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恋爱在首尔况颜刀开明月环东方玉要个妈咪这么难晓叁痴皇恋夏艾佟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玄幻 > 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 > 黑玫瑰与钻石 第一节

  西黑弗诺船歌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他船浆划往何方

  我同往

  我们将一同欢笑

  亦将一同哭泣

  他生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他船浆划往何方

  我同往

  黑弗诺西方,橡树及栗树密生的山林间,是碧原镇。从前,镇上有个富人从商,名唤阿金。阿金有间工厂,专门为黑弗诺南港及黑弗诺大港所建的船只切割橡木板。他拥有最广的栗树林,拥有许多拖车,雇用多位车夫,将木材和栗子载越山头贩卖。阿金在木材生意上赚了大钱,因此儿子出生时,孩子母亲问道:“我们就叫他阿栗或阿橡吧,如何?”但阿金说:“叫他钻石。”在他的观念中,唯有钻石比黄金珍贵。

  于是,小钻石在碧原镇最漂亮的房子中成长,先是目光炯炯的胖娃娃,后来成为红润开朗的男孩。他歌声悦耳、听力敏锐、热爱音乐,因此母亲托莉以“歌雀”、“云雀”等亲昵小名唤他。母亲始终不喜欢“钻石”这名字。钻石在房子四处婉转轻歌,曲子听过就能哼唱,听不到曲子便编作歌谣。他母亲要智妇阿缠教导他《伊亚创世歌》与《少王行谊》;十一岁时,西陆王爷造访碧原镇上方山陵领地时,他还在日回宴上为西陆王爷吟唱“冬颂”。西陆王爷及夫人赞美孩子的歌声,送他一只小金盒,盒盖上镶颗钻石。这对钻石及母亲而言,似乎是份亲切漂亮的礼物,但阿金对唱歌及小玩意儿毫无兴趣。“儿子,你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他说:“还有更大的奖赏要拿。”

  钻石以为父亲指的是事业,那些伐木工、锯木工、锯木场、栗树林、采果工、车夫、马车,还有一大堆工作、讨论、计划等等,复杂的大人事情。他从不觉得那些跟自己有多大关系,所以他该怎么完成父亲期许的大事?也许等长大后就明白了。

  但阿金想的其实不只事业,他观察到儿子有某种特质。他还不至于眼高于顶,设立些崇高目标,而是偶尔朝那目标瞄上两眼,然后闭上眼。

  初时,他以为钻石像其他孩子般,只有昙花一现的魔法,不久便会消退。阿金年幼时也能让自己的影子发光闪烁,家人为此大为赞美,还要他表演给访客看,但到了七、八岁,他便失去这项能力,从此不能施法。

  阿金看到钻石未沾阶梯便能下楼,还以为自己眼花,但几天后,他又看到孩子只用一指轻轻滑过橡木扶手,飘上阶梯。“你能用这法子下楼吗?”阿金问。钻石答:“可以啊,就像这样。”旋即像飘在南风上的云朵,平稳滑行而下。

  “你怎么学会的?”

  “不小心就发现了。”男孩说,显然不确定父亲是否赞成。

  阿金未赞美孩子,不希望他因这可能只是孩提时期的短促天分而自觉、骄矜,已经有太多人对他甜美高亢的嗓音大惊小怪。

  约莫一年后,阿金看到钻石跟玩伴玫瑰在外头后院里。两个孩子蹲踞,头相倚靠,大声嘻笑。两人间有种不知名的强烈神秘气氛,令他在楼梯间窗前驻足观察:有种东西正上下跳跃。是青蛙?癞蛤蟆?大蟋蟀?他往外走入花园,靠近两人。虽然他个头高大,但动作极其安静,全神贯注的两人都没发觉。在两人光裸脚趾间上下弹跳的,是一块石头。钻石抬起手,石头便跳入空中;轻轻甩手,石头在空中盘旋;手指往下一挥,石头便掉回地面。

  “轮到妳啦。”钻石对玫瑰说。玫瑰开始依样画葫芦,但石头只是略微滚动。“噢,”她悄声道,“你爸爸来了。”

  “满厉害的嘛。”阿金说。

  “小钻想出来的。”玫瑰说。

  阿金不喜欢玫瑰。她直率、防卫心重、冲动又胆怯。这女孩比钻石小一岁,是女巫之女。他希望儿子能跟同年龄男孩、跟他的同类、跟碧原镇上的望族子弟一起玩。托莉坚持唤女巫为“智妇”,但女巫就是女巫,女巫的女儿可不适合当钻石的玩伴。不过,看到儿子教女巫孩子小技法,也不免稍微心动。

  “钻石,你还会什么啊?”阿金问。

  “吹笛子。”钻石立刻回道,从口袋里拿出十二岁生日时母亲送的小横笛。他将横笛举到口边,飞舞手指,吹出一首在西岸耳热能详的甜美旋律《爱人去向》。

  “很好嘛,”父亲说:“但横笛谁都会吹。”

  钻石瞥向玫瑰。女孩别过头,看着地上。

  “我一下子就学会了。”钻石说。

  阿金闷哼两声,不为所动。

  “它自己会吹。”钻石说,将横笛举离口边。他的手指在音孔上飞舞,横笛响起简短的吉格舞曲。其间吹错几个音,最后一个高音还发出刺耳声响。“我还没学好。”钻石说,又恼又羞。

  “不错,不错,”阿金说:“继续练习。”说着,他离开两人。他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他不想鼓励孩子多花时间在音乐或那女孩身上,已经浪费太多时间,音乐或女孩都无法帮忙出人头地。但这天分,这毋庸置疑的天分——漂浮的石头或无人吹奏的横笛——也许过度鼓励不对,但也不该遏止。

  在阿金观念里,财富就是力量,但不是唯一力量。还有两种力量,其一与财富相当,另一种较财富更伟大。首先是身家:西陆王爷来到碧原镇附近领地时,阿金很乐于表示忠诚。领主生来就为统治维安,如同阿金生来就该经商赚钱。两者各有所长,无论贵族平民,只要各司其职、诚实做事,便应获得荣耀与尊重;但也有些小领主,阿金可以收买或贩卖、出借或任其乞讨,这些人虽出身贵族,却不值得效忠或荣誉。身家来历与财富皆属偶然,必须努力赚取才不至失去。

  但在富人、贵族外,另有拥有力量的人,即巫师。他们的力量虽鲜少使用,却绝对。巫师手中握有虚位已久群岛王国的命运。

  如果钻石生来就有这种力量,如果这是天赋,那么阿金一切梦想、计划,包括训练钻石从商、要他协助拓展车队路线、与南港固定交易、买下芮崎上方的栗树林等,都将化为琐事。钻石会像他叔公一样,去柔克岛上的巫师学院吗?也能为家族赢得荣耀,或凌驾贵族、平民,成为黑弗诺大港摄政王的御用法师吗?阿金满怀想望,飘飘然,只差没能飘上楼梯。

  但阿金对孩子和妻子只字未提。他天性寡言,不相信想望,除非想望可化为行动。托莉虽是尽责温柔的妻子、母亲、主妇,却已过度夸耀钻石的能力与成就。而且,她和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说长道短,交友也不慎。那个叫玫瑰的女孩会一天到晚待在钻石身边,正是因为托莉鼓励玫瑰的母亲——即女巫阿缠——来访;每次钻石的指甲长个倒刺,就要咨询阿缠,还告诉她过多家务事,那些事无论阿缠或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他的事跟女巫无关。但另一方面,阿缠或许能告诉他,儿子是否真有潜力,拥有法术天分……然而,光想到要问女巫意见,就让他退避三舍,遑论评断自己儿子。

  阿金决定静观其变。耐心又坚毅的他等了四年,等到钻石十六岁。钻石长成高大健壮的青年,长于运动、课业,依然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性格开朗,变声时则受到颇大打击,因为甜美高亢歌喉变得荒腔走板且沙哑。阿金希望孩子能从此不再歌唱,他却继续跟云游乐师或民谣歌手之流闲晃,学习无用之事。这种生活不适合商贾之子,他就要继承管理父亲名下产业、锯木坊与事业了。阿金据实以告:“儿子,唱歌时间结束了,你该想想成年人的事。”

  钻石在碧原镇上方山中的阿米亚泉领受真名。巫师铁杉认识他的曾叔公,特地从南港来为他命名。铁杉亦受邀参加来年的命名宴,场面盛大,供应啤酒、食物与新衣裳,每个孩子都有新衬衫、裙子或衬衣,这是西黑弗诺的古老传统,最后,在温暖的秋日傍晚,众人在村庄绿地上跳舞。钻石有许多朋友,包括镇上所有同龄男孩、女孩。年轻人跳舞,有些人多喝了点啤酒,但无人逾矩太甚,是个快乐夜晚,值得回味。隔天早上,阿金再度提醒儿子,该思考成年人的事。

  “我想过一些。”男孩以沙哑声音说道。

  “然后呢?”

  “嗯,我……”钻石才启齿,旋即哑口。

  “我一直相信你会加入家族事业。”阿金说,口气平静,而钻石一语不发。“你想过要做什么吗?”

  “有时候想过。”

  “你跟铁杉师傅谈过吗?”

  钻石稍加迟疑,说:“没有。”他带着疑问望向父亲。

  “我昨晚跟他谈过,”阿金道,“他说,抑制某些天分不仅困难,实际更是错误、有害。”

  光芒返回钻石深黑的眼眸。

  “师傅说,这些天分或能力若不经训练,不仅浪费,可能还会造成危险。他说,技艺必须经过学习和练习。”

  钻石神色一亮。

  “但是,他说,必须为技艺而学习、练习技艺。”

  钻石殷切点头。

  “如果是真正的天分、难得的能力,这点就更重要。使用爱情灵药的女巫不会引发多少灾难,但即使是乡野术士,也必须当心……技艺倘用于卑鄙目的,就会衰减、败德……当然啦,术士也能得到酬庸。你也明白,巫师与贵族同住,要什么有什么。”

  钻石正专注聆听,微微蹙眉。

  “所以,说白一点。钻石,你若有这种天分,对事业并无直接用处,这天分必须依本身条件加以培养、控制,得学习、精熟。铁杉说,到那时,你的老师才能开始告诉你这技艺怎么用、会带给你什么好处。或带给别人什么好处。”阿金刻意补上一句。

  一阵漫长沉默。

  “我告诉铁杉,”阿金道,“我看过你手掌一翻,随口一说,就把一只木雕鸟儿化为飞翔歌唱的鸟;我看过你在空中制造一团亮光。你不知道我当时在看你。长久以来,我一直观察,却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过分夸耀孩子的玩意儿。但是我相信你有天分,也许是伟大的天分。我把亲眼看到的告诉铁杉师傅,他也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你可以跟他去南港修习一年,甚至更久。”

  “跟铁杉师傅修习?”钻石问,声调高了半阶。

  “如果你愿意。”

  “我……我……我从没想过这事。我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想个……一天?”

  “当然可以。”阿金对儿子的谨慎感到欣慰,原以为钻石会迫不及待接受提议。这事或许想当然尔,但对于孵出老鹰的猫头鹰父亲来说,颇为痛苦。

  阿金确实尊敬魔法技艺,认为远超出自己的能力,不只是类似音乐或说书的玩意儿,而是一门实际事业,具有无限潜力,自己的事业永远无法相提并论。而且,虽然口头上不说,但阿金其实害怕巫师。他轻蔑耍弄雕虫小技、幻象及胡言乱语的术士,却害怕巫师。

  “妈妈知道吗?”钻石问。

  “时候到了她自然会知道。钻石,她无权介入你的决定,女人不了解这些事,跟这些事也无关。你必须像个男人,独力决定。你懂吗?”阿金十分认真,认为这是让儿子断奶的时机。托莉是女人,会紧攀不放;但他是男人,必须学会放手。钻石虽神色犹带深思,但笃定颔首已足使父亲满意。

  “铁杉师傅说,我……说他认为我有……我可能有天分、有才能……吗?”

  阿金保证,巫师的确这么说过,但什么样的天分则有待观察。孩子的谦逊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已中意识到自己害怕钻石会凌驾于他,会立刻展示力量——神秘、危险、难以预估的力量,阿金的财富、统治权及尊严,相较之下黯然失色。

  “谢谢爸爸。”男孩道。阿金拥抱他后离开,满怀欣慰。

  两人约在流经铁匠铺下方的阿米亚河边,一片灰黄柳树丛。玫瑰才刚到,钻石便说:“他要我去跟铁杉师傅修习!我该怎么办?”

  “跟巫师修习?”

  “他认为我有伟大超凡的天赋,在魔法上!”

  “谁这么想?”

  “爸爸。他看到我们在练习的一些东西,说铁杉认为我该跟着去修习,因为不去可能会很危险。喔!”钻石用双手敲打头。

  “但你的确有天分。”

  钻石哀鸣一声,用指节搔搔头皮,坐在两人旧时游乐场的泥巴上,柳林深处遮荫的小空间。两人可清楚听到河流跃过邻近石头,听到远方铁匠铺传来的铿锵敲击。女孩面对他坐下。

  “你看看你会做的那些事,”她说:“如果你没有天分,那你什么都不可能会的。”

  “小聪明,”钻石模糊地说:“只够耍些把戏。”

  “你怎么知道?”

  玫瑰的皮肤十分黝黑,有云雾般浓密鬈发、薄薄嘴唇、专注认真的面孔。四肢裸露而肮脏,裙子及外套破旧不堪。她肮脏的脚趾及手指纤细优雅,一条紫水晶项链在扣子掉光的破烂外套下闪耀。她母亲阿缠靠着治愈术、医疗、接骨接生或贩卖寻查咒、爱情灵药、安眠药浆等,赚取丰厚生活费。她有钱让自己和女儿穿新衣、买新鞋、保持清洁,但她从未想要这么做,家事也非她的兴趣。她与玫瑰大多靠白煮鸡及炒蛋度日,因为经常有人以家禽抵帐。两房住屋的庭院里鸡猫横行。她喜欢猫、癞蛤蟆、珠宝。紫水晶项链是她为阿金的伐木工头成功接生儿子所获的报偿。阿缠不耐地比划咒语时,手上一条条链子手环便闪烁敲击。有时她会让一只小猫坐在肩膀上。她不是呵护孩子的那种母亲。玫瑰七岁时便质问她:“妳如果不想要我,为什么生下我?”

  “没生过孩子,怎能好好接生?”她母亲说道。

  “所以我只是练习品!”玫瑰咆哮。

  “一切都是练习。”阿缠说。她个性并不乖戾,虽然极少想到要为女儿尽什么心力,却从未伤害她、责骂她,女儿要晚餐、自己的癞蛤蟆、紫水晶项链、巫术课程等,有求必应。如果玫瑰要求,她也会提供新衣服,但玫瑰从未这般要求。她自幼年便开始照顾自己,这是钻石爱她的原因之一。有了她,他懂得什么是自由;没有她,他只能透过聆听音乐、歌唱、演奏音乐,获得自由。

  “我的确有天分。”他现在说道,又搓太阳穴,又扯头发。

  “别再虐待你的头了。”玫瑰告诉他。

  “我知道泰瑞认为我有。”

  “你当然有!泰瑞怎么想又如何?你的竖琴已经弹得比他这辈子弹得要好九倍!”

  这是钻石爱她的另一个原因。

  “有巫师乐手吗?”他问,抬起了头。

  她沉思,“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瑞德及叶芙阮会互相咏唱,而且他是法师。我想柔克有个诵唱师傅,教导歌谣、历史。但是我从来没听过巫师当乐手。”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她永远觉得没什么是不可以的。又一个爱她的理由。

  “我总觉得两者似乎满像。魔法和音乐、咒文和曲调。有一点是:你一定要把这两样做得完全正确。”

  “练习,”玫瑰语气颇酸地说:“我知道。”她向钻石弹起一颗小石子,石子在中空变成蝴蝶;他向她回弹一颗石子,两只蝴蝶交互飞舞,翻腾片刻,才落回地上变为石头。钻石及玫瑰曾玩出几种弹石子花招。

  “你应该去,小钻。”她说:“看看是怎么回事也好。”

  “我知道。”

  “要是你能成为巫师该有多好!喔!想想你能教我的事情!变形……我们可以变成各种东西!变成马!变成熊!”

  “变成鼹鼠。”钻石说:“说真的,我好想躲进地里。我一直以为获得真名后,爸爸会叫我学他那些东西。但这一整年,他一直拖延。我猜他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但如果我去那里,发现我当巫师的能力也不比我当记帐员好多少,那怎么办?为什么我不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嗯,你为什么不能都做?至少魔法跟音乐一起?记帐员随时都能请。”

  她大笑,瘦削脸庞登时一亮,细薄的唇张开,双眼眯起。

  “喔,黑玫瑰,”钻石说:“我爱妳。”

  “你当然爱我。你最好爱我。要是不爱,我就对你施法。”

  两人膝行靠前,脸对脸,双臂垂下,双手相连,吻遍彼此脸庞。在玫瑰唇下,钻石的脸如梅子般光滑饱满,唇上及下颔边微微刺痛,那是他刚开始刮胡子的地方;在钻石唇下,玫瑰的脸庞光滑如丝,只有一边脸颊微微粗糙,她刚才用脏手抹过。两人更靠近些,胸腹相触,但双臂依然垂在两侧。他们继续亲吻。

  “黑玫瑰。”他在她耳畔吐出,他为她取的秘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