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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什么叫按囚犯待遇?

    自然是身穿囚衣,枷锁缠身。

    大周律令,官品及勋散之阶第七已上,锁而不枷,故而崔珣免了被枷,但手足镣铐和囚衣自然不会避免。崔府被围的水泄不通,连只麻蝇都飞不进去,哑仆也被赶走了,因为囚犯,是不需要仆人的。

    但是卢淮万万没想到,崔府还有一“人”未走。

    他只是冷冷看着身穿白麻囚衣,手足都是重镣的崔珣,真奇怪,此人落魄至此,却不屑对他说一句求饶之话,此时此刻,他不像个佞幸,反而像个世家子弟般,孤高清傲,如鹤立于世,卢淮见状,心中嗤了声,斗筲小人,惯会作态。

    他没好气道:“崔珣,太后恩赐,让你不必囚于大理寺,但你也别得意,这崔府,你迈不出半步,更别提传递消息让人救你了。”

    他说了一堆,崔珣却只当没听到一样,他手足铐着重镣,无法端坐,只能盘腿坐于紫檀案几前,面上神色冷淡至极,看都懒得看卢淮一眼,卢淮觉得自讨没趣,但还是强调了句:“太后说将你关押在大理寺,会丢了性命,我且告诉你,我卢淮不会做那种公报私仇的事,你的命,我要堂堂正正的取!”

    说罢,他就哼了声,拂袖离去,他走之后,崔府的朱红木门也吱呀一声关了,隐隐还能听到门外锁链落锁之声,待人声寂静之后,崔珣才微微擡眼,看向面前已经红了眼眶的李楹。

    李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早上他出去时还是好好的,还说要给她买福满堂的蜜饯糕,为何回来就变成了待罪之身的重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着崔珣嶙峋双腕上的漆黑镣铐,镣铐太沉,他双腕搭在膝上,许是见她盯着,他扯了扯囚衣,想去遮住镣铐,但又如何能遮住?李楹咬着唇,一滴眼泪滴在了紫檀案几上:“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改造了铁胎弓,金祢就不会看到,他也不会想出这种毒计害你!”

    紫檀案几上,啪嗒砸下去的泪滴越来越多,崔珣手指动了动,他心中突然涌现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去给她拭去眼泪,她是那般好的人,不应该为他难过,但是擡手时,镣铐的叮当响声,却让他瞬间清醒。

    他抿了抿唇,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的轻缓:“不关你的事。”

    “但是没有我改造铁胎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铁胎弓,也有其他事。”

    他神色越发平静,李楹心中就越是难受,她喃喃道:“金祢和你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害你?”她忽想到什么:“他是不是受人指使?”

    崔珣颔了颔首,李楹又道:“裴观岳?是裴观岳对不对?”

    崔珣没有回答,但是李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莫名悲愤:“他为什么总不放过你?”

    “不。”崔珣静静道:“是我不愿放过他。”

    李楹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崔珣虽然没有跟她提过裴观岳做过什么恶,但从盛云廷之死,到崔颂清第一次前来崔府的时候,崔珣极度难过之下,吐露的只字片语,加上裴观岳一心要让崔珣死在大理寺,李楹也能猜到,裴观岳定然和天威军的冤情有关。

    这三年,崔珣对天威军之案穷追不舍,裴观岳为求自保,也必定会要他性命,两人之间,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如今裴观岳的妻子王燃犀被他灭口,盟友沈阙被流放,身边人都被整治的差不多了,他狗急跳墙之下,才会指使金祢,诬陷崔珣。

    如若他奸计得逞,那崔珣必死无疑。

    李楹心中,是铺天盖地的惶恐,她对崔珣道:“你没有投降突厥,你也不会杀郭勤威,这是陷害!崔珣,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其实,崔珣并不是神仙,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四面楚歌满身污名的孤行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事,但看到李楹焦急神色时,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了声。

    李楹何尝不知?她有些茫然无措,于是焦急的想着各种办法:“不如,你请卢淮去突厥查探查探?我看他性子还算耿直,他一定能还你清白的。”

    崔珣看着她,只轻声说了四个字:“积重难返。”

    姑且不说卢淮是卢裕民内侄,他根本不会愿意去突厥查探,就说突厥如今的可汗苏泰,弑兄夺位,用的却是崔珣这把刀,如果让他选择,他定然选择让崔珣死,而不是让他活,焉知去突厥,不会让崔珣冤上加冤?何况崔珣陷于突厥两年,大理寺狱一年,这三年,他的污名,已经传遍天下每个角落,污名已成,要想翻案,那是难上加难。

    所以崔珣说,积重难返。

    李楹向来剔透,稍微一想,也能明白这其中关节,她委屈的更是双眼盈满泪水:“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崔珣静静凝视着她,他本来宁愿自己死了,也绝不愿牵扯她,但如今,见她眼泪簌簌而落的模样,他心中也一阵莫名抽痛,他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会不会更加难过?

    崔珣不知道。

    所以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默然无语。

    李楹却从他的默然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急迫道:“你有办法的,你肯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一颗细碎泪滴,如莹莹珍珠一般,在她睫毛前端摇摇欲坠,崔珣看着那颗欲坠珍珠,他不由说道:“或许,耗费一个月时间,去突厥索要郭帅头颅……”

    他忽顿了顿,说到最后那四个字中,他眼眶一热,手指指节已攥到发白,故帅头颅,于落雁岭一战,被突厥人斩下,传首军中,这是他心中最不可言喻的痛,其后郭帅头颅就失了下落,他任察事厅少卿后,也曾派人去突厥寻访过,但突厥不比大周,路途遥远,语言不通,苏泰可汗又精明狡诈,还有暗探头子金祢襄助,他派去的几个细作都没能回来,所以至今,郭帅头颅还是不知去向。

    耳边忽然传来李楹轻柔的一声“崔珣”,将他神智拉了回来,崔珣看着她如水双眸,心中痛楚渐渐平息下来,他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耗费一个月时间,去突厥索要郭帅头颅,应不在裴观岳计划范围内。”

    “为何这般说?”

    “一个月,太长了,若我是裴观岳,我定然希望能一击致命,而不是再给敌人一个月翻盘机会。”

    “你的意思是?”

    “裴观岳的计划,应是出了某些变故,我猜测,去突厥索取郭帅头颅,是金祢自己定的计策,一方面,是为了给他争取活命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裴观岳做手脚。”

    李楹略略思索了下,她也明白了,这一个月,裴观岳可以做手脚,坐实崔珣罪名,但同时,一个月的时间,又何尝不够崔珣反戈一击,为自己洗刷罪名?

    危机,也是转机。

    李楹长出一口气,她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笑意:“还好,还有一个月时间。”

    但她又喃喃道:“可是,你被关在这里,什么消息都递不出去,又怎么反戈一击呢……”

    她忽想到什么,她擡眸,看向崔珣:“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没等崔珣回答,她就又说道:“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让我帮你,前两次,你都拒绝我了,这一次,你要是再拒绝我,我是不会管你,但是,你也不要再帮我查案了,就让我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往后岁月,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她声音虽轻,但说的无比坚定,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绝情的话,崔珣都不由怔住了,李楹忽一笑:“崔珣,我是认真的,你是答应我,还是拒绝我,你自己选。”

    她真的很认真在问他,崔珣知道,她虽然外表柔弱,但骨子里是极为倔犟的,她的确会说到做到,而他,又怎么愿意她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半晌,崔珣才失神道:“我……答应你。”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也得到了舒缓,她眨了眨眼睛,修长睫毛上沾着的细碎泪珠也落了下来,明明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却莫名觉得更想哭了,她咬了咬唇,扯下腕上缠着的洁白罗帕,罗帕用桑蚕丝织成,细软如云,李楹本欲拿来拭泪,但她却忽捏住罗帕一角,顿了顿,然后手指用力,将洁白罗帕撕成了四段。

    她撕了罗帕后,便起身,走到崔珣身前,跪坐了下去,她低着头,看着崔珣搭在膝上的双腕,腕上漆黑镣铐尤为刺目,她抿了抿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腕。

    崔珣似乎愣了下,一阵镣铐的叮当声中,他下意识就想将手腕从她手中抽离,李楹却说了声:“别动。”

    他明明是人人惧怕的酷吏,但听到她这两个字时,却真的没有再动了,李楹握着他的手腕,还好卢淮没有太过为难他,也还好他双腕清瘦到几乎只剩骨头和皮肤,镣铐没有锁的太紧,还有点余量,李楹将镣铐略略往上推了推,果然看到他手腕皮肤被磨到发红。

    李楹垂眸,她取出一段罗帕,小心包裹住他的手腕,她说道:“今日事出紧急,只能用这个应付应付了。”

    崔珣低着头,看着腕上系着的洁白锦帕,锦帕似乎还有她的清幽香气,他不由道:“这个……就挺好的。”

    李楹莞尔,她又细心用罗帕缠住他另一只手腕,系上结时,她忽低低说了声:“崔珣,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打仗了,我会陪你的。”

    她垂眸系着锦帕的样子,安静美好,崔珣定定看着她层叠如羽翼般的睫毛,轻声说了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