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喆都觉得那天靳征电话里对丁慧敏的许诺只是一时的冲动,承诺这种东西比理想更不靠谱,好比X你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然而一个礼拜以后,当我和好朋友们再次相聚,丁慧敏和靳征已经悄悄领回了结婚证。
丁慧敏说领证的那天早晨她给靳征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想生下来肚里的小孩,问他那天说过的娶她的话还算不算数。靳征问她为什么非得领证,慧敏说她得为这孩子的来历给她妈个交待,她并不想以气死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作为代价,换来她孩子的出生。靳征又问她为什么非得生下这个小孩,慧敏说生小孩和做手术都会很疼,既然都要承受疼痛,她宁愿选择在痛过以后得到而不是失去。她说她想好好生活,孩子将成为她人生全新的信仰……大概他们还说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话,总之,靳征慷慨地献出了他生命里已经所剩无几的“第一次”。
我为靳征的义举而感动不已,陈喆却说靳征是因为不久前的又一次失恋而自暴自弃,并且笃定地说,“你看着吧,早晚得出大事。”
那天慧敏提议我们四个人吃一顿饭,靳征开着车,丁慧敏坐在他旁边,我和陈喆坐在后座上如木鸡般呆呆看着窗外凌乱的人群。路上堵车,靳征每踩一次刹车都很小心,并且不时看看坐在旁边的丁慧敏。慧敏显得有些沉闷,她总是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有几次她和靳征的目光碰触在一起,我看到她眼中深深的歉意。
“慧敏,高兴点儿,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儿都放下,咱得向前看。赶明儿等孩子生出来,你可别忘了跟她说,我这个当叔叔的为了她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
丁慧敏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是啊,再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了。”
靳征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今天是不是应该穿件红色的衣裳啊,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应该先去买新衣裳。”他打定主意直接把车开上了便道,“对,现在就去,权当纪念咱俩第一次领证。”
“新衣裳就算了,”丁慧敏笑笑,“要不靳征你给我买个戒指意思意思吧。”
“买。再怎么说也是结婚,你还要什么提前想好了,待会到了商场咱们全都买回来。”他俨然一副丁慧敏老公的口气,流露出无比自豪的神情。然而丁慧敏却捧着脸哭了起来,她穿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羊毛长裙套在衬衣的外面,头发很随意地披散着,哭的时候,那些遮盖住她脸颊的长发在秋日明朗的阳光下跟肩膀一起微微抖动,我和陈喆连忙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肩膀,“怎么了慧敏,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么,怎么这会儿又哭上了?”
“就是,”陈喆也说,“对孩子不好。”
丁慧敏不顾靳征正在开车而紧紧将他抱住,伏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加厉害,充满委屈和不知所措。
我相信直到那一刻丁慧敏都没有彻底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我早说过她没有智慧,只知道一味随着自己的喜好来决定事情,那其实是不负责任的。跟她比起来,靳征似乎更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遗憾的是他被仗义冲昏了头脑,完全没考虑事情的后果。
“行了慧敏,自打从广州回来就没见过你的笑模样,净看见你流眼泪了,你是林妹妹啊?见天这么哭。”他轻轻抚摸着丁慧敏的头发,“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别把这件事想的那么严重,你把这事儿当成一件普通的、互相帮忙的事儿就成了,这么着,就不会想哭了。”
丁慧敏看着靳征,“靳征,还有……”她奋力歪过身子看向我和陈,“……还有陈喆、左娟,你们是不是都觉着我太可怜了?”
“你瞧,你这么说就显得咱们之间生分了,你有什么可怜的,你的事业比我们仨都成功,不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你拥有的都比我们多一点儿,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左娟,让你自己说你们俩谁可怜?”还是靳征会开导人,他一拿我做对比,丁慧敏旋即破涕为笑,我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儿。
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丁慧敏说,“别管怎么说靳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我不是想帮你,我是想给你一点爱。”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让我和陈喆有些错愕,怎么了就想给人家一点爱?丁慧敏听了却破涕为笑,挥挥手说道,“管他呢,先去买东西,怎么说也是结婚。”
他们去买东西的时候我和陈喆先行来到酒店,包房里金碧辉煌,桌上摆放着糖和巧克力。我们俩就那么孤零零坐在那,谁也不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场面特别凄凉。
服务员进来给我们送了一壶茶水,她对我们礼貌而真诚地笑笑,不知怎的,我却从她眼里看到深深的伤悲,忽然想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一点爱。这当然是个讽刺,我有什么资格去悲悯一个陌生人。
喝着茶,陈喆干巴巴地问我:“这是不是有点荒唐?”
“像过家家。”我实话实说。
陈喆掏出钱包来翻了翻,“是不是……也该给个红包?”
“那当然,要是你脑子进水了也想跟他们一块儿玩儿的话。”我看着他。
他收起钱包不接我的话茬儿,“你说靳征他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喝了一口茶,盯着桌上心形的巧克力没有想吃的冲动,“你说靳征是不是一直都喜欢丁慧敏来着?”这问题我已经思量了很久,回想了我们从小到大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所有细节,怎么也没挖掘出来靳征对丁慧敏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倘若他真的从小就喜欢丁慧敏,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出手?要知道慧敏这个人无论谁喜欢她,都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她从来就不懂得拒绝,无论帮助还是仰慕。
对于提出的疑问,陈喆保持缄默,他提议说:“咱们去买点什么吧,鲜花之类的。”
我们俩在酒店外边的花店里挑了99朵玫瑰和99朵百合绑成一个大大的花束,回来的时候,靳征和慧敏已经在等我们了。他们买了唐装,丁慧敏的头发略微梳理之后高高地绾在脑后,宽大的上衣掩盖了她硕大肚皮里的秘密,裙子拖到地上,她的两颊绯红,目光盈盈,若再能花枝乱颤地笑出声儿来,简直能去演潘金莲。
“呵!”她惊叹我和陈喆抱着的巨大花束,“你们俩真行,这得多少钱呀!”
“嗨,花呗,陈喆有的是钱。”
“是是是,总得送点儿什么,纪念,就当纪念。”
靳征把花束塞到墙角,一些花瓣散落在慧敏的裙角,我不禁想起少年时他说过的关于姑娘的理想,一瞬间竟产生“这就是他们俩的婚礼”的错觉。
“我有点迷糊了,怎么觉着你们这分明就是真结婚呀!”坐下后我乜斜着靳征和慧敏说道,“是不是陈喆?”
“这当然是真结婚,证儿都领了怎么能是假的呢!”靳征碰碰慧敏,“慧敏,把咱俩结婚证亮出来让他们开开眼,还有这个,”他拉过慧敏的手,巨大的钻石晃得人张不开眼,“瞧见没有,该有的我们全都有。”他颇得意。
一时间我跟陈喆面面相觑,“这么说……”我感到意外,“是真的!从今以后你们就……”
“假的。”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丁慧敏恢复了平静,“你们别听靳征瞎说,领结婚证纯粹是为了让我度过眼前这个难关,这戒指是我自己买的,带着玩儿的。”说完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发呆,猛然间又抬起头带着笑,“靳征,谢谢啊。“
“嗨——”靳征故作轻松地把头转向一旁,“说这些干吗,都是朋友。开吃吧,我都饿了。”
之后的时间,再也没人提及今天这顿饭究竟是为什么而吃,气氛一直不温不火地继续着,尽管靳征和慧敏极力显得轻松,空气中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愁绪。许多时候都是这样,你总觉得有一颗坚强的心能够掩饰所有不愿为人所知的那些细小情绪,其实那一瞬间心底最温柔的部分却暴露无遗。在这种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就像我和陈喆,尽管这确实让人尴尬。
化解尴尬最好的方式就是喝酒,我们都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我们频频举杯,除了慧敏。
以往在一起喝酒的时候,靳征都会在端起酒杯的时候说一些虚头八脑祝福的话,今天也不例外。“这一杯,让我们为慧敏的女儿干杯。”他真诚地看向慧敏,不等我和陈喆做出反应就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和陈喆只得跟着无声地喝下。丁慧敏端着一杯白开水兀自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说:“红酒是拿来庆祝的,不适合干杯,”她喝了一口白开水,“来瓶儿五粮液怎么样?”
于是我们酒杯里又倒满了五粮液。再次举杯,靳征说,“第二杯,让我们为了丁慧敏干杯。”他并没有说明白为了丁慧敏什么就喝下去了,陈喆跟着喝,我有些犹豫,“喝不了那么多,我喝一半儿吧。”
“不行,”靳征瞪着眼睛,“凭什么我们都干了你就为慧敏喝一半儿。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能不能真诚点儿?”
为了表示对丁慧敏无比的真诚,我闭眼将那杯酒倒进了喉咙,登时感到脸上发烫,为了缓解辛辣而不断大口地吸着气。没容我吃些东西,靳征的第三杯又举了起来,“这第三杯……”他停住了,“这第三杯为什么呢?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陈喆,你说你说,该你说了,你说咱为什么……不不不,我想起来了,”他紧着对陈喆摆手生怕抢了他的话,“我想起来了,这第三杯我们为了……爱情。”他有点醉了,目光开始变得迷离,他搭在慧敏肩膀上的手微微发抖,“慧敏,为我们都能找到天长地久的爱情干一杯,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把话接过来,“这第三杯为了友谊,友谊地久天长。”
“左娟说得对,友谊地久天长。”陈喆说。
慧敏抬了抬白开水,“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不约而同看向靳征,“扯淡!”他说着话第三次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第三杯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喝多了,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脸颊烫得像随时能烧起来一般,极力保持着坐姿不让自己从椅子上滑下去。靳征已经醉了,他不断地给自己倒酒,生怕有人拦着不让喝似的,抓起来就往嘴里灌,喝完了一杯再喝一杯……坐在他身边的丁慧敏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欢喜的表情,弯弯的眼里带着笑容看靳征一杯杯地喝下去。“让他喝吧,”慧敏说,“失去一段感情比失去一个爱人更痛苦,感情里有色彩、时间、记忆和灵魂,我失去的只是一个已经不爱我的人,靳征失去的是感情。”
我恍然大悟,原来情感失意的人之间有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所以靳征才那么轻松地对丁慧敏说“我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