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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太后摔倒的同时,李楹也快步奔了过来,蓬莱殿的殿门前贴了门神,她一个鬼魂,本是进不来的,她是靠着脖颈挂着的佛顶舍利,强行闯进来的,饶是如此,她此番也元气大伤,李楹按捺下口中腥甜的血气,奔到太后身边,跪倒在地,将她搀扶起来。

    太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明月珠,是明月珠吗?”

    李楹含着泪:“阿娘,是明月珠。”

    太后仍不敢相信,她颤抖着手,去抚摸李楹的脸庞:“阿娘是在做梦吧?我的明月珠,她不在了啊,她怎么可能回来呢?是阿娘,又在做梦了啊……”

    李楹咬着唇,泪眼婆娑,这些年,阿娘定然在梦中梦到她无数次,所以她才仍然觉得这是在做梦,太后抚摸着她的脸,面前的少女皮肤温度虽然不像常人那般温暖,反而冰冰凉凉,但是掌心的触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太后嘴唇抖索,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李楹揽入怀中:“如果是梦的话,就让阿娘一直做下去吧,阿娘的女儿,阿娘的明月珠……”

    李楹靠在她怀中,耳边是太后压抑至极的哭声,李楹也簌簌流着泪,她喃喃道:“阿娘,这不是梦,明月珠,回来了,但是,明月珠,也已经死了。”

    太后揽住她的手臂一僵,李楹慢慢离了她的怀抱:“阿娘,明月珠,是鬼魂了。”

    为了让阿娘相信她不是梦,而是鬼魂,李楹指尖燃起绿色鬼火,在莹莹绿光中,殿外的景象逐渐清晰,手执刀剑护卫蓬莱殿的千牛卫、打扫庭院的垂髫小宫女、小心翼翼和隆兴帝回禀的内侍,还有前赴后继前往登闻鼓前喊冤的天威军家眷,以及在丹凤外不畏生死静坐着的国子监士子。

    一幕幕正在发生的事情自太后眼前掠过,等到绿色鬼火慢慢消失,蓬莱殿中又恢复空旷沉寂,太后愣愣看着李楹,李楹含泪道:“阿娘,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你了……”

    “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她伸手,去触李楹头上的金丝花簪,簪首的金叶刺入她指尖,尖锐痛感终于让她相信,这是真实的,她死去三十年的爱女,魂魄回来看她了。

    她低声呢喃:“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已然泪流满面,她忽伸出手,再次紧紧抱住李楹,仿佛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这个站在大周权力顶端、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当朝太后,失声痛哭:“明月珠,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娘失去你三十年了,你的魂魄,终于回来看阿娘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生杀予夺的大周太后,而只是一个痛失爱女、肝肠寸断的母亲。

    她抱着李楹,哀哀恸哭,半晌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明月珠,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去投胎,去转世的!为何你的魂魄,还在人间?”

    李楹抽泣着,含糊说着:“没找到杀我的人,所以投不了胎……”

    “杀你的人?”太后喃喃,她眸中划过一丝极痛的恨意:“杀你的人,是你阿耶!”

    “不……”

    李楹刚想否认,但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紧闭的香樟木门被轻叩两声,内侍高声问道:“禀太后,欧阳御史求见。”

    这时候求见?太后不耐,她抿了抿唇,厉声问:“何事?”

    内侍被吓得一哆嗦:“欧阳御史说,圣人令他提审崔珣,但太后又令不许再动刑,他想求见太后,请示该如何审讯?”

    太后如今哪有心情见他,她怒道:“该如何办,让他自己定夺,问吾作甚?”

    内侍不敢再多言,于是道了声“诺”,就飞快离开寝殿,去回禀欧阳御史了。

    太后与内侍说话时,还一直抓着李楹的衣袖,生怕一松开她就不见了,李楹听着涉及崔珣的话语,心中是焦急万分,但她忽看到方才太后下榻时,不小心掉落的牡丹五色锦荷囊时,那是……她的荷囊?

    她慌乱地爬过去,伸手,捡了过来,荷囊已经破损,上面还沾着崔珣的点点血迹,李楹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物般,将荷囊捧在手中,她打开荷囊,抚摸着里面保存完好的红绳结发,这是崔珣用性命保住的结发。

    她回过头,咬唇看着太后,泪水簌簌而落:“阿娘,你救救崔珣,我求求

    你……你救救他……”

    太后完全愣住:“崔珣?你与崔珣,有何关系?”

    李楹拿出荷囊中的红绳结发,含泪给太后看:“阿娘,这是明月珠的头发,还有,崔珣的。”

    一男一女,各剪下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起,任凭再迟钝的人,都会知晓这对男女是什么关系。

    所以,她的女儿,魂魄滞留人间,爱上了崔珣?

    这实在是一件太过离奇的事情,太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李楹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她哽咽着点头:“阿娘,崔珣他,的确是我的心爱之人,他如今命在旦夕,求求你,救救他……”

    太后怔怔看着李楹,李楹的这句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情,她呆愣半晌,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她脸色慢慢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发抖,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发颤,直到香炉线香燃尽,她发白的嘴唇歙动,才开口道:“明月珠,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

    不待李楹开口,太后就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李楹的手:“不是你阿耶杀你的?是不是?”

    李楹愣愣摇头:“不是,阿耶想杀我,但在最后时刻,他收手了……”

    “是的,不是他……不是他……”太后喃喃着,到最后,她忽笑了起来:“不是他……不是他……”

    李楹不安道:“阿娘,你怎么了……”

    太后笑到最后,眸中已满是泪光,她脸上神情是极为心痛的恍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李楹不明白,但她直觉这和自己的死亡有关,她问太后:“阿娘,原来……是怎么样?”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李楹的脸庞,又哭又笑着:“明月珠,这三十年,你的魂魄在哪里?在地府吗?”

    李楹垂眸,忍泪道:“不是,在……宫中的荷花池。”

    “荷花池?”

    李楹颔首:“我死之后,魂魄就一直被困在荷花池,直到见到崔珣,魂魄才得以脱困,我请求崔珣帮我查找死亡真相,过程中,我喜欢上了他,再也离不开他……”

    她本想顺势说下去,让太后答应救崔珣,但太后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下一句话一样,她眸中神色痛彻肺腑:“明月珠,荷花池里,很冷,很黑吧……”

    一句话,忽然让李楹泪如泉涌,这世上,最心疼儿女的,永远是怀胎十月的母亲。

    她泣不成声:“不冷……不黑……”

    “怎么可能不冷?怎么可能不黑?”太后悲痛欲绝:“是阿娘的错,是阿娘没有发现,是阿娘对不住你……”

    李楹咬唇,她用衣袖拼命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她很想告诉阿娘,她没有错,也没有对不住她,她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胸口处焚烧般疼痛持续传来,这个形体,她维持不了太久了,她必须长话短说,尽快说服阿娘,救出崔珣。

    她握着太后的手:“阿娘,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我本不想来见你,因为相见,只能徒增悲伤,但是,我不得不来见你,崔珣他还被关在大理寺狱,阿娘,求求你,救救他吧……”

    太后眼中泪光晶莹,她终于听到了救崔珣这句话:“明月珠,你说,救崔珣?”

    “对。”李楹点头:“救崔珣,救我的,十七郎。”

    崔珣族中排行十七,李楹唤他唤得如此亲密,太后呆住,李楹咬了咬唇,狠下心央求着:“阿娘,如果十七郎有个好歹,我……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恐怕,要死第二次了……”

    这句话让太后如遭雷击,她愕然,片刻后,才不可置信地问:“明月珠,你就,那般喜欢他吗?”

    李楹点头,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哽噎,但十分坚定:“很喜欢,很喜欢他,我不敢想象,失去他我会怎么样……”

    她扯出脖颈珍珠项璎缀着的佛顶舍利:“阿娘,他为了救我,求取佛顶舍利,他已经没有来生了,所以,今生,我一定要救他……阿娘,明月珠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次,求你,放了他……”

    太后愣愣看着闪着莹润光泽的佛顶舍利,原来崔珣夺佛顶舍利,是为了她的女儿吗?然而,放崔珣容易,但他又岂会放弃追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抿唇,痛苦垂眸:“明月珠,崔珣,他要杀你的阿弟啊!”

    “我知道他想杀阿弟。”

    “你知道?”太后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你还要救他?那是你的阿弟啊!是你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啊!”

    “不!他不是我的阿弟!”李楹咬牙:“我没有一个出卖戍边将士的弟弟,我更没有一个出卖自己百姓的弟弟!”

    太后怔住。

    “他不配做我的阿弟。”李楹压抑住胸口气血翻涌的疼痛:“阿娘,我不是为了救十七郎才这样说的,我也不是为了情爱放弃了阿弟,可是,阿娘,你明明知道的,阿弟他,做的到底是什么勾当?他这样,他还配当大周的皇帝吗?他还配被万人敬仰,被百姓称一声‘圣人’吗?”

    太后无法反驳,她只能喃喃说着:“但是,你只有这一个弟弟,阿娘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阿娘无法放弃他……”

    太后神情愈发痛苦,原本看起来如同四旬美妇般的面容这段时日也愈发衰老,她脸上已有了深深皱纹:“明月珠,你不在以后,过了七年,阿娘才有了你阿弟,阿娘害怕慈氏菩萨像夺走你一样夺走他,于是给他取了个乳名,叫菩萨保,菩萨保小的时候,和你一样,十分乖巧懂事,让阿娘稍微缓解了丧女之痛,他就这样陪着阿娘,陪了二十三年。他总觉得阿娘不爱他,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如你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他也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明月珠,阿娘的心,已经碎过一次了,阿娘不想再碎第二次了……”

    李楹泪流满面:“阿娘,阿弟他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的心不想再碎第二次,可是,阿娘,五万天威军,六州的百姓,他们也是有娘的啊!他们也是他们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啊,他们的阿娘,又做错了什么,才会失去孩子,心碎肠断呢?”

    太后一个激灵,僵滞在场。

    李楹擦了擦眼泪,又道:“阿娘,天威军里面,有个叫曹五郎的少年,他是十七郎最好的朋友,他本是家中独子,为了报效大周,才会怀揣一颗丹心去从军,曹五郎在边关浴血奋战,从不后退,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他会被他誓死保护的君父,亲手送到落雁岭的战场,他的君父,为了自己的目的,要送他去死啊!他的尸骨,散在落雁岭,至今无法收敛……他的阿娘受不了打击,上吊自尽了,而天威军里,关内道六州里,还有多少个无辜死难的曹五郎?又有多少个,心碎肠断的母亲……”

    她徐徐说着:“阿娘,你以前总教我,公主受万民供养,也要还之万民,我做到了,可阿弟呢?他是皇帝,他受万民供养,受万民尊崇,他还之万民了吗?他没有!他反而,将他的万民,送到突厥人的铁蹄之下践踏!阿娘,你告诉我,这样的阿弟,他凭什么做我的阿弟?”

    太后神情纠结,她泣道:“明月珠,你不要说了!”

    “阿娘……”李楹忍着心中难过,继续说道:“你是大周的太后,你不仅是阿弟的母亲,你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啊!天威军的儿郎,六州的

    百姓,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纵容一个孩子,去伤害其他的孩子呢?阿娘,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的话,让太后愈发怔愣,是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一阵又一阵火烧般的疼痛自胸口涌来,李楹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她拽住衣襟,喘息着,对太后道:“阿娘,明月珠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阿娘是大周的太后,以后,要做天下人的母亲……”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太后慌乱地扑上去抱她:“明月珠,不要走!你不要再离开阿娘!”

    但是她怀中的爱女身体却渐渐消失不见,李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娘……保重……”

    “来生……明月珠还想做阿娘的女儿……”

    怀中的身体彻底不见,太后的臂弯空落落的,她知道,她的女儿,彻底消失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周的太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从窗棂映入寝殿的时候,在殿外等候了一晚上的宫女,心中惴惴不安,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敲了敲紧闭的香樟木门,但寝殿内还是一片寂静。

    宫女们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太后不会出事了吧?

    一个宫女吓到推开门,却见太后枯坐在乌木地板上,紧紧握着一个牡丹五色锦荷囊,眼睛红肿,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乌泱泱的宫女惧怕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叨扰太后……”

    但太后的声音却格外平静:“起来吧。”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起身,一个胆大的宫女擡眼一看,却吓得叫出了声。

    不过一夜,太后本乌黑如瀑的青丝,全部变白了。

    大周的太后,居然一夜白头,所有宫女都吓到重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太后握紧手中荷囊,徐徐起身,她眼眸神情虽然依旧痛楚,但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