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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囚室内,崔珣听着金祢的招供,袖中握着的荷囊似乎都冰冷起来,彻骨的寒意往心头涌去,他攥紧荷囊,漠然道:“所以,我伯父准备怎么做?”

    金祢道:“崔相公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既然郑筠要对永安公主下手,那就不要阻止他,只要他真的杀了永安公主,那先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对世家动手,百姓不会理解皇帝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新政杀人,但一定能理解皇帝为自己惨死的爱女杀人,因为试问,谁没有自己的儿女呢?谁的儿女被杀,他会不想报仇呢?”

    金祢想到那日崔颂清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他仍有些不寒而栗,他自认为自己这个暗探头子够没人性了,没想到崔颂清这个顶级世家培养出的嫡出公子,居然更没人性。

    崔珣冷声道:“先帝同意了?”

    金祢摇头:“非但没有同意,还勃然大怒,将崔相公赶了出去,先帝还说,若他再胡言乱语,就剐了他。”

    “之后呢?”

    “之后?崔相公不怕死,他每日都求见先帝,一连劝了先帝七日,第七日,他说:‘圣人是天下人之父,还是公主一人之父?’”

    崔珣拧眉。

    金祢道:“圣人听到此言后,沉默良久,崔相公又趁热打铁说道:‘日前圣人令各州府开办书院,寒门子弟亦可入学,但臣得知,入院的,无一人是寒门子,这已经是新政中最温和的一条了,尚且不能令出长安,更别谈改革军制、开办科举这种伤筋动骨的条款了,如今突厥兵强马壮,可汗之子尼都、苏泰更是野心勃勃,若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即位,边疆都会再起战火,到那时,天下将生灵涂炭。’”

    金祢清楚记得,当时太昌帝的神情极为痛苦,崔颂清还说:“圣人疼惜自己的女儿,可百姓也疼惜自己的女儿,圣人作为君父,就忍心让百姓的女儿挨穷受冻,将来在胡人胯下为奴为婢吗?”

    崔颂清最后跪下叩首道:“突厥可汗老迈,新政推行刻不容缓,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契机了。百姓都视圣人为父,望圣人,舍一个骨肉,救千千万个骨肉。”

    太昌帝闭目,两行清泪滑落,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艰难说道:“朕……是君父,亦是天下万万人之父。”

    一句话,便是默认了崔颂清的提议。

    金祢说完之后,崔珣指节已攥到发白,他咬牙问道:“所以,先帝默许后,你与我伯父就合

    谋,杀了永安公主?”

    “先帝当日答应后,便心力交瘁病倒了,他将此事交由崔相公全权处理,并让我听从崔相公命令行事,我虽不忿,但先帝敕令,我不敢违背。之后,百骑司就刺探到郑筠全盘计划,原来他与表妹王燃犀私定了终身,还买通一个名叫王团儿的宫婢,准备在十月初六晚上,由郑筠将永安公主约往宫中荷花池,再由王团儿将公主推入池中溺毙,我将此事告知崔相公,崔相公说,先帝如今五内俱焚,并不想谋划怎么杀害女儿,所以,不用将郑筠的计划禀报给先帝,由我们俩处理便可。”

    “那你们是如何处理的?”

    “崔相公令我,袖手旁观,静待王团儿杀害公主便是,不过,郑筠这个计划,处处是纰漏,而且王团儿一个十几岁的宫婢,有没有胆子杀人还未知,说不定到时候就临阵脱逃了,所以崔相公说,我们必要之时,可以帮王团儿一把。”

    “你指的帮,莫非是你亲自动手,杀了公主?”

    “当然没有。”金祢道:“我又不蠢,我若亲自动手杀了公主,先帝必定恨我,我焉有命哉?我找了一个心腹,让他十月初六晚上盯着公主,等公主到了荷花池,若王团儿没动手,就让他动手杀了公主。”

    崔珣讥嘲:“你对你这个心腹,倒是挺好的。”

    金祢连一点羞惭神色都没有:“虽然已经牵扯进来了,但还是想把自己择干净一点。”

    崔珣已经知晓王团儿的确临阵脱逃了,他问:“你那心腹,杀了永安公主?”

    金祢点头:“王团儿不敢动手,所以我这心腹就代替她,将永安公主推入水中了,事成之后,我杀了他,当是为公主报仇了。”

    崔珣厌恶的看着金祢:“他充其量就是个工具,论罪的话,还轮不到他。”

    金祢嗬嗬笑了声:“是,论罪的话,轮不到他,但论罪,谁排第一,崔少卿,你敢说吗?”

    崔珣牙关渐渐咬紧,金祢又道:“你不敢说,因为没有那个人的允许,我和崔颂清纵有十万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擅自动手!”

    他看着崔珣不语模样,更觉快意,连带着身上狰狞伤口也不觉得痛了,他笑道:“崔少卿,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其实,你就算知道是先帝主使又能怎样呢?太后是先帝的妻子,圣人是先帝的儿子,妻子会揭发丈夫吗?儿子会揭发父亲吗?更何况,永安公主的死,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先帝顺利推行了新政,太后顺利成了皇后,圣人则成了帝后嫡子,毫无异议的继承了皇位,而大周也焕然一新,寒门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你看,死了永安公主一个人,造福了千千万个人,你这时候翻出永安公主的案子,说父不该杀女,你又能威胁到谁呢?呵,你谁也威胁不到。而且你信不信,就算你将此事公布于众,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这事若放在太后身上,天下人还会骂太后一句毒妇,但放先帝身上,天下人会说先帝为了大义挥泪杀女,不愧为天下人的君父!”

    崔珣忽喝道:“你住口!”

    他显少这般动怒,面上已怒到浮现薄薄绯色,金祢一愣,他这才想起自己生死都捏在崔珣手中,于是胆怯噤声,崔珣怒到胸膛起伏片刻,他才咬牙问道:“你们害死公主后,便将此事全部推给郑筠?”

    金祢声音已然没刚才的亢奋了,他垂头耷脑道:“是,郑筠也是个软弱无能之辈,被抓进大理寺后,就一口承认了,先帝明明知道他并非凶手,但还是借此诛灭了郑家,并废了郑皇后,掀起太昌血案,将反对他的世家整治的半死不活,百姓大多同情先帝,认为一个父亲为了爱女丧失理智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跟郑筠合谋的王团儿和王燃犀,王团儿不知所踪了,王燃犀是太原王氏女,而太原王氏是为数不多保持中立的世家,崔相公和她父亲密谈,告诉了他王燃犀密谋杀害公主的事情,她父亲吓到腿都软了,非常快就表明支持先帝,于是太原王氏成为第一个支持新政的门阀,作为交换,崔相公答应保住王燃犀和太原王氏,崔相公于是做主,将王燃犀参与之事瞒过先帝,以免太原王氏反戈,王燃犀就这般逃脱了三十年。”

    其实,就算没有瞒过先帝,先帝是会选择诛灭太原王氏泄愤,还是选择一个支持自己的世家门阀,金祢觉得,答案不言而喻。

    崔珣缓缓闭上眼,他想起李楹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阿耶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她还说:“我平生所愿,只是希望阿耶阿娘能伴我长久,我们一家人能顺遂平安罢了。”

    但她口中很好的父亲,却为了天下,杀了她,她希望能伴父亲长久,父亲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崔珣只觉紧咬的牙关已有血腥气传来,他睁开眼,还抱有最后一丝期望,问道:“你叛逃去突厥,是不是因为先帝因为公主之死迁怒你,你才不得不逃离?”

    金祢却道:“不是。”

    他道:“百骑司,就是先帝养的一条恶犬,正如察事厅,是太后养的一条恶犬一般,主人要恶犬咬谁,恶犬就会去咬谁,但恶犬咬多了人,引起了众怒,主人便会将恶犬抽筋扒皮,以显示自己的英明,我不甘心被抽筋扒皮,我也不想再当恶犬,但是,先帝早就防着我,我没成功,所以不得不逃去突厥,这和永安公主并无干系。”

    金祢说罢,忽笑了笑:“若真有干系,崔颂清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崔珣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破灭,他咬牙不语,只是将一张白麻纸扔到金祢面前:“写!”

    金祢愣住:“崔少卿,你还要我写出来?你是真不怕死吗?”

    崔珣只是冷冷道:“你写是不写?”

    金祢愣了半晌,忽哈哈道:“写!自然写!”

    他唰唰将自己的供述写了出来,然后放下笔,蓬头垢面,撑着满身伤口,望着穿着绯色官袍,颜色灼灼的崔珣,他笑道:“我金祢,当初任百骑司都尉,监控百官,人人畏惧,何等风光,却没成想,风光背后,早就注定了兔死狗烹的结局,无论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崔少卿,你任察事厅少卿,手中脏事做的不比我少,我劝你,及时行乐,免得有朝一日后悔莫及,这就当我这个前任百骑司都尉,对你这个现任察事厅少卿,最后一个忠告吧!”

    金祢大笑写下供状后,就忽然跟想通了一般,他本来极为怕死,因为他做了太多恶事,他怕死后下地狱,但在崔珣手中,就跟在地狱没啥两样,倒不如及早死了,也好过活受罪,至于那份供状,他写的极为详细,犹如一道催命符一般,满怀恶意的递给了崔珣。

    崔珣却没有将这份供状带入宫中,他只带了涉及裴观岳的部分,加上仵作林三、飞云驿驿丞欧阳彦等人的供状,一起呈给了太后,太后看后,说道:“人证物证俱在,这回裴观岳抵赖不了。”

    她又问崔珣:“望舒,你欲如何?”

    崔珣道:“大周律令,诬告反坐,裴观岳以死罪诬臣,自然也应以死罪论处。”

    太后颔首:“吾会和圣人以及群臣商榷,你先下去吧。”

    崔珣叩首后,便离了蓬莱殿,太后望着他清瘦背影,神情复杂。

    平心而论,她对他不好,察事厅少卿,掌刑狱,监百官,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历朝历代,在这个位置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他想必也心知肚明,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成了她手中最利最快的刀。

    倘若,他不是崔颂清的侄儿,不是博陵崔氏最出色的子弟……

    想起此,她不由攥紧手中镂空金香囊,心中一阵恨意涌了上来。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太昌帝驾崩那一日。

    那一日,她抱着菩萨

    保,坐在太昌帝病榻前,听着太昌帝召见一批一批又一批的大臣,留下临终遗言,直到所有重臣都见完太昌帝后,她才让乳母将菩萨保抱下去,自己则陪伴太昌帝走完生命最后一刻。

    太昌帝已经当着所有重臣的面,留下敕旨,让菩萨保继位,她垂帘听政,等于将家国大事都托付给了她,一切安排妥当后,弥留的太昌帝静静看着她,说道:“皇后,你恨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唤她灵晔,她也不唤他三郎,而是用皇后和圣人彼此称呼,她压抑心中怨恨,木然道:“不敢。”

    太昌帝看着她毫无哀戚神色的脸庞,喃喃道:“朕知道你为何恨朕,但,朕是天下人的父亲。”

    她蓦的擡首,这是太昌帝第一次隐晦承认她心中怀疑的事实,她瞪向太昌帝,却咬牙不语,她隐忍多年,即将取得天下最高的权柄,也即将为女儿报仇雪恨,她不能于此时功亏一篑。

    可太昌帝却道:“朕要你答应朕最后一件事。”

    她直觉不妙,并不想答应,但是太昌帝仍然一字一句说道:“朕死后,你必会杀崔颂清,可崔颂清此人,有济世安邦之才,在朝,能尽瘁事国,在野,也能为白衣卿相,朕不能坐视你为了私愤,而诛杀对新政有用的人才,朕要你发誓,有生之年,不杀崔颂清,若你违背誓言,明月珠魂魄将永不得安息!”

    听到太昌帝此言,她震惊到瞪大双眸,他居然要她以明月珠起誓?她沉默片刻,忽用尽力气哭喊:“你为何要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着太昌帝爆发怨恨的情绪,她瞪着他,哀哀哭泣:“明月珠,她不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太昌帝剧烈咳嗽着,他嘴角慢慢溢出鲜血,却缓声道:“朕,不悔。”

    他说他不悔,她那一刻,简直恨毒了他,可他还在逼她立誓,她哭到浑身失去力气:“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为什么……”

    太昌帝只是静静看着她,眸中满是浓到化不开的悲哀:“若有一日,你处在朕的位置,你会明白的。”

    明白?不,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太昌帝的逼迫下,她还是不得不立下了这个誓言,每每想到,便痛不欲生。

    所以,又如何不恨崔颂清?又如何不,恨乌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