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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除了郭旭想让父亲葬在落雁岭,阿蛮也是这般想的,盛氏族人前倨后恭,六年前欺负她一个没了阿兄的孤女,任她沦落风尘都不闻不问,六年后,却又变了一副嘴脸,称赞阿兄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夸奖她是为兄申冤的奇女子,还说阿兄能葬在盛氏祖坟,对于盛氏一族来说,简直是蓬荜生辉。

    就好像半年前,不愿给阿兄擡棺的,不是他们一样。

    厚颜无耻的模样,让阿蛮直犯恶心。

    阿蛮相信,阿兄定然也不愿葬在此处,日日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他宁愿回到落雁岭,和他的兄弟永远在一起。

    不过,落雁岭尚在突厥之手,阿蛮只能将盛云廷暂时下葬,待收复丰州后再行迁坟。

    下葬那日,崔珣也来了,这次阿蛮没有驱赶他,而是客客气气的,邀请他为阿兄斟上一杯祭酒,崔珣将祭酒洒在墓碑前,然后便望着新垒起的黄土出神,阿蛮也默然无语,良久,才问出了在她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那日沈阙说,圣人也参与了此事,是真是假?”

    崔珣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盛云廷的墓碑,恍惚间,仿佛看见了盛云廷身中数刀,仍然在奋力拼杀的惨烈场景,他抿了抿唇,垂眸道:“卢裕民供认,是他假借圣人之名勾结沈阙,盗用了圣人行玺,圣人对此并不知情。”

    “原来是这样。”阿蛮喃喃道:“那你呢?你有查到什么吗?有查到圣人和此案有关吗?”

    “没有。”

    阿蛮松了一口气:“那就是说,圣人的确不知情,沈阙也是被卢裕民骗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她如释重负,她说道:“我当时听沈阙供认的时候,就觉得不敢相信,以前在教坊,姐妹们都说,圣人是一个至仁至善的帝王,连宫人犯错都不忍心惩罚,这样心软的君父,又怎么会冷酷无情,放弃他的子民呢?他之所以不想替我们翻案,恐怕也是割舍不下师生之情,还有和沈阙的兄弟之情吧,但他一想通,就愿意替我们做主了,所以,他还是一个好皇帝的。”

    崔珣没有接话,他只是看着盛云廷的墓碑,说道:“你,还有何十三他们,大家如今,应该都得偿所愿了吧?”

    “嗯。”阿蛮点头道:“作恶的人得到了惩罚,死去的人得到了昭雪,活着的人得到了妥善照顾,大家对于这个结果,都十分满意,对于圣人和太后,也很感激涕零,何十三还说,他以后要和他阿兄一样从军,继续为国家效力。”

    崔珣微微颔首,他又问道:“那你以后,还回教坊吗?”

    “不回了。”阿蛮道:“朝廷给了一大笔抚恤,我不需要再去教坊讨生活了,我想在长安城,做点小买卖,好好地过日子。”

    “若遇到个如意郎君,也可和他谈婚论嫁,幸福如意地度过一生。”

    阿蛮闻言,侧头去看崔珣,他侧脸眉目清冷,疏离淡漠,但她笞伤好了后,本应以妾告夫的罪名,徒两年,是他上疏,替她求情,太后和圣人这才法外开恩,不仅判她和沈阙和离,还免了她的两年徒刑。

    他让她找个如意郎君,阿蛮却笑了一笑,不轻不重怼了他一句:“你管的也太宽了,还真把自己当我阿兄了。”

    崔珣闻言,怔了怔,片刻后,也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阿蛮转过头,看着盛云廷的墓碑:“反正,不管我以后嫁不嫁人,我都会过得很好。”

    她道:“你呢?你以后,也能过得很好吧?”

    崔珣只是顿了顿,含糊道:“也许吧。”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蛮蹲下,用树枝拨了拨还在燃烧的纸钱,然后起身,看着纸钱一点点焚烧殆尽,说道:“就跟这纸钱一样,烧完了,就烧完了,也变不回没烧时的模样,但只要人活着,还是能买下更多的纸钱,来祭奠挂念之人。”

    在纸钱升起的最后一丝青烟中,阿蛮说道:“望舒阿兄,我要走了,我要和几个教坊姐妹去看看铺子,找点营生,往事再怎么放不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也希望你能向前看。”

    崔珣黑长睫毛垂下,他盯着地上随风飘起的细小灰烬,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阿蛮走后,崔珣又在盛云廷墓前呆了一阵,才去寻李楹,李楹正坐在两人第一次来此处的鱼塘边上,她听到脚步声时,先是回头,然后便看到了崔珣腰间蹀躞带

    上挂着的鎏金香球,当日,他对自己说,以后这个鎏金香球,他不会离身的,他也的确说到做到了,真的再未取下过。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承诺,都会仔仔细细地珍藏在心中,只要他能做到,他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李楹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意,她也很庆幸,她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

    李楹手上拿着一朵金黄色的桂花,崔珣还未走近,就闻到桂花独属的馥郁香气,李楹站了起来,嫣然一笑,将桂花递给他:“我方才闲着无趣,去四周走了走,结果发现一片丹桂林,要不要去看看?”

    崔珣接过桂花,眼眸之中盛满温柔笑意,他将桂花插在李楹鬓边,花如落日熔金,人如无暇美玉,他凝视着李楹秀美脸庞,颔首道:“好,我们去看看。”

    丹桂,枝繁叶茂,花朵细小如米粒,好似点点碎金一般,映缀在浓绿碧色之中,李楹伸手,接过一朵飘落的桂花:“所以,阿蛮他们,都对天威军一案的处置十分满意。”

    “嗯。”崔珣缓缓道:“他们得到了家人的昭雪,得到了百姓的尊重,得到了抚恤的钱财,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这个处置结果,很是满意。”

    “除了天威军家眷很满意,还有阿娘,阿娘终于可以顺利推行新政了,而阿弟,他虽然失去了权力,但也清除了身边的奸臣,一封罪己诏,更让天下民心归附,相信此次教训,能让他余生痛定思痛,不再轻信奸佞。等阿娘百年之后,到时阿弟也历练成熟了,这大周的权力,阿娘还是会还给他的。”

    她俯身坐于丹桂树下:“天威军一案,阿娘没有要借机铲除异己的意思,只是诛杀了首恶和从犯,卢党那些人,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就连卢淮,都在好好的做他的大理寺少卿,继续实现他的抱负,我想这个结局,应该让所有人都很满意。”

    崔珣也俯身坐在李楹身侧,他捡起地上一朵桂花,攥于手中,然后擡眸,望着远处的如黛青山,说道:“嗯,这天下每一个人,对这个结局,都很满意。”

    “那你呢?你满意么?”

    崔珣未答,他脑海中,一下浮现计青阳那句“如今事情解决了,你应该珍惜眼前人,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怀疑上面”,一下浮现阿蛮那句“往事再怎么放不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也希望你能向前看”,他慢慢攥紧手中桂花,桂花花汁溢出,将他掌心染成橙黄一片,崔珣垂首说道:“他们都很满意,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或许这个结局,对于所有人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在他肩上,她拉过他的手,细细抚摸着干净修长的指节,然后顺着指节往上,抚摸上他手腕那深可见骨的伤疤,崔珣很明显不自然的僵了下,他想抽出自己的手腕,但却被李楹抓住,李楹摩梭着伤疤凹下去的钉痕,说道:“阿弟一心想修复和阿娘的关系,加上因为郭帅头颅被制成酒器一事,民间对突厥的憎恶达到了极点,阿史那兀朵也被阿弟赶到了长春观,做了女道士,她这辈子,只能终老道观了,虽然这个惩罚对她来说,轻了点,但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十七郎,你困在往事的执念中,够久了,你是时候,放开你的执念了。”

    崔珣眼神之中,带了些许恍惚,所有人都在劝他放下执念,忘记过去,向前看,是啊,此次不比之前,之前他执于一念,是因为他确定裴观岳以及卢裕民等人参与了天威军一案,可这次不一样,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隆兴帝有参与,他只是从这三年来对隆兴帝的观察来怀疑此事,而就像太后所言,难道他的怀疑,就一定是对的么?

    假若他任由他的怀疑这样发展下去,少不得要查到隆兴帝头上,而擅查皇帝,那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大周开国以来,还没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臣子,若他怀疑是错的,他自是万劫不复,就怕隆兴帝会迁怒阿蛮和何十三等人,而阿蛮还在憧憬着开间铺子,何十三在憧憬着去从军,他怎么能因为自己无谓的怀疑,就将他们都推上绝路?

    明明现在的结局,所有人都很满意了,他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崔珣垂下眼眸。

    所以,为了天威军家眷,为了李楹,为了他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应该放弃执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