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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崔珣怔住。

    崔颂清淡淡道:“你三岁丧母,你父续弦后,你与你继母以及兄弟不睦,你曾因你庶弟给你起雅号‘莲花郎’,而将其打至头破血流,你父深恶你,说你桀逆放恣,喜怒不定,但我却觉得你性情如此,也是事出有因,何况你文韬武略,更是我崔家魁首,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大周栋梁。我爱惜你的才华,又无法干涉你的家事,只能于你十四岁时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天威军主帅郭勤威,郭勤威虽出身寒门,但爱兵如子,智勇双全,我想着有他磨砺,你定能玉琢成器,一展抱负。”

    崔珣听着,他头逐渐越垂越低,崔颂清的声音愈发冷淡:“但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落雁岭一战,郭勤威虽决策失误,丢城丢地,但好歹以死殉国,保住了他的名节,天威军其余人不愿被俘,也全都力战而死,若结局止步于此,天威军还能落得个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的评价,可你,为了活命,居然投降突厥,让史官连其情可悯都无法下笔,所以崔珣,你为什么不自杀?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崔颂清声声质问,崔珣蓦然擡头,他看着他这个最尊敬的长辈,他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茫然,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艰难开口:“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什么不能活?”

    崔颂清都气笑了:“好一个蝼蚁尚且偷生!好!好!是我崔颂清看错人了!没想到我博陵崔氏,居然出了你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崔珣目光愈发恍惚:“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伯父的道,便是推行新政,安邦定国,为此伯父不惜和亲朋好友反目,清贫度日,而我,也有我的道,完成我的道之前,我,不能死。”

    崔颂清斥责:“你的道,难道就是为了活命,投降突厥,向胡女摇尾乞怜吗?”

    崔颂清的话,似乎戳到了崔珣心中隐痛,他双眸灰蒙蒙的,如同霜晨时薄雾氤氲的湖泊:“伯父方才问我,为什么不自尽?在突厥时,我的确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死了,便可以不再受辱,但是,我不愿死。”

    崔颂清大失所望:“来之前,我还给你找了许多借口,我在想或是突厥对你看管甚严,所以你死不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自己不愿死!”

    崔珣脸色苍白,他似乎是挣扎了很久,终于轻声开口:“伯父可曾听说,天威军虞候盛云廷的尸骨,从官道中挖出一事?”

    崔颂清听后,却只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那又怎样?”

    一句话,让崔珣如坠冰窟。

    崔颂清缓缓道:“你莫非想说,有人故意见死不救,这才让天威军全军覆没?姑且不说天威军一案已成定局,就说带五万天威军前往落雁岭,那也是郭勤威自己的主意,他这罪,难道不该诛?崔珣,难道你要将自己贪生怕死的因由,归结成那不知有没有的见死不救?”

    崔珣面容惨白的如同新雪覆盖的冬夜,没有一丝血色,他忽轻轻笑了声:“不,是我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其他因由。”

    崔颂清终于彻底失望,他冷冷看了崔珣一眼:“你人品虽然低劣,但还算有几分才能,我会说服太后将你官复原职,只是日后在朝堂,你不许称我伯父,我丢不起这个人。”

    崔珣木然道:“好。”

    崔颂清最后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离去。

    崔颂清走后,崔珣在门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转身,回到卧房。

    李楹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跟着他,走到卧房,跪坐在书案前。

    崔珣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她只是坐在他对面,静静的陪着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隐藏着一片无法触及的深渊,良久,他忽然擡起头,开口道:“之前我告诉你,说我昨夜誊录时,有所发现。”

    李楹看着他,轻声说道:“是什么发现呢?”

    “郑皇后宫中,有个叫晚香的婢女,在郑皇后获罪时,她满宫宫女或被贬,或被杀,只有这个晚香幸免于难,而且还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后,她却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杀。”

    “你是想说,她是我阿娘的内应,所以才没有死,反而当了司膳?”

    崔珣颔首:“郑皇后为人骄纵,对待宫婢并不是很客气,你阿娘为了自保,买通她宫中侍婢,探听消息,也不是什么错事。”

    “既是为阿娘做事,为何又被活活杖杀?”

    “若我料想不错,她应该是如王团儿一样,被杀人灭口。”

    李楹悚然:“我阿娘将她灭口?阿娘为何这样做,莫非……”

    后半句话,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来了。

    因为若太后那般做,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晚香知晓了她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她才会痛下杀手。

    而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值得她这般做呢。

    李楹只能想到一个。

    李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裙,指尖微微发白,良久,她才艰涩道:“真的……是我阿娘么?”

    崔珣看着她,若换之前,他会毫不犹豫的告诉她,她阿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如今,他却莫名生出了些许不忍,他说道:“单凭晚香之死,并不能判定就是你阿娘。”

    李楹的脸上神情,稍微松快了一些,她喃喃道:“你说得对,也许她是做错了事情,才会杖杀的,不是我阿娘杀人灭口……”

    她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自己也觉的颇为不信,到底是做错了何等大事,才会杖死一个司膳?而阿娘当时已经是皇后了,如果真是晚香做错了事,书录会详细记载,不会让皇后担上打杀宫婢的恶名。

    崔珣见她神不守舍,于是又道:“要知道晚香到底为何而死,也不是没有法子。”

    李楹惊喜擡头:“你有法子?”

    崔珣颔首:“晚香在宫中有个对食,叫蒋良,在晚香死后,他也逃出了宫,若能找到他,或许,便能知道晚香的真正死因。”

    “那蒋良在哪?”

    “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长安鬼市。”

    所谓长安鬼市,是位于务本坊的一处集市,长安夜间宵禁,行人不准出坊,但这个集市却半夜开市,鸡鸣散市,卖的是寻常坊市买不到的东西,货物大多来路不明,不知门道,集市商贩也不交赋税,据说官兵去查抄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无功而返,那些商贩仿佛鬼魅一般来去无踪,因此有了鬼市之称。

    崔珣道:“蒋良需要逃避追杀,又需要银钱果腹,鬼市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李楹点头道:“那我们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蒋良的踪迹吧。”

    崔珣说了声:“好”,李楹只觉离真相愈发近了,但她反而愈发忐忑,若真是阿娘……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问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该如何?”

    “我该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娘,我也没有办法报复她,我总是想起,我生病的时候,她将我抱在怀中的焦急模样……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为了皇后之位杀了我。”

    崔珣默然不语,李楹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才叹了声:“若真是阿娘,那我也不想留在这世间了,我会自己去枉死城。”

    崔珣擡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么?为何愿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声:“我从荷花池醒来后,已是物是人非,对于天下人来说,我只是一个造成长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没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娘,只有阿娘还记得我,阿娘会为我在四万佛寺遍点长明灯,只为了祈求我早日转世,她也会因为我一个香囊原谅你,会为了我栽的菩提树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杀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后,我再转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连她阿娘都无法相信,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唇,他忽然问道:“所以,若今夜查明了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吗?”

    李楹愣了愣,她看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迟疑,她想到方才崔颂清嘲讽他不愿自尽保全名节时,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紧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这人间,不是她该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许枉死城,反而比人间干净。”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说的对,枉死城,或许比人间干净。”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你应该,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颂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后说道:“是。”

    “但我不喜欢他。”李楹说道:“他说你为了你的道,茍且偷生,他何尝不是为了他的道,对盛云廷的冤视而不见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继续说道:“连阿蛮都能看出来,盛云廷不是山匪所杀,我不信他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想为了一个盛云廷,去翻六年前的旧账,赌一场不知输赢的赌局罢了。”

    “他是白衣卿相,心中装着万民,他有很多的大事要做,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能为了区区一个虞候赴死,可他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资格,大义凛然的指责你不去赴死呢?”

    李楹看着崔珣,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你不需要为了他的话伤心,他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