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心想,如果是诈骗电话,就马上挂断。接通后却听到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啊,太好了,还好你没换号。”
是A。上次见他还是两年前。
“你好吗?”A问。
“还行吧。”我回答。
“工作怎么样?”
“……就那样吧。”
听我回复得有些迟疑,A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声笑了笑说:“看来你还是老样子。人嘛,本性难移。怎么样?我这儿有份兼职,想不想试试?和上次一样,稍微有点儿危险,但我猜,一听报酬你肯定会答应的。”
“要我做什么?”我问。
“其实不难。就是在指定的日期、指定的时间去指定的房间拿样东西。仅此而已。房间的钥匙在我这里。”
A说得很轻巧。但往昔的“惨痛”经历告诉我,不能把他的话当真。
A是地下中介。他曾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但我估计那不是他的真名。十年前,我和他通过地下网站而认识。我在一个名为“介绍或从事人所不欲之事”的网站上发过几次帖之后,A主动联系了我。A似乎很擅长通过网上的发帖找到能胜任他们“工作”的人。
一开始确实都是比较简单的工作。比如去老人家里以虚假的身份和名字领取小包裹。他们没告诉我包裹里装着什么,但我估计是现金,而且也隐隐觉得我做的是诈骗犯帮凶的勾当。但还是假装不知道,继续为他们干活。
没过多久,A就介绍我做更“复杂”的工作。也许因为他确信了我是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人。之后,警方发现了地下网站的存在,并密切监视。所以对A来说,与其启用来路不明的“新人”,不如把活儿交给我这种已经做出过一番“业绩”的老手更稳妥。
那段时间,他让我做的是大型行李的运送工作。比如让我深夜去高速公路的休息区从一个陌生男人手里接过一个冰箱大小的纸箱,然后交给在数百公里远的交通枢纽处待命的另一个男人。其实我并非不擅长开车,但因为纸箱里散发出强烈的恶臭,大冬天也只能一路开着车窗行驶,这让我挺受罪的。当然,我也猜到发出恶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就是故意不去想。那时候A也是轻描淡写地说:“只是送个箱子。”
有时候他还会让我去“打扫房间”,要求我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把房间打扫干净,处理掉所有垃圾。还要我保证,对我在房间里看到的一切,必须守口如瓶。
当我来到他指定的房间后,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房间里全都是血,家具被砸坏,窗帘也被扯烂,电灯什么的也全都碎了。很容易想象这个房间里曾发生过什么。但我还是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默默地进行清扫作业。结果,足足用了十多个小时才终于打扫完毕。而事先,A对我说的也是“只是简单的房间打扫工作”。
“怎么样,做不做啊?”A向我确认。
“让我从房间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我问道,“不会又是什么大纸箱吧?”我其实本来想说的是“散发着恶臭的大纸箱”。
“不用担心。没那么大,据说只是个红酒瓶大小的东西,装在一个细长的盒子里。到手后,连盒子一起交给我就行,当场给你报酬。”
A说了金额。那数目对于失业中的我来说简直是救命钱。
“你说的房间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上家你的联系方式,他会直接给你下达指令。怎么样?做不做?”
“做!”我握着手机说。心里稍微安坦了些,因为有了这笔钱就不用被赶出公寓了。实际上,我已经欠了房东三个月的房租。
上个月,店长发现我盗用店里的钱,所以把我开除了。虽然我也想快点儿找份新工作,但每天就是提不起劲儿,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现在如果去找乡下的父母,他们只会说:“想要钱花,就给我快点儿滚回来!”
接到A电话的第二天,我在公寓附近的公园里和A见了面。瘦弱的A穿着一套看上去像是高级货的西装,和两年前一样,浑身依旧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交给我一把崭新的钥匙。
“具体细节会用邮件联系,你照指令行事就行。拜托了。”A说完就匆匆离去。他留给我一个背影,似乎在说“我不过是个中间人”。
和A分开后过了一个小时,我收到一封邮件,名为“来自客户”。
邮件通知我在两天后的下午五点到七点间行动。我估计这段时间正好屋里没人。场所是东京市内某高层公寓里的一户,要我带走的是一尊白色的雕像,和A之前说的那样,说是放在一个细长的盒子里。邮件里还附带一张雕像和盒子的照片,还有指示公寓所在位置的地图。雕像是穿着南美民族服装的女人模样。
邮件的最后写道——就算留下翻箱倒柜的痕迹也没关系。要是看到其他值钱的东西,想拿就拿,最好让人以为只是单纯的偷盗案。还希望我能留下明显的线索,让人一下子就能确定具体的作案时间。
2
我在“客户”指定的五点准时开始行动,用A给我的钥匙打开公寓门口的门禁后,故意低着头进入公寓大门。为了不被监控摄像头拍到面部,我还特地戴了一顶帽檐很大的帽子。但似乎没有太大必要,毕竟是超大型的高层公寓,每天有数百人进进出出,就算被监控拍到脸应该也没太大问题。需要注意的是电梯里的摄像头,因为可以通过出电梯的楼层数找到特定的人物。因此,虽然我的目的地是三十三楼,但我故意在三十楼就出了电梯,然后走楼梯上去。
我明白这次工作的真正意义。虽然表面的指令是让我去一个房间拿一件雕像,但其实就是让我去偷东西。估计他们事先弄到钥匙,然后做了把备用的,但这肯定没经过户主的同意。
客户提出两个希望。其一,当然就是拿走那尊雕像;其二,就是不在场证明。邮件里说让我留下明显的、可以确定作案时间的证据。当警方事后按偷盗案件进行调查的时候,我所留下的线索应该可以成为那个客户的不在场证明。
我一边在走廊里走,一边从运动服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手套,双手都戴好。绝不能留下指纹。我因为违反交通法规,被采过好几次指纹,在警局都有记录。
我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别人后,用A给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转,听到清脆的“咔嚓”金属声。
刚打开门,玄关处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稍稍有些被吓到。估计是自动感应的照明系统。虽然最近的新公寓很多都自带这种系统,但对我这种住惯了廉价公寓的人来说,这玩意儿对心脏可不太好。
我想着反正要做成入室盗窃的模样,干脆不脱鞋直接走了进去,打开正对我的房门,用戴着手套的手按下照明开关,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
客厅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沙发和餐桌并排,还有一台电视机。餐桌是大理石材质,户主应该就是在这张桌上用餐的吧?桌上放着一个四方形的空塑料盒,看着像是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
移门半开,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间,看上去应该是卧室。
我站在客厅中央,朝四周打量。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品,放眼望去,只有单调的画面,而且似乎很久没有打扫了,地上的墙角已经积灰,是典型的单身男人的房间。
我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雕像或细长的盒子。我翻了翻箱包和收纳盒,也没有找到。
房间里还有几个小橱柜,我一个个打开柜门,发现里面塞满了东西。虽说为了伪装成入室盗窃必须找一些值钱的东西带走,但在那之前,我得先找到客户要的东西。
橱柜全都找过,还是没发现雕像。于是我将搜索场所转移到隔壁的房间。卧室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书桌,旁边还有一只书架。
卧室里也有橱柜,所以我先从这里着手。里面挂着衣服,还有不少箱子和容器,杂乱地堆在一起。我把箱子和容器一个个打开,却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结果,我在这个房间里也没找到雕像。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我开始有些着急,因为时限快到了。
我拉出床下的和书桌的抽屉,仍一无所获。我坐在床上,双手抱臂,犹豫着要不要给A打电话。我又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二十分。事先说过,如果发生万一,就要联系A。我心想,没能找到客户需要的东西,这也算“万一”吧?
我取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却突然停下,因为我发现厨房还没找过。重要的东西一般都会藏在意外的地方。
我来到厨房,先找了冰箱。三开门大冰箱里依然没有我要的东西。
橱柜里、水槽下也都是徒劳一场。我叹了口气,只剩下洗手间和浴室了,但感觉那两个地方很难藏东西。我歪着脑袋走出厨房。
突然——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房间里。
他身穿西装,大概四十岁左右,小个子,戴眼镜,镜片背后是一双瞪圆了的双眼。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一看到屋里的我,惊得呆愣在原地。
我也一时间惊得动弹不了。两个人四目相对,这是一段奇妙的沉默时光。不对,其实只有一瞬间。
男人张大嘴、拔高了嗓门喊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我没回答,而是选择率先行动——我稍稍压低身子,像橄榄球运动员似的朝那个男人正面撞去。我对自己的运动神经和蛮力一直比较有自信。
“咚”的一声,我俩叠在一起倒在地上。我迅速跨坐到对方身上,握紧拳头,准备出两三记重拳将其打晕。
然而,我却停住了手。
因为对方已经完全不动弹了,镜片后面的那对眼睛已经翻了白眼。
一开始我还庆幸这样倒省事,不用再费力气将其打晕。但很快,我就看到地上漫出了大量鲜血。
“啊啊啊啊!”我不由得大叫起来。
仔细一看,大理石桌子的角上也有血迹。原来刚才倒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后脑勺撞上了桌角。
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到男人的鼻子下面,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又抓起他的手腕,发现他连脉搏都没了。
糟了!
我杀人了!
我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感觉浑身无力。必须赶快逃走!就在这时,一件物品进入了我的视线。
男人提着的那个纸袋里面有个细长的盒子。
3
电话一下子就通了。A问我怎么了,那声音里并没有以往那种轻飘飘的感觉。
我说大事不好,想要语速很快地说明情况,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嘴巴已经不听使唤,好几次都差点儿咬到舌头。
听我说完后,A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我很害怕,担心他直接挂断电话。
但A并没那么做,而是回答“知道了”。他的语气非常沉着,反而让我感到疑惑。
“那个盒子现在在你那里吗?”
“在。”我说着朝桌上看了一眼。装着盒子的纸袋就在桌上,之前我怕放地上会沾到血被弄脏。不过现在那个男人好像已经不再流血。
“确认过盒子里面的东西吗?”
“确认过了,就是照片上的那尊雕像。”
A简短地说了句:“好的。”然后接着说,“那就好,后面的事按原计划进行。”
“原计划?”
“把装着雕像的盒子带出来,在说好碰头的地方交给我。就这么简单。”
“那么尸体呢?该怎么办?”
“你什么都不用管。直接走人就行。”
“但是……”
“干吗?”
“这样不行吧?会出事的!”
电话那头的A哼了一声:“确实会出事,但也只是从入室盗窃案变成强盗杀人案而已。其实一开始就想好了警方会介入,现在住户死了,报案时间也会延后,这样反而更好。死掉的那个男人是单身的公司职员。警方最快也要明天才会接到报案。见他不去上班,有人去他家找他,然后才会发现尸体。那时候你已经在自己家里悠闲地喝酒庆祝了。”
“不会被人发现吗?”
“怎么发现?”A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嘲笑我,“没必要担惊受怕。警察会在被害人的周围进行调查,怎么也不会查到你头上。你不是已经避开摄像头了吗?”
“我照你说的避开了。”
“没留下指纹吧?”
“一直戴着手套。”
“那就没问题了。注意别留下让人起疑的证据就行。赶紧走吧!”
仔细想来,A说得也许没错。于是我渐渐平复下来。
“那个怎么弄?就是客户要我留下明显的线索,提示出作案时间。”
A对此仍是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已经留下重大线索了嘛,就是被害人的尸体呀。只要确认一下监控录像,就能知道那个男人是几点回家的。而且按照现代科学的搜查手段,应该可以准确地推算出他的死亡时间,这样就可以轻松地锁定案件发生的日期和时间。”
“原来如此。”
“不用再动什么手脚了,切忌刻意而为。懂吗?”
“知道了。”我挂上电话,心想,A不愧是“老江湖”,他之前应该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危急”时刻,这让我想想都觉得害怕。
我拿起桌上的纸袋,朝周围看了看,确认一下有没有漏掉什么。
最后,我又看了一眼尸体。虽然觉得他死得冤枉,但我也是没办法。我不想杀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提前回家就是他不好。我只是一心想要完成客户交代的任务,为了填饱肚子,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六点四十分。但男人的手表却慢了十分钟。
当我仔细再看男人的手表时,不由地大吃一惊——手表的表面出现裂痕,手表停了。
我想,正好可以把这个当做明示作案时间的线索,但突然又冒出另一个念头。
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连续剧,是个蛮无聊的推理故事,其中就出现过一个作案手法,用的刚好就是“摔坏的手表”。杀人犯为了伪造犯罪时间,把被害人的手表调到完全不同的时间,然后将其摔坏,让表停走。我觉得手表并非易坏物品,如果坏了,反而会怀疑是不是罪犯的刻意而为。
切忌刻意而为——A说过的话仿佛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惴惴不安地从男人手腕上摘下手表。这是一块老式的机械表,时针和分针停下的位置刚好显示为六点三十分。我摇了摇手表,又轻轻敲了敲,秒针并没有继续转动。
我开始寻思起来——如果把表留下,警方看到了会怎么想?应该会很容易地认为手表是案发时被损坏的,所以表上显示的时间就是案发时间。
不对,我觉得警方不会想得这么简单。我越看这块摔坏的手表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的感觉。这就是A所说的“刻意而为”吧?我觉得如果把这块表留下,警方也许会认为:“各种证据都显示案发时间是六点三十分左右,但这可能是凶手设的陷阱,实际的作案发生在别的时间。”
我越想头越疼。明明不是陷阱,却反而可能被怀疑成是陷阱。事到如今我还得担心这种事,真的烦死了。
结果,我把那块摔坏的手表塞进了运动服口袋里,想着既然不能留下,就干脆带走。
我站起身,提起纸袋,再一次环顾四周,然后朝门口走去。
和进屋的时候一样,我避开摄像头离开了公寓。边走边回忆自己刚才的行动,觉得应该没什么纰漏,唯一担心的就是那块手表。
4
晚上七点半,我来到和A约好的地方——公寓一旁的公园。从盒子里取出雕像。A看上去很满意,不停地点头。“这样就行了,很完美。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办事就是可靠。”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大信封。
我接过信封,确认了一下里面的数目,心头一热。信封里是厚厚一叠万元大钞,而且都是足以割破手指的新钞。
“那尊雕像那么值钱?”
A把雕像放回盒子,笑嘻嘻地说:“有些事,你不用知道。”
“哦……也对。”
“为了我们大家好。”
“我懂的。但真没想到居然会发生那种事,我杀了人……”
A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就是命,是那个男人命不好。仅此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尽快忘了吧。”
“尸体就那么放在那里,真的没事吗?”
“没事。刚才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嘛,警察按惯例展开搜查的话,是不会找到你头上的。一般都会怀疑是熟人作案。也许警方还会去找想得到这尊雕像的客户。”A提起纸袋,“不过客户今晚已经准备好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必定会万事顺利。”
“警察能确定准确的作案时间吗?”
“你担心这个干吗?不用想多余的事,没事的。要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
多余的事?我按住了运动服的口袋,想确认那块手表的存在。
“怎么了?”A问我。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手表的事,但还是选择默默地摇摇头,因为觉得就算现在说了也无济于事。
“那就这样了,再见。有好差事会再介绍给你的。房间的那把钥匙,你随便处理掉吧。”说完这些,A快步离开了。
我也慢慢地离开公园,心里却留下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从尸体身上摘下手表的举动,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警察一定会发现少了一块手表。他们会不会对此起疑心呢?为什么凶手要把并非高级货的手表拿走呢?
如果仅此而已,倒也无妨。但问题是,如果由此展开奇妙的联想,那就糟了。
带走手表,等于在告诉警方——这起案件的关键就在于作案时间。当然,警方也会因此质疑之前推断出的作案时间,怀疑那是不是凶手设下的陷阱。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
我开始寻思着想把手表还回去,把手表戴回尸体手上。幸好钥匙还在我手里,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从口袋里掏出手表。
不对——
我越看指着六点三十分的表盘,越觉得像假的、伪造的作案时间。我又推翻自己刚才的想法,认为不应该把这手表留在现场。
我琢磨来琢磨去,却始终无解,闷闷不乐地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一个人。哇!对方叫了一声,眼看就要摔倒,我眼明手快地赶紧一把将其拉住。
对方是一位白发的瘦瘦的老人。
“对不起。”我道歉说。
“哦,没事。”老人一脸平和地摆摆手,“也怪我的眼睛在看着上面。”
看样子,老人刚才正打算把店铺的卷帘门放下。我看了一眼老人的店铺,不由得瞪大了眼。这是一家钟表店,而且是那种最近已经不常见的老式小店,贴在墙上那几个“更换电池”的字还是手写的。
我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了?”老人问我,他似乎就是钟表店的老板。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表:“能帮我修一下吗?”
也许是没想到撞他的人突然变成了客人,老人的表情看上去很意外,但就在他接过手表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转变为了手艺人的专业表情,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手表来。
“不好说,得打开看看才行。”老人一边说一边拿着手表走进店里,我也跟着进了店。
老人来到店内角落里的一张操作台坐下,然后开始作业。他戴上双重镜片眼镜,用工具打开手表后盖,朝里面看了又看,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哦,是这个零件松了。”
“能修好吗?”
“嗯,应该马上就能弄好。”老人弓着背,正式开始修理。他把手表固定住,双手拿着各种工具操作的动作看上去非常娴熟。
没过多久,老人直起背来,满意地点点头:“好了。”
“修好了?”
“算是吧,不过裂了的表面得联系厂家才能买到替换品。”
“指针能走了吗?”
“都好了。”
“表面无所谓,没时间了。”
就算表面有裂痕,只要指针能走就行。
“是吗?那我帮你对一下时间吧。”老人盖上表盖。
付完钱,我走出钟表店,急急忙忙地赶回公寓。
进房间的时候我仍然很害怕,脑子里还在担心尸体会不会已经被人发现。但转念一想,如果真是这样,警察应该也到了。
室内的模样和我走的时候没有两样,男人的尸体也和我最后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戴着手套把手表戴回男人的左手。表上的指针显示出现在的时间——八点二十三分,秒针正在强有力地走动。
这样就行了。我放心地离开房间。
5
四天后,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女主播说,死者同事发现死者多日无故旷工,且打电话也没人接。于是来到其家中,向物业说明情况后,得以进入屋内,结果发现了尸体。公寓内的摄像头记录下了死者当天傍晚回到家的时间,且死者家中有被翻乱的迹象,警方认为很有可能是被害人回到家中后,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后身亡。
“太棒了!”我在电视机前单手握拳挥了一下。从新闻报道的内容来看,警方对作案时间应该没有疑惑。这就足以让客户的不在场证明成立,A应该也很满意吧。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再次回到电视前盘腿坐下,一边喝酒一边哼起小曲来。
我拿着遥控器,随便选台,想看看其他频道会不会也有对这起案件的报道。然而,就在这时,我家那个破旧的门铃响了。今天我并没和谁有约,应该也不是快递,我心想可能是上门推销的,就没搭理。但没想到紧接着就听到“咚咚咚”的粗鲁敲门声,而且门外的人还叫起了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吧!房东让我来送东西给你。”听声音,应该是我不认识的人。
而且他还提到了“房东”,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昨天明明已经把拖欠的房租都付清了。
我无奈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故意不打开门上的链条锁,只把门开了一条缝。
“你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看着我。他头发稀少,又剃得很短,穿着灰色西装,双手捧着一个盒子。
“你是哪位?”
“我是替房东跑腿的,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盒子不算大,却也没小到可以从门缝里塞进来。我无奈地咂了一下舌,只能先把门关上,把链条锁松开后,再重新把门打开。
“谢啦。”圆脸男人笑着,自说自话地走进屋来。
“你干吗随便进来?!”
“没关系吧。请收下吧。”男人朝我递来盒子。
我接过盒子,轻得让我有点儿意外。我当场打开一看,惊得张大了嘴。里面只有一张纸,是昨天房租的收据。
为什么收据会在盒子里?一想到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狠狠盯着眼前的男人,刚想轰他走,不料这个男人快速掏出一样东西,问:“我有些事想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掏出来的正是一张警官证,这人是刑警。
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刑警朝我身后看去。
“哟,在看电视啊?大白天就喝啤酒?日子过得很滋润嘛,莫非你一直在看各个频道的新闻?”
我转过身,按下遥控器的开关把电视关了,然后重新与刑警面对面:“请问有何贵干?”
“刚才不是说了嘛,有些事想问你。先问问这个吧。”刑警捡起掉落在脚边的一张纸,是刚才那张收据,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
“你昨天把拖欠的房租一次性全付清了?”
“不行吗?”
“那倒不是,这是好事。不过我想知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毕竟你现在没工作,却有本事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是我借来的。”
“问谁借的?”
“你管我是问谁借的,这是我的隐私。”
“看你的模样,就算把钱借给你,估计你也不会还。难道这世上还真有人像菩萨一样,明知你不会还钱却还是愿意借给你?”
“烦死了!你管得着吗?”
我挥挥手,就像在驱赶苍蝇一样。同时,我也在混乱的大脑中试图理清现在的状况:为什么警察会来?难道是我突然一下子付清房租,房东觉得可疑,所以报了警?但这么点儿事,不至于让刑警上门找我。
“那我们换个问题。”刑警把手伸进西装的内袋。
“怎么还有问题?”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有些事’要问你。你对这样东西有印象吗?”刑警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看到照片,我立刻愕然,因为照片里的东西正是那尊雕像。
刑警微微扬起嘴角:“看样子,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是的,没有,完全没有。”我用力摆摆手,“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哦,是吗?但你内心应该很想知道关于这尊雕像的事情吧?比如:它到底值多少钱?”刑警继续把照片对着我,同时仔细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强装面无表情,但他却不依不饶地说:“被我说中了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摇摇头。
“是吗?那你先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这尊雕像价值连城,但并非因为它是艺术名品,而是因为它的材料。这可不是用普通白色石头做成的。你猜猜,它的材料是什么?”
“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很想听刑警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这是毒品。原本白色的粉末,以特殊的方法做成像石头的模样。对于走私毒品的人而言,这绝对是一件上等好货。前几天,警视厅接到线报,得知有人将这东西带入日本境内。团伙犯罪对策科的兄弟们为了找出将其带入境的罪犯,每天都在辛苦奔走。前天,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让我们警方找到了这个人。四天前,东京市内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而死者就是将这尊毒品雕像带入境的人。我们搜查一科的刑警和团伙犯罪对策科的兄弟们得知死者就是运毒者后,都兴奋不已,觉得这是一条重大线索。但我们找遍整个房间都没找到那尊毒像,我们觉得这尊‘毒像’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我听得全身不住地冒冷汗。没想到那尊雕像居然那么“有故事”,难怪听说人死了之后,A会那样地不以为然,他背后一定有庞大的黑社会组织给他撑腰。
“所以我们认为,凶手是知道雕像的真相也知道雕像就在死者手中的人。我们列出几个有重大嫌疑的人员名单,但很遗憾,这些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且是完美到让人觉得很不正常的不在场证明。凶手的作案时间是四天前,死者回家后的傍晚六点到晚上八点之间。但在这段时间内,那些嫌疑人不是去远方度假就是在公共场所和别人在一起。于是,我们开始考虑别的可能性。我们觉得主谋肯定就在那些嫌疑人之中,或者有可能所有嫌疑人都以某种形式参与其中,但是真正作案的却另有他人,而且必须是与这些嫌疑人完全无关、也无法通过人际关系网追查到的人物。”
我不敢正视正在微笑的刑警,心里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警察会找到我?我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当时我也避开了公寓的摄像头,而且就算不小心被拍到脸,也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
“如今的网络使犯罪的范围越来越广。”刑警说,“通过交友网站得以结识的不只是那些素不相识的男男女女,还有未曾谋面的罪犯与罪犯、罪犯与罪犯预备军、罪犯预备军与罪犯预备军、无犯罪意识者与愉快犯罪者——这些都实际上形成了各种组合的共犯关系。如果其中还有中间人的介入,那真的会让我们警方很头疼,因为很难找到两者之间的关联。”
刑警说得没错。A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为什么刑警能找到我呢?我很想问,却开不了口。
“一旦从人际关系网找不到突破口,我们刑警的工作就会一下子变得很枯燥。”圆脸的刑警继续说,“我们会去附近到处打听,或是调查现场的遗留物品。你猜上头安排我做什么?我负责的是追查死者回家前的行踪。因为是命令,我只能服从。但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不高兴。你想想,已经有证据表明案发时间是他回家以后,凶手当时应该埋伏在他家里,或者凶手当时正在房间里找东西,不巧撞上提前回家的死者。不管怎样,死者回家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本该与案件无关。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抽到一个‘下下签’。”
我不由得抬眼窥探刑警脸上微妙的表情。他的言下之意是,事实上他抽到的并不是“下下签”,但那又是什么意思?
“问题是——时间对不上。案发当天,死者因为身体不舒服,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离开公司,具体来说是下午五点三十分左右。从公司到他家,最快也要四十多分钟。公寓的监控录像也能证明,他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六点二十分左右。”
听刑警这么一说,我觉得更加混乱了——五点半离开公司,路上花四十多分钟,六点二十回到家,这不是很自然吗?
“你似乎对我刚才说的那句‘时间对不上’有所困惑吧?”刑警似乎已经看透我的心思。
因为完全被他说中,所以我只能沉默不语。刑警见状微微一笑:“如果从公司直接回家,那么时间刚好。但事实并非如此:死者回家前应该去过别的地方。有证据表明,他肯定去过别的地方,但就时间而言,他又不可能有时间去别的地方。所以我们当时觉得很困惑。结果,我们意外地打听到一条重要线索。”
“从哪里打听到的?”
刑警得意地挺起胸,仿佛就在等我问这个问题。
“一家钟表店,具体地说,是一家老式的钟表店。我们带着死者及其手表的照片,跑了好多店后,才找到那家店。”
一瞬间,我觉得后脑勺仿佛受到重击,立刻两腿发软。这时才发现,原来刚才我一直都站着。
“为什么是钟表店?”我轻声轻气地问道。
刑警说:“因为手表被修过。”
我不明所以地两眼放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据说那天死者发了一整天的牢骚,说他早上晨跑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表摔坏了。他戴着摔坏的手表去上班,本打算找个地方拿去修,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他那天一直叫苦说手表坏了很不方便,而且在他离开公司之前,手表一直是坏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手表居然在走,而且没有跳针,也没有走走停停,完全显示出正确的时间。理由只有一个。表被修好了。但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去钟表店修好手表的呢?拿去修表的应该只可能是死者,但时间上有矛盾,这让我们苦恼了很久。然而,一家钟表店的证词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难题:其实不是死者,而是另一个人把摔坏的手表拿去修理了。”
我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任由刑警的话划过我的脑海。我不由得想起那块摔坏的手表表盘:六点三十分——那居然是那天早上的六点三十分!
“钟表店的老板对那个让他修表的客人印象很深。”刑警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件喜庆的事,“他好久没碰机械表了,所以很开心。而且那个客人付给他的是一张崭新的万元大钞。我们问他钱还在吗?他说还留着呢。于是我们请他协助调查,把那张纸币带回警局,因为是一张新钞,所以鉴证科轻而易举地就从上面采集到了清晰的指纹。就这样,我们意外地得到了有力的证据。如今的技术,要比对指纹,简直易如反掌,包括违反交通的指纹记录在内,谁、在哪里、做过什么,一下子就能查出来。”
我想起来,当时付给钟表店老板的那张万元大钞就是从A给我的信封里抽出来的新钞。
“所以——”刑警从怀里又掏出另一张照片,那是我的照片,是印在驾照上的照片,“现已查明,把手表带去钟表店修理的就是这张照片上的人。我们又重新调查了案发公寓的监控录像,发现有人与这张照片上的人长得很像,且多次进出公寓。于是我们不得不来找本人求证。这不,我就来找你了嘛。辛苦你,跟我走一趟吧。”
我动弹不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一片虚无。
刑警见状又继续开口:“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一开始说,有些事想问你,但其实最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刑警竖起食指指着我问,“你干吗要去修那块表?你能不能先在这里告诉我一下?”
我抬头看着刑警,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目光。
干吗要去修那块摔坏的手表?——我呆呆地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