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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阿史那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本满是凄清的眼眸中,突然闪现了一丝惶惶的期待,但片刻后,她还是低下头了,酸涩说道:“不了。”

    李楹微微叹口气:“那我自己去了。”

    李楹进入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时,尚是天明,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时,已是深夜,她提从走在青石板路上,心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疼痛尖锐细密,就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着她的心脏一般,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是种煎熬。

    她终于走到熟悉的萧索宅院门前,还是那般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抿了抿唇,身形穿过紧闭的朱色木门,缓步经过庭院,走到崔珣卧房前。

    她透过绿色窗纱,隐隐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写着奏表,昏黄灯影中,他披着一身雪白狐裘,衣冠胜雪,孑影茕茕,执笔的手腕清瘦嶙峋,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咳嗽着,灯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着灯,呆呆看着他书写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门而入。

    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微微擡起头,绿色窗纱外,那个提灯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双眸泛起一丝涟漪,手上雀头笔也不由啪的一声落到了白麻纸上,晕出一团漆黑墨迹。

    他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门前,开了门,走向李楹,李楹提着云纹纱灯,仰头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眼泪忽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着他,眼眶中如雾泉朦胧,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柔美脸庞不断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哑涩:“你没有惹我生气,你很好。”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说道:“你听到了吗崔珣,你很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轻轻道:“听到了,我很好。”

    他对李楹道:“更深露重,先进去吧。”

    白瓷灯灯芯火焰摇曳,崔珣将一只洁白锦帕递给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过,拭着脸颊的泪珠,锦帕很快就整个湿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问:“到底怎么了?”

    李楹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说道:“我捡到了一把金鞘弯刀,弯刀内附着一个人的执念,那个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

    她看着崔珣呈现病态苍白的昳丽脸庞,说道:“她带我进入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两年内,遭遇的一切。”

    她的话,似乎又将崔珣带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凌虐,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反复践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莲花奴,是一个她费尽心机想驯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关进狗笼时,那些指指点点的嘲笑和奚落,他脸色变的愈发惨白,手指也不由抓紧晕染墨迹的白麻纸,眼神之中更是如坠深渊似的茫然,时隔四年,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伤痛,还是足以让他整个人吞噬。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红着眼眶,声音虽然轻,但格外坚定。

    崔珣几乎是恳求的跟她说:“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复了句。

    崔珣惨笑了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罢,真的踉跄起身,脚步轻飘飘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双臂张开,拦在浮雕木门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崔珣。

    崔珣道:“你让开。”

    李楹摇头。

    崔珣去拨她肩膀:“让开。”

    李楹被他拨的身子歪了歪,她脚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着崔珣要开门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扑到他怀中,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体温暖柔和,颈畔散发的安神香气让他极端痛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楹语带哽咽:“崔珣,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大周,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莲花奴,你不需要害怕。”

    她就这般拥抱着崔珣,不带一丝情欲的拥抱着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温柔的慰藉。

    她纯净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光华洒落,清辉满地,皎洁月光,似乎照在那个大雪夜,被吊在汗帐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

    痛极之时,昏昏沉沉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那人还说:“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崔珣指尖颤抖了下,他终于也伸出手,环抱住李楹纤细的腰肢,一滴泪水,终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鬓之中。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炉中袅袅升起,如仙境薄雾,淡淡缭绕在空气之中。

    李楹看着轻轻拨动炉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狰狞伤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说了声:“还疼吗?”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伤疤,摇头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放在裙摆上,手指无意识的绞紧,她又问:“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珣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擡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珣,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珣也马上要上朝了。

    青烟丝丝缕缕,直达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总希望,明月的皎洁月光,能够多停留在他身上须臾。

    崔珣忽对李楹说了句:“你……搬回来住吧。”

    还没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祢的下落,我已经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传起话来,终究不太方便。”

    李楹看着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此时似乎有些紧张,李楹轻轻点了点头,崔珣仿佛松了口气,他道:“书房一切摆设,都没动过,我会让哑仆再收拾干净的。”

    李楹对于房间的好坏,并不在意,她反而问崔珣:“真的能抓住金祢吗?”

    崔珣颔首:“我已经查到他来了长安,察事厅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长安每个角落,不出数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李楹忽然迟疑了下,崔珣道:“是马上要找到金祢了,有些担心吗?”

    所谓近乡情怯,李楹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而金祢极有可能知道,当接近事实真相时,这种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个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珣却猜错了,李楹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马上找到金祢而担心。”

    “那是为何?”

    李楹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察事厅在找金祢,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强迫金祢说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那怎么办?”

    原来,她是为他而担心。

    崔珣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他说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会比我先找到金祢的。”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望着崔珣苍白面容,忽叹了声:“我知晓你办起公务来,就习惯不眠不休,你这样,大理寺是不会比你先找到金祢,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难免会累垮掉。”

    崔珣看着她担忧神色,向来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柔和:“我有分寸。”

    李楹心中,顿时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她赌气道:“我若搬回来,便会让你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能受得了吗?”

    崔珣只是看着她,微笑颔了颔首,他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笑意微微荡漾,犹如千朵桃花徐徐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动了下,她慌忙低头,藏住脸上浮现的一抹红晕,她低声说道:“那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搬回来啦。”

    她垂下的脖颈优雅修长,皮肤细腻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崔珣目不眨眼的看着,轻轻说了声:“嗯。”

    崔珣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兴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华,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渐渐出现。

    李楹问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珣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犹豫,李楹道:“我知晓你不敢见崔珣,但是你执念附在弯刀三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吗?如今他近在咫尺,你总是不见,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还是在犹豫,李楹叹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见他,那我就将弯刀继续放在这里,等你想见了,再去崔府找我。”

    阿史那迦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身影又隐回金鞘弯刀之中,李楹将弯刀放在书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离开了新宅。

    在从新宅去崔府的过程中,她特地挑选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议论金祢和崔珣,言谈之间,都说这两个叛国贼丧权辱国,就应该一起千刀万剐,李楹蹙眉,受金祢之事影响,崔珣投降突厥的骂名又开始甚嚣尘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祢,就能连带找出崔珣投降突厥的证据,一并将他下狱处置。

    市井百姓都这么想,何况朝中大员呢,崔珣在朝中树敌众多,若金祢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让没有变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珣早日抓到金祢,不让金祢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崔珣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祢,但李楹心中,一种深深的担忧感,久久萦绕不去,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她略略镇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担忧,是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