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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严三娘和虎奴走后,崔珣才走到李楹面前,他刚想告诉她晚香之事,李楹却忽道:“崔珣,今日是寒食节,我想去踏青,你陪我去好不好?”

    寒食节,休假五日,长安臣民除了会去祭扫外,还会游春、踏青、插柳、赏花、馈宴、蹴鞠,时人有诗句言:“寒食权豪尽出行,一川如画雨初晴。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细细描摹了寒食出游的欢闹风光。

    崔珣看着李楹,颔首道:“好。”

    出城的路上,落英缤纷,柳絮纷飞,崔珣和李楹走在山间小道,俯瞰山下斗鸡蹴踘,童稚纸鸢,李楹看着那些锦衣华服放着鹰状纸鸢的稚童,纸鸢造价昂贵,在大周盛行于贵族门庭,贫苦人家玩之甚少,李楹道:“我方才和虎奴闲谈,我忽然理解了太昌新政的意义。”

    “哦?”

    “我以前只知道太昌新政是阿耶推行的一项国策,是他的毕生心血,这个新政,能让大周物阜民熙,长治久安,但其实,我并不了解里面有哪些举措,也并不清楚这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改变,可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李楹看着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纸鸢:“如果不施行新政,虎奴永远放不起纸鸢,虎奴的儿子、孙子也永远放不起纸鸢,他们只能世世代代做穷苦的田舍郎,人生没有半点希望,但施行了新政,虎奴就可以去参加科举,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的命运会改变,他的子孙命运也可以改变,这,或许就是太昌新政的意义。”

    纸鸢越放越高,犹如巨大的雄鹰一般翺翔于天际,崔珣道:“太昌新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废九品中正

    制,开创科举,广选人才,寒门学子也可以通过科举封侯拜相,自此大周朝堂再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了,可以说,太昌新政,改变了千千万寒族的命运。”

    李楹点了点头:“你知道,虎奴他真的很聪明,小小年纪,就好像什么都懂,这样的孩子,如果一直做田舍郎,我想,那不仅是他的损失,更是大周的损失。”

    “有了科举,他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像他一样聪慧的寒门才俊,也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

    李楹莞尔笑了笑:“我觉得也是,所以,阿耶和阿娘,他们俩,真的很了不起。”

    她提到太后,崔珣迟疑了下,说道:“方才,严三娘告诉了我,晚香到底是为何被你阿娘杖杀。”

    他将严三娘在察事厅中说的话,原原本本,向李楹转述了一遍,李楹逐渐蹙眉:“所以,晚香是受了我姨母的指使,故意挑拨郑皇后和阿娘的关系,事情败露后,被阿娘杖杀的?”

    崔珣颔首,李楹又问:“我姨母为何要这么做?”

    “严三娘说,她不知道。”

    李楹想起是有一次,郑皇后赐高丽国进贡的野参汤,她刚想喝,姨母就匆匆忙忙赶来,不小心打翻了那碗参汤,之后又找借口将她打发走了,她当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事,只记得阿娘后来见到她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神情也是她很少见过的愠怒,想必,那次就是姨母设局,让阿娘彻底打定主意,要和郑皇后不死不休吧。

    一阵风起,柳絮顺风飘飞,如大雪弥漫,李楹几乎都看不清前方道路,她用衣袖遮住面部,等柳絮散去,她才放下衣袖,茫然道:“我姨母,在我出生之后,每年都为我做一双鞋履,她少时家中贫穷,于是为人纳鞋补贴家用,但又没有钱帛购买火烛,所以纳鞋纳坏了眼睛,阿娘说,她眼睛不好,不让她做,她却说,她以前纳鞋的时候,阿娘都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问她,‘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她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她有了钱帛,想买多少针线,就买多少针线,所以就想将对阿娘的亏欠,弥补在我的身上。”

    崔珣默了默,道:“太后只有沈国夫人这一个姐姐,沈国夫人也只有太后这一个妹妹,她们姐妹俩,以前,的确是互相扶持。”

    李楹苦笑:“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或许,在我死之前,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知道过,我不知道姨母指使晚香的事,正如我不知道郑筠要杀我的事。”

    在荷花池落水而亡前,她印象中的姨母,是对她慈爱有加的姨母,她印象中的郑筠,是尊重她、爱护她的郑筠,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三十年后,她才惊觉不是这样,这些对她关怀备至的人,背后,却有完全不一样的机心。

    李楹望着随风飘散的飞絮,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对人性的怀疑:“崔珣,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崔珣侧首,看向她迷惘的眼神,然后又静静收回目光,道:“他们刚开始对你的心,的确是真的,只是,后来,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不得不对你说假话,如果再让他们选择一次,他们定然不会那么做的。”

    李楹还是有些怀疑,她问崔珣:“真的么?”

    崔珣很坚定的,轻轻点了点头:“真的。”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公主,值得任何人,去赤诚对待。”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看向崔珣,崔珣脸色,依旧是没有血色的苍白,眼眸也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深邃淡漠,她看了很久,才转回头,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轻轻说了声:“嗯。”

    两人一路,走到离长安三四公里的一处青翠处,四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崔珣的脚步,却忽停了下来。

    李楹见他停下脚步,于是道:“是的,这里,便是崔氏的墓园。”

    也是他母亲的埋葬之处。

    李楹又道:“崔珣,今日,是寒食节。”

    没有哪个子女,不想在寒食节,为母亲祭扫的。

    崔珣看向她:“所以,你不是来踏青的?”

    “不是。”李楹道:“我是带你来,为你母亲祭扫的。”

    “为何?”

    “没有为何,我就是想带你过来。”李楹诚恳道:“崔珣,你加入天威军之后,应该再没有为你母亲祭扫过了吧,寒食节,你不想给她祭扫吗?”

    崔珣没有回答,李楹却说:“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会每年上元节,去西明寺为你母亲点上一盏长明灯了。”

    崔珣看着她,喉咙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李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或许又要说,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也真的很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

    崔珣紧抿着唇,他只觉眼眶一热,他撇过头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墓园大大小小的陵墓恍惚出神,李楹也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又在怪她多管闲事,但崔珣定定望着墓园中央一个陵墓,半晌,忽开口道:“那里,是我母亲的陵墓。”

    李楹也望向那个陵墓,崔珣喃喃道:“十四岁之后,我就再未给她祭扫过了。”

    “是不是你父亲不让?”

    崔珣轻轻点了点头:“他说,我是崔家的耻辱。”

    “你不是。”李楹道:“他身为博陵崔氏,既不能像你一样投军抵御外侮,也不能像他兄长一样入朝披心沥血,反而放任后宅纷争,致使家无宁日,他既治不了国,也齐不了家,他才是崔家的耻辱。”

    她说到后来,语气有点愤愤,崔珣本悒郁的神色终于微微展颜笑了笑,李楹见状,也笑了笑,她擡起下巴,骄傲道:“我是大周公主,我说的,肯定是对的。”

    崔珣颔首:“嗯,是对的。”

    李楹撇头,笑着看他:“那走吧,为你母亲扫墓去。”

    她顿了顿,又道:“假如,你父亲来的话,我也有法子对付他。”

    崔珣母亲的墓前,杂草丛生,相比其他墓葬要荒凉很多,想也知晓,她的丈夫又娶了继妻,对她这个前人自然不会有太多记怀,而她的儿子又不被允许来为她扫墓,她在这崔家墓园,陵墓定然是不如其他人干净的。

    崔珣已经俯身蹲下,为他母亲陵墓拔去杂草,他一根一根,拔的很是仔细,李楹刚想说什么,忽见到山下一队穿着文士衣冠的男子,正往山上墓园而来,几人眉目间和崔珣都有几分相似,但却长得不如他万分之一好,想必,那就是他的父亲和兄弟了。

    他父亲和兄弟应该是来崔氏墓园祭扫的,李楹手指燃起一团绿色鬼火,鬼火腾空升起,慢慢越变越大,然后往几人方向而去,又消失不见,化成了一团白雾,将众人笼罩住。

    崔珣擡眼望向李楹,李楹笑了笑,道:“一个障眼法,你父亲一时半会是来不了这墓园了,崔珣,你可以好好祭祀你阿娘了,那些讨厌的人不会来打扰你的。”

    崔珣嘴角笑意轻泛,他低下头,继续为母亲陵墓拔着杂草,李楹也蹲了下来,帮他拔着杂草,她也拔得十分仔细,她对崔珣道:“崔珣,我帮你一起打扫,你母亲的陵墓,会很干净的。”

    “嗯。”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阴司钱帛,我都给你,你烧给你母亲。”

    “嗯。”

    “你母亲的祭品,会是这里最好的,她在九泉之下,会很自豪有你这个儿子的。”

    崔珣停下拔草,他擡头看着正低头专心拔草的李楹,淡漠如水的眸中泛起点点涟漪,他看着李楹,然后轻声说了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