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的时间里丁慧敏经历了人生中最幸福和悲怆的事,这紧密交集着的悲喜使她迅速老去,不是容颜,是内心。她变得几乎让我感到陌生。
她的新的美容院开业了,面积大得惊人,装潢也很考究,那些据说可以帮助女人青春永驻的各类仪器与产品,更是叫人目不暇接。慧敏自如地穿梭在宾客当中,光彩照人。
我和陈喆分别送了一对花篮,靳征则带着一对精致的水晶花瓶先我们一步到了店里。也许是因为带着心事,他神情寂寥地坐在角落里,看起来像个雕像。
我相信,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丁慧敏最开心的时刻。她在忙碌之余总不忘了拉过靳征,向那些慕名而来的顾客朋友们介绍“这是我老公”,靳征则无可奈何地挤出笑容来跟着应酬几句,然后又继续坐回角落里去。看得出来,他极不情愿在众人面前暴露他与丁慧敏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脸色愈发阴沉,慧敏则对此浑然不觉。我跟陈喆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陈喆问我:“慧敏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真把靳征当成自己老公了?”言语中间充满困惑。
“她想就那么跟靳征过下去。”我为她感到悲凉,明知道靳征对她没有爱情,她仍然不愿意放弃。
“要是靳征不答应呢?”
“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慧敏呢,你怎么办?”
“我?”我愣了几秒钟,“我没她那样的勇气。”
我的回答让陈喆有些失望,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之后,踱到音箱旁边开始翻看CD。
其实我对陈喆撒了谎。如果我是丁慧敏,也会紧紧抓住靳征不放。总归是要找一个什么人结婚的,从陌生到了解再到相互信任是一件很累的事,没有人愿意总是重复这样单调又劳神的过程。一个人的生活总是会感到孤独,那种来自内心的温暖和安宁之感,谁也无法给予,只有依靠自己苦苦寻觅、相依为命的伴侣才能获得。不是不能撒手,是舍不得放手,放手意味着再一次的遗忘,而遗忘是一个相当痛苦又漫长的过程。人生苦短啊。
在我发呆的工夫,慧敏走了过来。
“挺无聊的吧?”她问道。
“什么呀,挺有意思的,看看人。”我四下看看,指着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问她,“那大姐还能收拾得出来吗?都那样了。”
慧敏白我一眼,“讨厌,别那么说人家,大姐人不错,卖建材的,老顾客了,刚买了一张五万的卡。”
“五万呐!”我真是吓了一跳,“慧敏你也太黑了,一张卡就买五万。”
“小点声儿!”她轻轻推了我一把,“要我说,你们也别跟这待着了,回家去等着我吧,陈喆他们还没好好看看孩子呢。你们仨回家去等着我吧,完事儿我就回去,让保姆做点儿饭,晚上咱们就在家里吃。”
我看向靳征,他也正看着我们,神情紧张。
丁慧敏低下头,“左娟,你不会笑话我吧?”她仰起脸来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得出来靳征挺不乐意的,可是……”她停下来思忖合适的措辞,“可是……我想……”
“我懂。”
“那就行。”她终于放弃向我解释,舒出长长的一口气,“你们先回去吧,吃完晚饭我正好能和靳征好好谈谈。”
我们仨离开了美容院。去慧敏家的路上,我的内心十分忐忑。靳征开着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喆也不说话,我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终于,靳征忍不住了,“怎么办?”他瞄了我一眼,“你们都看见了,慧敏拉着我向人介绍。”
汽车正经过一家婴孩用品商店,我大喊一声“停车”,跳下去给小香子买了一大堆的玩具和衣服回来。接下来的路程里,靳征识趣地没有再问怎么办。
慧敏妈妈去世以来,靳征一直借故躲避着她,我猜他也曾为此感到心酸。不管怎么样,他因为躲避慧敏,也失去了见到小香子的机会,尽管他那么喜欢这个小姑娘。
难怪人们都说新生的孩子每天都变一个新模样,才几天没见感觉香子又长大了不少。打从一进门开始,陈喆和靳征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到了孩子身上,两个人像欣赏一件宝贝那样围在婴儿床的两旁,细细地端详,啧啧称奇。
“靳征你看她,完全就是一个微缩的丁慧敏,你看啊,鼻子、眼睛还有嘴……我靠,世界真奇妙。”
“我跟你说陈,她们女的就是伟大,精子到了子宫她们居然就能变出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来,了不起,了不起!你说呢左娟?”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直想乐,“我说,你们俩能不能不这么肉麻,鸡皮疙瘩掉一地。”
“你这人真没劲,我们借机赞美女性也不行啊……靳征你看,她笑了,对着你笑呢……你好,香子你好啊……你怎么那么好玩啊……靳征你快看,她又笑了……”
“再笑一个……呵呵,真的又笑了,香子,你真好看,长大了准是个大美人儿,比你妈还好看。”
陈喆直了直腰向我和靳征宣布,“等这孩子长大了我要教她拉琴,我要把她培养成音乐家。”
“得了吧,当个音乐家跟你小时候一样,整天让你爸看着吭哧吭哧练琴,多没意思,要我说,长大了当演员多好,小时候又不用吃苦练习这个练习那个的,又能挣钱又能出名,多好。”
“你算了吧,你让咱们闺女去当演员?哪儿哪儿都是潜规则,你就放心?”
“你这人怎么那么悲观呢,潜规则的那都是不入流的,咱们要当就当正经演员,正经的,正派的。”靳征非常认真的强调着。
“我不同意,还是当艺术家,拉琴,有修养……香子,再给爸爸笑一个,叫爸爸。”
“叫爸爸,叫。”
小香子仿佛听懂了似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陈喆和靳征笑成一团。忽然间陈喆正色对靳征说道:“我看你就踏踏实实给香子当爸爸算了,反正总要结婚,娶了谁还不都是一样过日子。”
“不一样。”靳征在瞬间又想到他的烦恼,“那不一样,”说着话他在我身边坐下,双手抱在脑后,仰着脸待了好一会儿,“我是个男的,不能欺骗慧敏,那不道德。”
“那要是慧敏不在意呢?”
“我在意。”
陈喆终于败下阵来,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就是固执,一根筋。”
章晓雯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去街上逛逛,我说我正在慧敏家里,她停了一秒钟问我,“靳征在吗?”我下意识看了靳征一眼如实地回答,“在,陈喆我们仨都在这儿。”
“呵,真够热闹的你们。”她声音里带着羡慕,“行,那你在那吧,我陪我妈看会儿电视得了。”
“那行,明天早上见吧。”章晓雯从今天开始轮晚班,我们只能一早交接班的时候聊上几句。
“对了左娟,今天宋大夫也值班,我想约他明天一块儿吃饭,你说怎么样?他不会觉得我太那什么了吧?”
“这……这有什么,同事之间约一块吃饭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尽量说得平静,心里却在瞬间乱作一团。“再说了,以前咱们也不是没约过他,正好叫他请客。”
“那倒无所谓,谁请谁还不都是一样,就是别让他觉得我太主动了,以前他追我的时候我跟靳征好着,根本就不可能考虑他,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宋大夫真挺好的,你说呢?”
“我说……我说……那当然啦,”我在沙发上坐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阳台去说话,浑身燥热,打开窗户才感觉好了一点儿,“论业务论人品,恐怕全院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你们俩要是真能成……那将来我得送份儿大礼。”
“瞧你这人,我这儿刚有这想法,你就想到送礼上去了,真够没边儿的。”她嘴上这么说,声音里却带着喜悦。
“那……祝你成功。”
“行,明天见面再细说。”
挂上电话我就知道这次麻烦大了。我靠在窗户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也开始冒汗。要是宋雪宁跟她好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万一宋雪宁不肯吃章晓雯的回头草,再把那天在他办公室我们俩的对话抖落出来,我该怎样面对章晓雯啊,简直就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了。章晓雯信赖我,对我那么好……也许我应该把宋雪宁跟我说的话告诉她,这样一来至少她不会在宋雪宁面前感到尴尬。可是,我又想到万一宋大夫心里还想着章晓雯,只是因为被章晓雯拒绝了退而求其次选择我的话,这样一来我岂不是间接破坏了他们?一连串的可能性都冒了出来,我心里特别乱。
靳征也来添乱,跟着走到阳台来,见我站在那,他问:“章晓雯的电话?”
“嗯。”我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他。
“说什么了?”
“没什么。”
“那你急的什么劲儿,头上都冒汗了。”
“唉,”我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我闯祸了。”
我把事情的大概跟靳征说了一遍,他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转身又走回了客厅,什么也没说。
孩子睡了,陈喆从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牌来,我们一边玩着斗地主一边等着慧敏。我跟靳征一直也没怎么说话,陈喆喋喋不休地给我们讲他们乐团那些烂事,讲着讲着他忽然停下,警觉地看着我和靳征,“我刚发现你们俩不对头,从左娟接完电话从阳台回来以后,你们俩就没吱过声儿,又怎么了?刚才谁打的电话?”
“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出牌。”我不耐烦。
他甩出几张牌,“三带一。”继续看着我们,“你们说不说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靳征也扔出几张牌,“三带一。”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要我说你就装不知道,那个宋什么的大夫对章晓雯要是真心的,肯定不会拒绝她。”
“要是真那样倒好了。”我说,“我不是怕万一么。”
“万一什么?万一他们俩好了你不甘心?”
我一下急了,“说什么呢,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的人么,见不得人家好。我有什么不甘心的,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对宋大夫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是怕万一章晓雯知道了宋大夫一早跟我说过想跟我相处一段的事儿,她该怎么看我?”
陈喆听得一头雾水,然而他并没有打断我们的对话,硬着头皮听下去。
靳征听完了我的话,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把手里的牌全扔在桌子上,“不玩了,烦得慌。”
“干嘛呀,别不玩儿啊。”陈喆手忙脚乱的把牌捡出来又塞回他手里,“玩,接着玩,你们说你们的,一边玩一边说。”他推了我一把,“到你了,该你出牌了。”
“不玩了,”我也扔下牌,“烦。”
“其实是我不甘心。”靳征说得很慢,“我还以为我跟晓雯早晚还是会在一起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新目标了。”他显得无比哀伤,“社会就是他妈一个大超市,地球上几十亿人有一半可以供你挑,谁离不开谁呀!真是的!”他扔下牌生闷气似的又跑回到沙发上,缩成了一团窝在那,像条小狗。
我很懊悔跟他说了章晓雯电话里跟我说的事儿,这让他绝望。
陈喆呆呆地看着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一个都是为了什么,感情的事儿何必那么认真呢,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靳征听见了立刻像被谁踩了尾巴似的咆哮起来,“你懂个屁呀!你爱过人吗?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我当然爱过。”陈喆不服气,“可是这种事也不能勉强啊,洒脱一点儿怎么了?再说了趁着年轻多谈几次恋爱有什么不好的,一辈子端着一碗面条吃来吃去有什么意思?!”
靳征一时语塞,狠狠地剜了陈喆一眼又窝了回去,这一次,他比刚才团得更紧了一些,像小狗生了病。
我静静看着他,回想着过去他跟章晓雯在一起时候的样子,蓦然发现,分手之后他也显得苍老了许多。自从他们分手,他的眼睛里再没有闪烁过星斗一样的光芒。由此可见,感情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那些单调的叫人乏味的甜言蜜语,反过来掉过去的说呀说,怎么都说不腻也听不烦,多么奇怪!可是,陈喆说得没错,谈恋爱的时候说的那些海誓山盟的话其实什么也不是,岁月是条长河会把誓言清洗干净。
香子突然大哭起来,特别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