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外,屠峰刚刚扛下领头黑衣人凌厉的一刀。他甫一收到此令,连退两步才稳住心神,虽神情惊讶,但仍皱着眉猛一挥手,大喝一声:“鸣鼓,收兵!”
君汉朝天空看了一眼,一声长啸,领着黑衣人朝四周掠去,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城内各街道中激战的两方大多如此,只留下零星几点战斗。
天空泛白,满城狼藉的军献城在战斗了一夜后重新恢复了安静。施府门外,屠峰领着铁甲军将府门围住,神情紧张慎重。
施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能让陛下在五万大军围城的绝对优势下选择了罢手言和?
吱呀声响,厚重的施府大门被缓缓推开,晨曦之下,门内的光景现于众人面前。
韩烨、帝梓元、莫天齐身而出。他们身后,吉利背着李忠的尸体领着十位准宗师和连澜清的铁甲军隔着十步之远的距离分随两边。两方人马看似偃旗息鼓,却犹若箭在弦上,紧绷之感十足。
连澜清先走出府门,朝屠峰挥手,“传令下去,开城门,准备马匹,让开一条道让太子和靖安侯离去,其余之事无需多问。”
“是,将军。来人,牵马过来!”屠峰只朝脸色苍白略带狼狈的莫天和那十道赤衣身影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局势,他压下心底的不甘,一边吩咐士兵,一边带着铁甲军退到一旁。
不过片刻,十几匹健硕的北秦马匹备妥。连澜清让到一旁,沉默地等着府门前的三人决议。
莫天一马当先跨上马,略带挑衅地朝韩烨和帝梓元望去,到这时他都不愿落韩烨半点下风。
局势已尘埃落定,有十位准宗师在莫天也掀不起大浪。帝梓元挽袖一折朝莫天身后的马走去,还只迈出半步就被一股大力拉住,待她反应过来,已被韩烨拢在怀里坐在了马上。
帝梓元眉头一皱就要下马,手腕上被握住的地方却被钳制住,她动了内劲亦完全挣脱不开,她低低咳嗽一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韩烨。”从十位准宗师现身梧桐阁起便未曾言过半句的帝梓元低唤一声,淡漠的声音里带了一抹警告。
听见帝梓元咳嗽,韩烨的手微不可见地松了松,却始终未放开,他叹了口气,安抚道:“梓元,北秦的羽卫军天下闻名。”
帝梓元朝施府四周的房檐上扫了一眼,暗藏的羽卫军不计其数,森冷的箭矢万箭待发。
两人动作虽细微,却被莫天瞧了个真切。他难得的心里不是个滋味,沉哼一声,一扬马鞭率先朝城外而去。
韩烨见帝梓元不再固执下马,抬腿一夹马肚跟上了前,吉利和赤衣人紧跟其后,连澜清领着十来个亲兵不远不近地跟在两拨人马之后。
不过片刻,一队人前后疾奔至军献城城门下,早收到消息的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莫天越门而出时没有半分停顿,直奔五里亭方向,倒是韩烨在出城门百米远时收住缰绳朝后望了一眼。
巍峨的军献城烽火狼烟、沉默哀鸣,北秦的旌旗在城头上空肆无忌惮地飞扬。
“我们会回来的,梓元。”
韩烨的神情沉默得异常,帝梓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悲凉,她没有出声,但被韩烨拢住的身体终究不再像刚才一般僵硬。
军献城在众人身后远去,逐渐消散在风沙中。半个时辰后,被一片梅林包围的五里亭已隐约可见,五里亭在方圆百里内也算小有名气,漠北气候干旱,难得有如此胜景,战火虽甚,却未将此处破坏。
莫天和韩烨几乎同时抵达,赤衣人一直紧跟在韩烨身后。连澜清率领的亲兵围拢成半圆跟在百步之外。
“莫天陛下,孤并非不讲信用之人,日后相争,你我自有输赢,你走吧。”韩烨朝后挥手,吉利领着赤衣人散至两旁,让出一条道来。
莫天眼底一直紧绷的沉色缓了缓,笑道:“听太子殿下此意,倒是笃定会赢朕。”他眼一扫,不知怎的瞧见了韩烨放在帝梓元腰间的手,眼一深,竟在如此关键之时生出了挑衅之意。
莫天意味深长朝那十位准宗师看了看才将目光放回帝梓元身上,回的意有所指,“也对,太子殿下如此轻松便有这等助力,怕是暗藏的势力更是不浅,大靖江山确实无人能有资格与殿下一夺,太子你做朕的对手,倒也没有辱没于朕。”
十位准宗师,三国帝王也难轻易驾驭,仅凭这点,韩烨确实有资格问鼎大靖帝位。这句话对韩烨和帝梓元而言离间意味十足,但罕见地,面对莫天的挑衅,韩烨只皱了皱眉,却未有半句反驳。
莫天见韩烨没有反应也觉索然无味,一提缰绳就要回去。
“莫天陛下。”清冷的声音在莫天御马离去的一瞬响起,莫天猛地停住,循着声音看去。帝梓元一个跃身从韩烨的马上跳下,韩烨留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莫天马前。
韩烨既然放人,莫天这个时候稍微头脑冷静点都该挥鞭回到自己阵营,但出声的偏偏是帝梓元,他鬼使神差地从马上跃下,尽管内力被禁,还是用了个潇洒利落的姿势落在了帝梓元面前。
远处的连澜清当即眉头皱得死紧,靖安侯若有言,又怎会留到现在才说?如此好的离开辖制的机会竟横生枝节,陛下傻了不成?
“西……”莫天一开口才发觉唤错,他笑着摇头,双手负于身后,对帝梓元道:“靖安侯君,何事留朕?”
帝梓元微不可见朝梅林中一瞥,几抹雪白之衣在远处梅林中若隐若现,甚是隐秘。
“无什大事,只是……”帝梓元收回眼,将目光落回莫天脸上,声音微微一扬,带着她一贯的懒散:“陛下长居北秦王城,和本侯不熟,怕是没听说过我的一些传言。”
“哦?靖安侯君的传言……?”莫天眉角扬了扬。
“我这个人以前做惯了土匪,养了副不太好的性子出来,别人如何与我无关,但就是看不得自己受委屈。”看着莫天,帝梓元眼一眯,眼底的霸道不容置喙,“我和韩烨的恩怨,自有我自己断定,无需他人插手。莫天陛下堂堂一国之君,日后这等不入流的离间之言,就不必再说了。”
莫天被帝梓元一番话噎得活像吞了团隔夜饭,憋屈愤怒得紧,可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居然敢教训他这个北秦帝王不入流,还如此堂堂正正,莫天见过霸道的,还真没见过像帝梓元这么横的!
“但陛下既然说了这等话……”帝梓元轻轻一顿,眼中眸光一闪,突然伸手朝莫天脖颈上劈去,“若让陛下就这么轻易走了,也坏了我晋南土匪之王的名声。”
变故陡生,莫天暗道不好,但帝梓元的掌风已至,他使不出半点内力躲避,只觉颈上一阵剧痛,随后头一沉,朝地上倒去。
“莫天陛下,好好保重,他日待我查出三国始乱之因,再与陛下算青南山之怨。”
“陛下!”
黑暗中,莫天耳边恍惚传来帝梓元极淡的一句和连澜清焦急的呼喊声。
莫天倒地的一瞬被帝梓元挥掌用内力抬了一下,虽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但好歹得了个囫囵全,没把脑子摔坏。
帝梓元把莫天一掌劈了个灰头土脸,韩烨心底解气得很,顿时神清气爽,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梓元。”见连澜清领着亲兵朝这边奔来,韩烨就要从马上跃下,却被帝梓元一个手势拦住。
“我自有分寸,不用担心。”
“若再前十米,我必取莫天性命。”帝梓元抬眼,朝连澜清的方向看去,内力发声响彻梅林。
连澜清拉住缰绳,眉头紧皱,“靖安侯,我皇信任于你和太子,大开城门送你二人出城,你如今反复意欲为何?”
连澜清不是蠢人,如今大靖一方有十位准宗师压阵,要反悔易如反掌。但若帝梓元真要动手取命,刚才便不会留有余地只击昏莫天,她如此做自然有所图。
“我不意欲为何,只是我平生最不耐两种人,一乃挑拨离间之人……”帝梓元淡漠抬眼,看向连澜清,“二为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徒。”
帝梓元的话掷地有声,连澜清迎上这双睿智而通透的眼,嘴唇紧抿,沉默着不言半句。
话罢,帝梓元反身跃上莫天的马匹掉头离去。
梓元这话分明意有所指,韩烨疑惑地朝连澜清的方向望了一眼,领着十位准宗师调转马头离开了五里亭。
马蹄声渐远,连澜清叹了口气,从马上跃下朝地上躺着的莫天走去。
陡然,一道亮光夹着凌厉之势从天际划下,连澜清连退两步,朝梅林中望去,一把长剑伴着厉风径直插入在莫天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天已大亮,恰在此时,今日头一抹鹅毛大雪伴着晨曦之光从空中落下,雪花散落在锋利的长剑上,被横空劈成两半,天地之间更添冷寒之色。
一道素白的身影迎着风雪从梅林深处走出,逆光下,她的容颜瞧不大真切。
银白的长剑发出清越的声音,脚步声熟悉如斯,连澜清迎着光,无需去辨便知来者是谁。
难怪帝梓元要将自己阻在五里亭,原来是为了她。
连澜清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他在大漠深处被那孩子救起留在君府养伤,一躺半年。她知他无聊至极,伤愈后带他出府游玩,来的就是这方梅林。
那也是深冬,可那日即使他被冻得腿脚僵硬,却依旧觉得温暖。
这十年,她的笑容和信赖是他背负血仇的人生里微一的慰藉。
他对莫天说了假话,四年前,他若执意,本可推掉和君家的婚事。
他明明不是秦景,故土家国里有他的骨血亲人和自小订婚的女子。他为复仇而来,原就不该有任何羁绊牵挂。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她嫁作别□□,哪怕只是曾经能与她缔结姻缘,都让他甘之如饴。
四年前施元朗问他可愿取君玄,他点了头。
可终究,他毁她君家百年名声,害她一世幸福。
连澜清抬头,看着大雪中缓缓走近的女子,眼底深处满是涩然。
君玄,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的时间不长就好了。
秦景还活着,对你而言,怕是不如早就死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