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乐神气活现的冲进院子,一眼便望见了桃树下立着的韩烨。许是尚未痊愈的缘故,青年裹在厚厚的大裘里,颇有些形销骨立的味道。
任安乐皱着眉,朝身后的宫娥挥了挥手,“怎么照看殿下的,再去娶一件大裘来!”
任安乐这架势忒有威势了,一众宫娥望着韩烨不知所措。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再过不久嫁进东宫的是面前这位呢!
韩烨已经抬步朝任安乐走来,她还未回过神,身上一暖,龙纹大裘就压在了她肩上。
“退出去。”到底是韩烨的一亩三分地儿,他一发令,宫娥侍卫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瞅着单薄消瘦的韩烨,任安乐砸吧砸吧了嘴,就要把大裘拿下来还给他。韩烨微怒的声音却传来,“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一个未出嫁的大家闺秀,要端庄守礼,穿成这样出门成何体统!”
任安乐循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在外的脚丫子上,满不在乎摆摆手,“我在山野里长大,这算什么。倒是你,剑伤还没好,站在这么处冷地儿悲伤春秋做什么,不好好养着身子,平白浪费了我一身功力。”
任安乐说话时活蹦乱跳的,披在肩上的大裘有些下滑,韩烨下意识抬手去系,手伸到半空顿住,眼沉了沉,他退后一步,淡淡道:“这个时辰你来东宫干什么?”
任安乐搪塞了半日,回的忒不诚心,“我来瞅瞅你的伤势。”
韩烨眉一皱,“什么性子,想到一出是一出。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既是看过了,便回去吧。”
“你不乐意我来东宫?”
韩烨神情顿了顿,“明日之后,父皇会为我赐婚,安乐,你不适合再入这里。”
韩烨说完这话,没有去看任安乐的神色,院子里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低低的叹声响起,无奈又释然。
“韩烨,明日一早你进宫,取消这场婚事吧。”
这一声犹若石破天惊,韩烨猛地抬首,目光深沉复杂,他望了任安乐半晌,回:“安乐,这桩婚事是太祖所赐,与你无关。”
“韩烨。”任安乐怒道:“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早朝前去向陛下求情,取消赐婚。”
“安乐!我说了,这件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你要娶的人……”任安乐滑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她抬眼,一字一句问:“韩烨,你为何一定要娶帝承恩?”
韩烨笑了笑:“习惯了,我在京城等了她十年,她回来了,我自然要信守承诺。”
他回答得简单干脆,没有半分犹疑。他怎么可能告诉帝梓元,父皇已对帝家心存犹疑,若是婚事被毁,那她的身份定会被父皇察觉。
这桩婚事,是护着她的最好方式。
“你要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韩烨,你糊不糊涂!”任安乐上前一步,拉住韩烨的衣领,面上因愤怒染出一抹愠色,她身上的大裘滑落在地,片息便覆上的霜雪。
韩烨被拉得踉跄两步,差点撞进了她怀里,待回过神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时,眼底惊涛骇浪的惊喜几近汹涌而出。任安乐怔住,心底微涩。
韩烨定定看着她,漫天风雪,犹自暖意袭身。但最终,他只是掰开任安乐的手,任由眸中的亮光一点点沉寂。
“安乐,我等的就是她。”
见韩烨如此固执,任安乐心里头来了火,突然伸手朝自己脸上摸去,就要撕下面具,“我说了你等的不是她……”
靠近脸颊的手被紧紧握住,温热的触感传来,韩烨一寸寸将她的手拉下来。
任安乐抬眼,撞进了他如墨般深沉的眼。
“安乐,我等的就是在泰山上被圈禁了十年的帝梓元。”
只有她在,你才会平安。
韩烨放开任安乐,拾起地上的大裘,拍掉雪花,重新系在她肩上。他望着她,一点一点刻进心底,但脸上唯有淡漠。
“任安乐,我只希望你想做的一切到我这里,便是结束。”
十年前帝家的冤屈是韩家一手造成,他会还她一个公道,还帝家一个公道,可却永远都不愿看到她染手其中,否则将来他们之间隔着的就不止是帝家冤仇。
那一日,怕是连‘知己’二字都会成为奢谈。
任安乐沉默半晌,倏然转身朝小院外走去,踢踏的木屐声戛然止在小院门口。韩烨抬眼,正好望见任安乐回首。
沉黑的大裘,衬得她肌肤若雪,眉间凛然端华。
“韩烨,自我重回大靖帝都开始,便没有什么结束。韩家欠我帝家多少,便要还回多少。”
声音落定,她转头离去,消失在小院外。
韩烨望着一地风雪,闭上了眼。
深夜,大雪,京城里分外冷清沉寂。远远的街道上传来不甚清晰的吱呀声,仔细听着,像是木屐踩在雪上而过的声音。
一个身披大裘的女子出现在街道尽头,她提着一盏宫灯,神情淡漠。
晨曦微明,天际第一抹光亮骤现。她眯了眯眼,望了天空一眼,转身消失在街道里。
……
一清早,临近早朝,皇城里是久违的热闹。
这一年大靖王朝估计是走了霉运,从春闱舞弊案起就没个好势头,江南水灾,忠义侯府的惊天大案,太子遇刺,桩桩件件都是触霉头的混事。这几日初雪至,忠义侯被判了秋后问斩,百姓人人称颂,万事落定,总算给这多灾多难的一年收了个好尾头。
百姓的颂德声一出,天子便高兴了,前几日给那几个奔波万里上京喊冤的将士赐了不少抚恤银,甚至大笔一挥恩赐他们上殿还恩,这不,今日便正是这好日子。
其实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让皇城内外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喜得合不拢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他们俊勇无双的太子爷也终于要正儿八经的迎娶太子妃了。听闻那太子妃人选,是当年太祖遗旨中择定的帝家女。
时过境迁,十来载岁月,到如今能有这么个结局,对大靖上下而言,虽是唏嘘不已,却都觉得甚至圆满。
不计当年是非曲折,这一桩婚事若盖棺落定,言普天同庆亦不为过。
是以这一日朝臣皆都收拾得甚是清爽,个个威仪不凡,倍儿有精神。即便是平日里不对盘的文武两派大臣,今儿个在大殿外遇见了,那都是和和气气的。
早朝还未开始,便有不少众臣靠近太子身旁,朝一身浅黄冠服的新郎官道了声‘恭喜’。太子面色淡淡,嘴角噙着笑容,矜持而得体。
皇钟敲响前,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临近大门处的朝臣看到来人,欢欣喜悦的笑容一下敛了下来。这种尴尬瞬间在回望的大臣中感染开来,来人尚未入殿,金銮殿里外已是静默无声。
韩烨心底明了,藏住眼底的情绪,转头,便看见任安乐一身绛紫朝服,施施然走了进来。
幸好这时间不太长久,她刚行到右相身后站定,皇钟敲响,早朝正式开始,众臣伴着钟声跪下,三呼万岁。
钟声落定,帝王威严的声音如往常般响起。
“众卿平身。”
众臣起身,观着嘉宁帝的脸色甚是慈目和气,暗腹今日陛下的心情看来不错。
“昨儿个夜里京城下了场大雪,朕起早观了半晌,风景尚不谈,琢磨着这是个好兆头啊。”嘉宁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像这样和朝臣在大殿上唠嗑,也算是个稀罕事。
“陛下泽被万民,得天眷顾,我大靖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这话的是礼部侍郎,四十开外的年纪,很是富态。
“陛下,太后大寿将至,不如借着冬雪之吉为太后在裕德殿举办,也好让臣等借点皇家尊气。”紧接着的是大学士张文涛,也算说了个应景的点子。
……
天子之言想来一呼百应,这才一会,各种宴席名目就给想了出来,反正是句句戳中天子心里头。任安乐望着平日国难民危时屁都蹦不出来的大臣此时生龙活虎的模样,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銮殿里生存,倒也是个技术活。
“众卿之意皆为上佳,可交由礼部理个章程出来,今日早朝,朕还有其他事要议。”
嘉宁帝话音落定,赵福上前一步,尖锐嘶哑的宣昭声响彻朝堂里外。
“宣青南城副将钟海上殿觐见。”
“宣青南城副将钟海上殿觐见。”
……
宣将入朝的谕令一声声传往大殿外的石阶下。众臣满脸肃穆,不一会,端重有力的脚步伴着盔甲铿锵之声在大殿内响起,最后停在了御殿下方。
“臣钟海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海身躯魁梧,戍守边疆的将士又大多悍气十足,他这么一喊,顶得上半个大殿的朝臣,连地儿也给抖了三抖。
众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领着十几个兵就敢上京告御状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领将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辈。
“爱卿平身。”嘉宁帝看着如此模样的钟海,也很是满意,朝中得力的武将不多,此人身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后定得大用。
他摸着胡子,神色越发和蔼,“忠义侯为祸西北多年,得卿不惧权贵,舍身揭露,才为我大靖除了祸患,否则朕西北子民必无见天之日,卿大功于朝。赵福,替朕宣旨。”
嘉宁帝此话一出,众人心底明了。看样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钟海替代忠义侯来接掌青南山的兵权了,一时间众人望着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汉子,眼底多了几分热切。
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贵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青南城副将钟海忠君护国,一身铮骨,朕甚赏之,今擢升其为二品龙威将军,执青南城帅印,另赐黄金千两,以示朕拳拳爱才之心。钦此。”
赵福声音落定,瞥见朝下众臣脸上钦羡之色比比,带了抹笑意出来。一松一驰,一降一扶,制衡有道,陛下的权位才会稳若泰山。
“臣钟海领旨,谢主隆恩。”钟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赵福走下御阶,将圣旨放在钟海手中,噙着笑回到嘉宁帝身旁。
忠义侯的案子到此时总算是有了定论,如此之后,怕再也没人会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儿就着这个好兆头,也让我大靖双喜临门。”赵福刚走到御椅旁,嘉宁帝的声音就已响起。
众臣精神气一足,立马摆正了脸色恭听圣谕。盼了一早上,重头戏总算来了。
不知何时起,太子已然垂了头,神情漠然,那模样实在不似个欢天喜地的新郎官儿。
任安乐看了他一眼,立得笔直,双手负于身后。
“众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为太子定下一桩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御……”
“陛下!”
嘉宁帝话至一半,被一道浑厚的声音生生截断,众臣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的望着说话的人,这才看到刚才接了圣旨的钟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举圣旨。刚才嘉宁帝急着宣布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给忘了。
就算如此,打断帝王言也是大罪,这粗莽无知的大汉,是不是也忒没体统了些。
嘉宁帝面色不虞,顾着这是自己刚封的大将,忍了下来,沉声道:“钟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钟海高举圣旨,头埋向地面,一动也不动。
嘉宁帝脸上失了耐色,“钟海,即领了圣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钟海缓缓抬头,手中圣旨仍高举于天,他磨着膝盖向前一步,头重重的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负重罪,于国不忠,于民不义,虽领旨却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哪有这么蠢的人,身在朝堂,谁没有个半点过错,至于在金銮殿上当着天子和百官坦诚吗?
“钟卿,人孰无过,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气之争时难免刀剑相向,朕恕卿无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宁帝淡淡开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圣恩。”钟海仍未抬头,只是伏于地上。
殿上气氛有些僵硬,嘉宁帝何曾遇到过如此顽固的臣子,脸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来与朕的文武大臣听一听,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静默无声,众臣望着地上跪着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后,钟海缓缓抬头,将手中高举的圣旨轻轻放在地面上,然后起身,整了整盔甲,后退两步,笔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种格外肃穆的姿态望着御座上的帝王,带着视死如归的忏悔。
“陛下,臣曾诛杀我大靖一脉同根的袍泽手足,八万将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