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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那之后,李楹每晚便为崔珣燃一小块安神香,许是安神香的作用,又或许,是李楹在身边的原因,崔珣噩梦几乎再未出现过,他也终于能够安眠入睡了。

    伪造过所的查探,也有了些眉目,暗探回禀,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看似清流,不依附任何一党,但是家中却出现了崔颂清的字画,显然私下已经做了崔党,那看来伪造过所,是何人所指使,也便显而易见了。

    可是,为何崔颂清要替金祢伪造过所?

    崔珣于是,便决定去试探一二。

    但还没等他前赴崔府,崔颂清却主动找到了他。

    朝会之后,百官赐廊下食,宰相则在政事堂用餐,卢裕民被圣人单独召见,政事堂只余崔颂清一人,崔珣刚夹起一块糕糜,就有内监前来,说崔相公请他过去。

    他起身之时,身侧官员都对他投向诧异目光,众人皆知,崔珣虽是崔颂清的侄子,但崔颂清向来鄙其为人,对他从来都是不假辞色,怎么会突然邀他议事了,不过众人又转念一想,就算崔颂清对崔珣不假辞色,那崔珣也是他的侄子,况且,崔珣又是太后一党,和崔颂清立场一致,两人关系缓和,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人也不再多想,而是继续吃着廊下食,廊下食食盘一百道,还有三只羊,另外还有各色水果和美酒,不可谓不丰盛,有老臣不由回想三十年前,廊下食规格只有如今一半,自太昌新政施行后,国库日丰,贯朽粟陈,三十前那场前景不明的新政,到底是让先帝赌对了。

    政事堂青石铺地,陈设古朴,光从外表看,并不能看出这是宰相决策天下大事的屋宇,崔颂清端坐在桌案之后,案几上放着的食盘上只摆了张胡饼,膳食比廊下食要简陋很多,崔颂清见崔珣看着他的食盘,说道:“口腹之欲,不值一提,倒不如将那银钱,为百姓多添些实益。”

    崔颂清为官,的确做到了为国为民,崔珣点了点头,端坐在他对面,他案几上也只摆了张胡饼,崔颂清道:“若吃不惯,可去廊下取些吃食。”

    “不用了。”崔珣道。

    被囚在突厥的时候,他长年累月都是连张胡饼都没得吃,经常一饿就是七八日,崔颂清觉得他不习惯简陋吃食,那是看轻了他。

    但崔珣也没有过多解释,他拿起酥脆胡饼,咬了一口。

    其实换做以前,坐在伯父面前,他知晓接下来定然没什么好话,会连胡饼都没胃口吃,但李楹让他照顾好自己身体,他不想让她失望,所以还是囫囵嚼了几口胡饼,崔颂清看着他,徐徐说道:“听说你去芙蓉园抓金祢,扑了个空。”

    看来伯父果然是因金祢的事找他,大概是知晓了他查到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所以才焦急到等不到廊下食结束,就找他进了政事堂。

    崔珣将口中鲜香胡饼咽下,然后拿起案几上的洁白锦帕,擦了擦手,平静道:“的确扑了个空,但也不算一无所获。”

    “哦?”

    “找到了一张伪造的过所,应是金祢没来得及带走的,顺着那张伪造过所查了下去,倒是有些发现。”

    崔颂清神色不变,他也没问崔珣是什么发现,只是道:“无论你发现什么,抓金祢的事,都到此为止。”

    崔颂清的要求,并没有出乎崔珣意料,他摇了摇头:“只怕不行。”

    崔颂清微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崔珣会这般一口拒绝,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没好气道:“如果是怕大理寺抓到金祢攀咬出你,那你放心好了,我会保你。”

    崔珣道:“并不是为此原因。”

    “那是为何?”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沉静如水,他道:“大概是,求一个真相吧。”

    为李楹,求一个真相。

    崔颂清并不知晓崔珣心中所想,他嗤笑一声:“你崔珣罗织的冤狱还少吗?你也配说真相二字?”

    崔珣大概是早就料到崔颂清会出言讥讽,他只是敛眸,说道:“伯父的要求,恕崔珣不能答应。”

    崔颂清有些恼怒,他眉头皱起,凉凉说道:

    “崔珣,我提醒你一句,你是为太后做事,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不好。”

    崔珣闻言,反而问了句:“伯父的意思是,太后不想让我抓金祢?敢问伯父,太后为何不想让我抓一个叛国贼?”

    他这一问,倒是给崔颂清问倒了,崔颂清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因为稍一说错半句,便会被崔珣带入坑中,万劫不复。

    他盯着眼前这个一直任他羞辱的内侄,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将此人与天下人口中阴戾狠辣的察事厅少卿对等起来,他之所以任他羞辱,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计较,或者说,他是因为尊重他这个伯父,才不想计较。

    崔颂清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冷笑道:“好,崔珣,既然你不肯放弃金祢的案子,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张过所,是我指使人伪造的,你有本事,便将我抓到察事厅拷问吧。”

    崔珣摇头道:“我不会抓伯父。”

    他又道:“但我仍要问一句,伯父为何要袒护金祢?”他顿了顿,说道:“金祢手上,到底是有伯父的把柄,还是有伯父要维护之人的把柄?”

    他语气虽然平静,但颇像审问,崔颂清愣住,崔珣继续道:“伯父一心为公,崔珣相信伯父是没什么把柄的,那便是金祢手上,有伯父要维护之人的把柄,但这天下,值得伯父维护的人,我只能想出几个。”

    崔颂清脸色已经有点发白了,崔珣问:“是太后,还是……”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崔颂清神色,但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堂外内监尖锐声音:“见过卢相公。”

    尚书左仆射卢裕民推门而入,他年逾五旬,清癯干瘦,看起来倒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些,他见到崔珣,先是一愣,然后不悦道:“看来今日的堂食,也没必要吃了。”

    崔颂清本就被崔珣质问到目瞪心骇,又遇卢裕民闯入横加讥讽,他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作,于是冷冷道:“卢相公不需阴阳怪气。”

    卢裕民瞥了眼崔珣,又看向崔颂清,嘲弄道:“崔相公寻来这鹰犬走狗,脏了政事堂,倒好意思讽我阴阳怪气。”

    崔颂清不喜崔珣,但更不喜卢裕民,尤其是崔珣与他都属太后一党,于公于私,他也得为崔珣辩驳几句,他说道:“如果为天家做事便是鹰犬走狗,那你我,都是鹰犬走狗。”

    卢裕民提高音量:“我卢裕民,是为百姓做事。”

    崔颂清嗤道:“到底是忧国忧民,还是大奸似忠,将来史书之上,自有公论。”

    他的话,激怒了卢裕民,两人在朝堂上是互相攻讦,到了这政事堂,更是彼此不让,卢裕民冷笑:“我大奸似忠?我无妻无子,家财不过数贯,也不会沽名钓誉,说自己是什么白衣公卿,更不会一边自命清高,一边指使自己的内侄充当爪牙,罗织冤狱排除异己!我所做的一切,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苍生。”

    他说到这里,本一直静静听着的崔珣忽轻笑了声:“苍生?这苍生,是不是少了五万人?”

    卢裕民瞬间一愣,崔珣起身站起,讥诮道:“哦,不对,还少了几个州的百姓。”

    卢裕民脸色发白,崔珣看了眼卢裕民,又看了眼崔颂清,两人面上都是愣怔神色,崔珣目光,又定格在挂在白墙上的“经世济民”牌匾,他嘴角弯起:“这政事堂,到底是我这鹰犬走狗弄脏的,还是,本就是脏的?”

    他说罢,便哑然失笑,他也不愿再去看卢崔二人神色,而是转身,晒笑而去。

    崔珣出政事堂后,也不愿再去廊下与那些鄙夷他的官员一起进食,他似乎是一刻都不愿多呆,而是骑了马,离了大明宫,他挥鞭打马,马蹄飞快向宣阳坊而去。

    终于到了那孤清宅院,看到朱红木门时,崔珣愤懑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他翻身下马,以前这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歇息的场所,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楹正蹲在地上,看着燕啄新泥,这只春燕,便是她之前让崔珣救下的那只雏燕,如今数月过去,雏燕已经长成了春燕,李楹饶有兴趣地看着春燕喙尖一下又一下地啄向湿润泥土,待衔满泥土后,春燕便振翅高飞,去筑自己的新窝,然后又再飞回来,又再啄新泥,动作往往复复,李楹看的入迷,都没有发现崔珣提前回来了。

    崔珣不由放慢脚步,李楹看着春燕,他看着李楹,和煦日光洒在李楹的身上,她纤柔背影显得格外宁静美好,崔珣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他心中渐渐淡忘了那句“鹰犬走狗”,淡忘了那句“脏了政事堂”,也淡忘了卢崔二人的互相攻讦,世间喧嚣,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余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