星课!”
“我想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灵思风看着他。这种话向来让他无所适从。
“你真的相信吗?”他问,“我的意思是,真的信?”
“嗯,说起来,通常事情最后都能圆满解决,不是吗?”
“如果你认为过去一年里我这种一团糟的生活就叫圆满,那你或许是对的。我简直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差点儿送掉小命——”
“二十七。”双花说。
“什么?”
“二十七次。”双花好心地提示道,“我数过。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数过?”灵思风产生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这次谈话又成了一团乱麻。
“不,我指的是从来没把命送掉。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可疑吗?”
灵思风盯着自己的双脚:“我对保住小命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的话。”当然,双花是对的。咒语在保护灵思风,这太明显了。就算他跳下悬崖,肯定也会有片云来把他托住。
在灵思风看来,这个理论的问题就在于,只有当他不相信这个理论时它才会起作用。一旦他认为自己刀枪不人,他就死定了。
所以,总的来说,最明智的办法是根本不去想它。
再说,这种理论也可能是错的。
他唯一感到确定的就是自己的头疼得厉害。他希望咒语正待在头痛的那块地方,好好吃点儿苦头。
他们骑马出了山谷,灵思风和双花分别同一个劫匪分享一匹坐骑。
灵思风在维姆司身前坐得很不舒服,部分是由于维姆司扭伤了一只脚,心情不太愉快。双花坐在赫瑞娜前边,他个子矮,这样坐着至少耳朵还挺暖和。赫瑞娜手里握着匕首,两眼密切注意任何会走路的箱子;她还没把行李箱的来龙去脉想清楚,可她不傻,知道箱子不会眼看着双花被人杀死。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们发现它躺在路中央,盖子打开,露出满满一箱诱人的金子。
“绕过去。”赫瑞娜说。
“可是——”
“这是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