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秦王宫,英武殿内。
御医替莫天换完额头上和颈间的纱布,小心翼翼退下御阶道:“陛下,您体内的毒已经排完,内力虽未恢复,但也暂时可用。您身体底子好,身上的伤再隔半月便能大好,只是……额头上怕是要留疤了。”
大靖太子和靖安侯独闯军献城全身而退的消息早已传遍三国,立绝境而重生,那两人的名头在云夏上更是响亮。自家陛下这一战里吃了些苦头,就是不知伤了陛下的是太子韩烨,还是那位闻名天下的靖安侯君。
莫天眉头一皱,韩烨手持匕首欲取他性命的场景电光火石地在脑海里溜了一圈,脸色不免更沉。
“无妨,一点伤疤而已,你下去吧。”莫□□御医摆摆手。
“是。”御医长舒一口气,不敢看自家陛下的表情,麻溜地退出了英武殿。
一旁的内侍官吴赢待御医走远,才端着一盅刚熬好的药递到莫天手边,“陛下,趁热把药喝了吧。”
“阿清怎么样了?”莫天摆手,手扶着额头,沉声问。
“连将军还没醒过来,国师说……”吴赢顿了顿,才委婉道:“就算连将军服了陛下您的回命丹,如果七日内醒不过来,也难续一个月的命。”
北秦历代国师都善丹药,为王炼制回命丹是国师的职责,只是这丹耗天地瑰宝,大多穷每任国师半生精力,故历来每代王都只得一颗用来在危急时刻续命,回命丹实可算得上北秦皇室的珍宝。
那日莫天被帝梓元一掌劈昏,在军献城醒来时将军府已是一片素缟白幡悬挂。连家管家回禀连澜清带他回城途中遇大靖死士暗袭,一剑穿胸。莫天赶至灵堂时连澜清已被置于棺木,只待他醒来为他合棺。
骤失兄弟兼臂膀,莫天大恸,合棺之即以北秦王侯送葬之仪亲自为连澜清扶冠,无意间触到其胸竟发现连澜清尚存一息。明明那一剑穿胸而过,回天乏术,连澜清在回程之前便已停止呼吸。
莫天惊讶之下将连澜清带出棺木请军医入府,军医仔细诊治后才道连澜清天生异于常人,心长于右侧,那一剑自左胸穿透,虽身受重伤,但左心被最后传进体内的一抹真力护住,保住了最后一口气。漠北气温极低,连澜清又身受重伤,失血太多,故在回程前出现了假死停息之兆。只可惜这一战连澜清真气尽散,伤势过重,即便尚存一息,也无力回天。
军医诊治连澜清伤情后当即跪下请罪,言连澜清无救,请莫天降罪。
那日灵堂外,莫天对着沉睡着如同死去的连澜清看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带他入房为其服下了回命丹,然后带着连澜清回王城交给国师诊治续命。
禁宫内知晓莫天将回命丹用在连澜清身上的,只有当朝国师净善道长和内侍官吴赢。
那日净善修行的崇善殿内,净善曾问莫天。
“贵为一国之主,拿续命的机会来换一介臣子的生死,可否值得?”
莫天沉默良久,终是坦然一笑,回了一句。
“北秦欠连家太多。”
先王一念之差让连氏一族灭族的真相永埋地底,连澜清枉背仇恨潜伏大靖十年,弑师背信换来了军献城一战的胜利。
北秦和王室,都欠连家一个真相,欠连澜清十年生死不如的岁月。
“陛下……”
吴赢的唤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莫天,他抬头,朝吴赢摆摆手,“把宫里的好药材都送到崇善殿去,让国师好好照料阿清。”
“是。奴才已经让赵御医守在了崇善殿外,随时听候国师吩咐。”
“莫霜如何了?还在使性子?”莫天问了连澜清的状况,不免关心一下自家性子刚烈的妹子。
吴赢迟疑了一下才回:“陛下,大公主将您派往怀城的侍卫全赶出了城,如今怀城里只剩大公主往日的亲卫护城。您看奴才需不需要再派侍卫去护着公主?”
说是护卫,其实是在三国之战结束前禁止莫霜公主回王城。
“不用了,她怨恨于朕骗她才会将侍卫赶出城。莫霜心里有数,三国之战尘埃落定前,她不会回来。”莫天顿了顿,叹了口气,“怕是以后就算朕亲自去请,她也未必会愿意回来。”
“陛下一心为了北秦,公主日后会明白的。”吴赢宽慰着莫天,想起一事又道:“陛下,按您去军献城前的吩咐,英武殿的死士半个月前就出发了,现在已经到了虎啸山。这次定能如陛下所愿,除去大靖靖安侯这个心腹大患。”
吴赢的忠心表得铿锵有力,却不想莫天眉头一皱,脸色奇怪地沉了下来。
莫天并未接过药盅,反而抬指轻叩在鎏金沉木床沿上,神情颇有些古怪,“嘉宁帝的消息可准?去虎啸山为邺城送粮的当真是帝梓元?”
“陛下放心,刚刚探子传来消息,已经确定压粮去邺城的是靖安侯帝梓元。虎啸山地形陡峭,气候恶劣,咱们派去围诛的死士足足有一百,又有大靖的人暗中接应,那靖安侯定不能活着出山。”吴赢以为莫天担心暗杀帝梓元一事难成,连忙开口。
“砰”一声,莫天无意识地一敲正好碰在吴赢端在他面前的药盏上,药盏落在地上,汤药泼了一地。
吴赢脸色一白,急忙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奴才……”
“重新去煎一碗过来就是。”莫天摆手,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敛去眼底的神情。
“是,陛下。”见莫天心不在焉,吴赢躬身退了出去,把想说的话吞进了喉咙里。
自家陛下从军献城回来便有些魂不守舍,提到大靖的靖安侯君时更是如此,军献城里不会出了什么幺蛾子吧?操透了心的内侍官浑然不知军献城内的纠葛,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殿内,躺在床上休憩的莫天摸了摸后颈处犹自钝痛的地方,神情莫测。
下手时没半点留情,倒是下了狠劲,看来那人就算杀不得他,也想给他留个教训。
虎啸山是他和嘉宁帝早就布下的局,两人各需索取,只是没想到他心心念念要斩杀的女子竟会那般出现在军献城内,给他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念想和教训。若是那日在军献城内他能将她带回王城,或许她能活下来吧。
帝梓元那样的人,没有坦坦荡荡的马革裹尸而还,没有将一身才学付诸朝堂天下,终究太过可惜了。
英武殿内,淡淡的叹息声响起,直至终不可闻。
虎啸山这块地儿自古毗邻三国,本为兵家必争,但此山中沼泽瘴气密布,猛兽出没,路径犹若迷宫,危险万分。漠北数朝前曾有一悍勇大将领铁骑数万穿越虎啸山突袭中原,却因迷于山路,受困于沼泽,活生生将数万人马饿死山中。此后百年,再也没有一国兵士敢随意进出此山。
此时,虎啸山内,帝梓元一马当先,身负一支火红的红缨枪。入山三日,她已经领着押送粮草的先锋军踏尽了一半的山路。有她身先士卒,入山的士兵抛却了刚入山时的惶恐不安,俱都憋足了一口气,个个士气高昂。
第四日已近暮色,山顶隐隐可见,至多一个时辰,便可登上山顶。待过了山顶,下山便容易得多。按帝梓元的打算,今晚登顶后在山顶休息,明日一早再整装待发。赶了一天路,帝梓元下马,下令休憩一刻钟再走。待队伍一停,长青便驱马至帝梓元身旁,避过众人的眼握住她的手替她传了一道真气过去。
“小姐,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路上遇到北秦的军队,根本无法动武,您应该在青南城内好好养伤……”长青忧心忡忡,眉头皱得死紧,这番话已经在帝梓元耳朵旁念叨了三日。
银白的盔甲下,帝梓元苍白的脸衬得她那双眼愈加黑得分明,透着不知畏的淡漠。“无妨,我们已经过了沼泽和迷宫路,待过了山顶,你拿着地图也能领他们出去。如遇北秦散兵,我挡着,你先走。”
“这怎么行,万一遇上我挡着,小姐你……”
“三日内这批粮送不到邺城,邺城必破,苑书还在邺城死守,你想让她跟安宁一样战死在邺城,到最后都等不到援军吗?”帝梓元朝长青看去,“你也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体,没办法单独带领他们抵达邺城。”
长青沉默良久,始终没有点头,最后道:“小姐,虎啸山百年来无人敢踏进,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咱们会走虎啸山运粮,这一路,未必会遇到北秦军。”
帝梓元朝被暮色笼罩的山顶看了一眼,没有再言。
这座山太安静了,十年前她跟随帝盛天曾走过这座山。当年即便这座山终年不见人迹,可也不会安静得如此诡异。
一刻钟后,帝梓元上马,领着运粮军朝山顶而去。不过片刻这支军队便被夜色所笼,隐进了这座大山的无边黑暗中,再难寻得半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