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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沈阙的证词,徐徐揭开了六年前,那场埋葬五万忠魂的阴谋起始。

    沈阙当时二十三岁,虽然世袭国公,但他心中总是愤懑之气难平,他知道他的愤懑来自哪里,那是来自大周实际的掌权者,高高在上的太后,他的杀母仇人。

    每一次太后对他的赏赐,都被他视为对他的羞辱,而他对太后的每一次谢恩叩首,都让他内心极为痛苦,身为人子,不但报不了杀母之仇,还要对仇人卑躬屈膝,天底下,有他这般没用的儿子么?

    这种极度的痛苦下,让他性格愈发扭曲,他开始嚣张跋扈,敛财卖官,他在赌,赌他那个虚伪狠毒的姨母到底能容忍他到何时?他想着,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撕下她假惺惺的面具,像对待他母亲和阿姊一样,对他下毒手?

    可是姨母一直没对他下手,或许她根本没功夫对他下手,她还要忙着对付李家宗室,对付天下群臣,她还要继续攫取权力,因为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她没理由再垂帘听政了,她虽然表面还政,给了她儿子一些决断的权力,但政令拟定这些大权,还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连官员任免皇帝都要先问过她,才敢盖上皇帝行玺。

    这种窝窝囊囊的皇帝,真是天下奇闻。

    他一边痛恨着他姨母,一边鄙夷着他表弟,一边在长安城继续醉生梦死,但仇恨的火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熄灭,反而愈发明亮。

    而机会终于来了,丰州刺史裴观岳,回京述职的时候,找到了他。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卢裕民。

    他有些诧异,裴观岳找上他,并不稀奇,裴观岳此人惯会见风使舵,出身寒门,却娶了太原王氏的嫡女,与寒门世家两边都关系良好,在官场也是如鱼得水,但是卢裕民这个人,却古板的很,最是嫉恶如仇,还上疏弹劾过他几次,不知此次,为何会找上他?

    裴观岳假装没看出他的诧异,直截了当的问他:“沈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个让太后失势的法子,你干不干?”

    “什么法子?”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边关守着关内道六州,百姓都说,有郭勤威在,突厥铁蹄踏不进大周一步。”裴观岳道:“但若突厥铁蹄踏进来了,郭勤威因为失误战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太后也必会承受用人不当的后果,试问一个丢了国土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再把持朝政?”

    裴观岳的每个字,都让沈阙无比震惊,他自认为他不是个良善之辈,但裴观岳,居然比他还毒上一百倍。

    他不由道:“这也太阴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让给突厥了?”

    “成大事者,必然会有所牺牲。”裴观岳面不改色:“我大周国土千万,少了区区六州,算什么?”

    沈阙啧啧称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卢裕民:“卢尚书,你也是这么想的?”

    卢裕民终于出声,他缓缓道:“这个计策,就是我定的。”

    沈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卢裕民面无表情:“让一个女人牝鸡司晨,这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过失,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又问沈阙:“沈将军,这个计策,若成了,我等可以得偿所愿,若败了,我等会死无葬身之地,愿与不愿,皆在将军一念之间。”

    沈阙心中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从来不是什么爱国爱民的人,六州的百姓,关他什么事?大周国土丢了,又关他什么事?他只要为母报仇,一切能让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个人,一个为了报仇,一个为了权势,一个为了公义

    ,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观岳的家中,反复琢磨着阴谋的每一个细节,力求让计划万无一失。

    潮湿的狱房内,沈阙缓缓道:“之后,卢裕民便写了一封信,送给突厥尼都可汗,允诺将关内道六州赠予突厥,作为回报,突厥需要剿灭天威军,且铁蹄止于宁朔,不得进犯长安。”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过望,这一桩买卖,对突厥来说,怎么算都不亏,既剿灭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简直是天降的好事。

    尼都可汗一口答应,按照约定的计划,他集结兵力,气势汹汹,直扑丰州而去,裴观岳假意不敌,诱天威军前来救援,又借着郭勤威对他的信任,将天威军行军计划泄露给突厥,最终酿成落雁岭惨案。

    这,便是天威军一案的全貌。

    崔珣已经从隔间走出,他虽然早已拼凑出事情真相,但从始作俑者口中听到,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阿蛮和卢淮都震惊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卢淮,他脸色惨白到毫无血色,整个人和游魂没什么两样,崔珣手指掐入掌心,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最后问沈阙一个问题:“这件事,圣人知道么?”

    “当然。”沈阙答道:“卢裕民是圣人的老师,圣人对他言听计从,这件事,圣人会不知道?更何况,没有圣人点头,裴观岳他敢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没有圣人行玺,尼都可汗会相信一封书信?圣人自然知道。”

    崔珣只觉一阵眩晕,君父,这就是他的君父!

    他抓住囚牢铁栏,这才勉强站立,心中悲怆之情,简直无法言表,他脑海中只不断想着在天威军时,郭勤威教导他的话,郭勤威说:“十七郎,你文韬武略,样样出色,性格虽有些偏激,但无伤大雅,不失为有情有义之人,只不过,你有一样,做得十分不对。”

    当时的他,对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还请郭帅指正。”

    郭勤威叹了一口气,说道:“或许是因为你父亲对你不好,才让你对‘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少了些敬畏,但是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即使你无法做到亲近,也一定要做到尊重,尤其是君,君者,天下人之父也,你更要加倍尊重,加倍效忠。”

    郭勤威的话,言犹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来的将领,在圣人年幼之时,都没有将圣人当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对待圣人,就跟对待太后一样恭敬,他不允许天威军兵士说圣人一句不是,一旦听到,就会逐出军中,所以天威军说是太后的亲信,但实际上,一个个,也将“君父”这两个字,刻入骨子里。

    但他们岂能想到,君父,居然会是默许送他们去死的同谋呢?

    崔珣简直悲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对沈阙冷冷道,:“你的这些证词,可敢画押?”

    “有何不敢。”沈阙面对崔珣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慢,他瞥了眼阿蛮,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就当临死之前,做点好事了。”

    沈阙说罢,便写下供词,画押认罪。

    他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想他的一生,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临死之前,倒是有过片刻温情,但这温情,很快变成插向他的利刃,让他痛不可言,细细想来,果真是他的报应。

    沈阙写下供词后,崔珣就将供词卷起,他知晓今日阿蛮前来,消息会很快传到裴观岳和卢裕民府邸,兴许还会传到大明宫,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欲走出狱房,临走之前,却停下脚步,转身去隔间看卢淮,卢淮面如死灰,跟没有生命的泥塑般木然跪坐着,崔珣抿了抿唇,说道:“卢淮,你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那句‘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知可还作数?”

    卢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点光芒都无,那个雄心壮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间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选择。”

    未等卢淮回答,他就与阿蛮一起走出了御史台狱。

    直到崔珣即将坐上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阿蛮才回过神:“你拿沈阙的证词,做什么去?”

    崔珣道:“做该做的事去。”

    阿蛮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书,一个是圣人的老师,当朝的宰辅,还有一个……”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吗?”

    “这话你不该问。”

    阿蛮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这六年来,从来没忘记过阿兄他们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崔珣已无暇再与阿蛮言语了,他只道:“你回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的。”

    说罢,他就踏上轿凳,欲上马车,阿蛮看着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

    崔珣回头。

    阿蛮鼻子一酸,这个称呼,还是她去天威军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见到崔珣时,喊的称呼,当时她脸颊飞起红晕,说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唤你望舒阿兄吧。”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阿蛮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崔珣真心说了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