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震动的时候,直树正在打工的铁板烧餐厅表演华丽的烧烤秀。虽然已经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但他依然继续双手挥动厨具。不仅要帅气地切肉,还要让火苗高蹿,取悦顾客。今晚的客人中还有小朋友,所以他比平时更卖力地表演。手机震了一会儿就停了。
客人们围坐在直树所掌铁板台的三面,其中有三名日本人。从他们聊天的内容可以发现他们并非游客,而是在波士顿工作的白领及其家人。他们的孩子是个十几岁的男孩。
“没想到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能吃到铁板烧。”看上去像是父亲模样的人开口说,“而且价格还很公道,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一开始还以为必须去纽约才能吃到呢。”和男人对话的人看上去像他的妻子。
“欢迎你们常来。除了铁板烧,这里还有其他各种日式料理。”直树说着把烤好的肉送到他们各自的盘子里。
“我们会常来的。真的好开心这里还有乌冬面和盖饭。”说完,妻子模样的女人抬头看着直树,“其实我刚才就想说,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不是的。你那么帅,做厨师可惜了呢。对吧?”
“嗯,是个帅哥。”丈夫都没好好正眼看直树就随声附和了一句,然后开始动筷吃肉。他只是敷衍一下,其实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谢谢您的夸奖。请慢用。”直树欠身致意,然后暂时回了厨房。
他取出手机,查阅未接来电,惊讶地发现刚才那通电话是他姐姐贵美子从日本打来的。虽然他早就告诉过姐姐他在这里的电话号码,但姐姐几乎从没打来过。而这一次姐姐不仅打来电话,还发了邮件,让他看到后尽快联系。
直树觉得回邮件太麻烦,于是直接打电话。
“喂,是直树吗?”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直树听到电话里的贵美子的声音,清楚得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国际长途。
“是我。有事吗?不知道你那里现在是几点,但我现在正在工作呢。”
“哦,那我直接说正题吧。你下周十四号能回来一趟吗?日本时间十四号的话,你那里应该是十三号。”
“太突然了吧?那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你忘了?十四号是爸爸的生日,我想给他办个小小的庆生会。”
“啊?搞什么!为这种事特地打长途到美国?我忙着呢。”
“希望你无论如何都回来一趟。”
直树感到姐姐的语气有点儿奇怪,但还是说:“肯定不行,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理由特地飞回去?”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见爸爸的机会。”
直树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调整一下呼吸后才继续问:“怎么回事?”
“他得了癌症,是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脏、胰脏,还有……”
直树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完全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告诉我?”
“是我和妈妈商量后的结果,不到万不得已,不告诉你。毕竟你现在也是关键时期,我们不想让你分心。”
直树再次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这才发现,原来家人一直都在为自己着想。
“确定是……癌症吗?一点儿办法都没了吗?”
“医生说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爸爸本人看上去好像挺精神的,但其实应该浑身都在疼。”
直树紧紧握着手机。那么精神的爸爸居然快死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觉得他老当益壮呢。直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喂?”贵美子说,“你能回来一趟吗?我想让爸爸最后再看你一眼。”
直树做了个深呼吸:“我觉得他一定不想见我。”
“为什么?”
“还用说吗?是他提出要和我断绝关系,把我赶出家门的,我们已经七年没见了。事到如今,老爷子肯定觉得我这种不肖子还是眼不见为净。”
“没那回事!”贵美子脱口而出,“天底下哪里会有父亲临死前不想再见儿子一面的?虽然之前发生过很多事,但我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很想见你。爸爸也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当是我求你,回来一趟吧!”
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直树的内心深处回响不已,他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量正在对抗着自己此刻意气用事的倔强。
“我下周要参加一场海选。”直树压低声音说,“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你要去参加海选?……这样啊,没办法调整一下吗?”
直树在脑子里算了算:“庆生会是日本时间十四日?那我参加完庆生会,坐第二天一早的飞机赶回来,应该能赶上参加海选。”
“那样……太辛苦了吧。”贵美子语气低落,开始不想再逼弟弟回来了。
“你让我再想想吧。想好了我就回去,但也可能不回去。”
“知道了。”
“我还在上班,先挂了。”直树说完挂断电话。
他回烧烤台之前先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着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起了父亲真一郎。别人常说他长得像他爸爸一样风度翩翩,但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不爱听这种话。
度会家是当地的豪门,代代都是当地财政界的中流砥柱。真一郎同时掌管着好几家企业。
直树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曾就职于当地一家由真一郎担任董事长的电子零部件制造公司。当然,他完全没得到任何特殊待遇,而是像其他普通员工一样被上级安排工作,被比较工作能力,被点评工作业绩。
直树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就辞了职,却并非因为对这种待遇感到不满,也不是讨厌上级安排给他做的工作。理由只有一个——他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喜欢演戏。从高中起就开始对演戏、特别是电影非常感兴趣。进入大学后,他加入电影社团,和同学们一起拍摄小短片,每次都由直树担任主角,没人对此有异议。他的梦想是出演好莱坞的电影。
在公司就职后,他一直非常苦恼——该不该放弃成为演员的梦想?如果就这样一直做公司职员,自己的人生能否称得上无怨无悔?
纠结许久之后,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就独自做出了决定。他决定想做就做,走自己想走的路。他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勇于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因为没有挑战就不会有幸福。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别人无权阻挠。
结果他受到了众人的严厉劝阻,而其中最生气的当然就是真一郎。
“才上了一年班就丢下工作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只会是徒劳。你想做演员?出演好莱坞电影?真可笑。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做个没有角色名字、没有台词的龙套。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去跑龙套而让你从小就学英语的。别再说傻话了,赶紧给我回公司,就当你没交过辞职信。这件事我会搞定。”
“我并没有随随便地丢下工作。交给我的工作我全都已经好好地完成了。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没办法继续在公司上班。”
“幼稚!每个人都会对现在的工作或地位感到不满,但大家都在好好地工作,在工作的过程中发现人生的价值。”
“没有梦想的人生哪还有什么价值?”
“你这种想法太天真。你不想想,一直以来,你是靠谁才衣食无忧、生活富裕?现在应该是你贡献力量的时候。”
“我想以别的形式作出贡献。”
“少说胡话!我没空陪你做白日梦。”
“我没叫你陪。”
“你的意思是叫我这个度会家的一家之主不要管独生子的痴人说梦?”
父子俩说再多也都像平行线一样,谈不到一块儿去。不耐烦的真一郎最后使出绝招。
“既然你都说到这分上了,那我就真的不管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爸爸,你也不再是我儿子。当然,我也不会给你一毛钱。就算你饿死街头,我也不会去为你收尸!”
七年前,直树说完“好!我这就去做我想做的”后就离开了家。之后很快来到美国,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表演。对想要在美国成功的人而言,会说英语是最基本的条件。直树因为从小就学英语,所以语言方面基本上没遇到问题。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因为在日本没什么工作经验,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份工作,而戏剧的世界里更是充满艰辛。在这里,对于日本演员的需求本来就很少。就算偶尔有需求,他也必须与众多韩国或中国演员竞争。因为就算角色设定是日本人,但在美国人眼里,亚洲人长得都一样。
但他还是成功地出演了几部独立制片人的作品和电视广告,于是渐渐地开始有大制作公司主动找他。当然,让他演的全是些没有台词的小角色。刚才那位女客人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估计就是在哪部作品里看到过的。
但这一次的海选很不一样。因为在这部已经确定将在全球上映的大制作电影中,关键人物是一个日本人。扮演这个关键人物的演员将由海选决定,默默无名的演员也可以自由参加,让人不禁感慨这儿真是个充满机会的国度。直树很早就提交了报名表,也通过了材料审核。其实能走到这一步,已属不易。
直树的梦想开始膨胀——如果能从海选中脱颖而出,他就能参演这部大制作电影。他希望这部电影在日本热映的时候,那些曾嘲笑过他的人会目瞪口呆。而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当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那位老爷子的表情。
然而——
按照姐姐刚才说的情形来看,父亲也许撑不到他在海选中取得成功的那一刻。
2
坐在从成田机场开往市中心的列车上眺望窗外,直树感慨万分。自己居然真的回来了。离开日本不过七年时间,对眼前的风景也没有太多的亲切感,但他还是隐隐感到有一股遥远的记忆正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见到大家的时候,该开口说什么?如果他们问起自己的近况,该怎么回答?直树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说实话。他觉得为了虚荣而说谎会很累。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吃了很多苦,还不是太顺利,但是在持续努力,这样说反而可以心安理得。直树在心中下定决心——就这么办,不用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从机场到达东京站后,他朝新干线的站台走去。到家还得再坐两个小时的车。
正当他走近售票机想买票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直树以为又是贵美子打来的。
“是直树吗?”电话里的对方问。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沙哑。
“是我。”
“是我。听得出来吗?”
“啊……爸?”
“对,你现在在哪里?”
“哪里?……你干吗要问我在哪里?”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现在在哪儿?已经回日本了吧?”似乎真一郎知道直树回日本的事。
“东京站。马上要去坐新干线。”
“是吗?你终于还是发现了吧?”
“发现?什么事?”
“发现自己之前的所谓梦想有多愚蠢。不过没事了,你还年轻,容易走弯路,很多人也都和你一样,误以为自己是钻石,总会闪光。我以前也曾——”
“等一等。”直树打断真一郎,“你在说什么?什么是愚蠢的梦想?”
“就是你以前吹嘘的所谓梦想,出演好莱坞电影什么的。”
一听到“吹嘘”这个词,直树一下子来了气:“我还在继续追求我的梦想,并没有打算放弃。”
“你不是已经放弃了吗?所以才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回来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根本没理由放弃。事先声明,我并不是因为受挫才回国的,是姐姐求我回来给你过生日,我才不情愿地坐上飞机的。我本来打算在你的庆生会上露个脸,然后马上飞回波士顿。因为我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海选。”
直树听到电话里传来不屑的咂舌声。
“省省吧。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被选上?还是踏踏实实地留在日本找份工作吧!我会帮你都安排好。”
“不用你操心。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不会被选上?”
“我就是知道。凡是取得成功的人,都是事先做好万全准备的人。胜利女神绝不可能眷顾你这种大战当前还有心思吊儿郎当地飞回国的人。”
“你居然对不远万里辛苦地赶回来想为你庆祝生日的人说这种话?”
“我又没有求你为我庆生。我都这把岁数了,庆不庆生都一样。不过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们就见个面,好好地聊一聊你的将来吧。”
“没必要!”直树拿着手机,直接扭头离开售票口,“我回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这就直接回美国,回去准备参加海选。”
“别傻了!你回美国肯定是徒劳一场。”
“回家见你才是徒劳。”说完这一句,直树直接挂断电话,大步走向开往机场方向的列车车站。他一开始还担心父亲会不会再打来,但还好父亲再无来电。当然,直树自己也完全不想打过去。
直树满怀复杂的心情,坐上了开往机场的列车。之前刚刚看过的风景再一次进入他的眼帘。直树一边看风景一边给贵美子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直树吗?你平安到日本了吧?现在在哪里?”姐姐什么都不知道,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我刚才到了东京站,但现在正在返回成田机场的车上。”
“啊?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贵美子的声音听起来困惑不已。
“什么事?你去问问那老爷子就会知道。总之,我不回去了。”
“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跟你说了嘛,你自己去问那老爷子。”
直树最后说了句让姐姐替他向其他人问好之后,没等贵美子再开口就挂断了电话。他一边把手机放回口袋,一边想着从今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一方面,他觉得很遗憾,因为直到最后父亲都没能理解自己的梦想;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些冷漠地感到自己与父亲真的合不来,只能说这辈子无缘再做父子。
3
三周后,直树又一次回到日本。和上次一样,他先从成田机场来到东京站,再换乘新干线。这一次,真一郎没再打电话给他,因为他已经离开人世。
两天前,贵美子联系直树说父亲已经去世,希望他能回日本参加守夜和葬礼。在此之前,贵美子也曾联系过直树,告诉他父亲突然病情恶化,已经处于病危状态,所以直树已经做好了随时回国的准备。
直树回到家时,母亲聪代和姐姐贵美子正在忙着准备守夜。终于见到好久不见的直树,她们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他。
“之前贵美子说你会在你爸生日的时候回来,我本来还盼着在庆生会上能见到你呢。”聪代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
“那件事我已经在电话里对姐姐说明了。”直树看着姐姐。
“关于那件事,我其实到最后都没搞懂。我按照直树说的去问过爸爸,但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了句‘随他去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已经到了东京站,正准备坐新干线回家的时候,老爷子打电话给我。”
直树把三周前和真一郎通电话的经过说了一遍。
“真奇怪,爸爸怎么会知道直树回来?”贵美子和聪代面面相觑,歪着脑袋想不明白。
“不是姐姐告诉他的吗?”
“我没说。连庆生会的事都是瞒着他,想给他个惊喜。”
直树听贵美子说,庆生会是在真一郎住院的特别病房里举行的。当时不只有亲戚,父亲的老朋友和熟人也都来了。庆生会办得非常热闹。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准备庆生会。爸爸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肯定有人事先告诉了他。”
“我觉得不太可能。只有我和妈妈知道你会回来。”
“我可没说哦。”聪代说。
“还有一个问题,爸爸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贵美子皱着眉头。
“我一直以为手机号也是你告诉他的呢!”直树在美国的手机号只告诉过姐姐。
“我可没说,爸爸也没问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奇怪。”
这件事确实非常不可思议。真一郎到底用了什么“魔法”?
其实还有一件事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真一郎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给直树打电话?如果没有那通电话,直树已经回家了。如果他真想当面教训儿子,本可以等他回到家再说。
“对了,直树,你参加海选的结果怎么样?”贵美子问。
然而,这是直树最不想听到的问题。他耸耸肩说:“没戏。”
姐姐一脸明显失望的表情:“哦。”
“不过我进入了最后一轮。”
这其实是谎话。事实上,在那之前他就被淘汰了。他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评委们不会一一说明淘汰的理由,他们只负责挑选影片需要的人选。直树不是他们所需要的人,仅此而已。一开始,那部电影的制片人说这个角色的设定是日本人,所以作为日本人的直树应该很有希望。但事实上,留到最后一轮的是韩国人和中国人。
这让直树很受打击,好久都缓不过劲儿来。其实他到现在都还没有重新振作。他变得什么都不想做,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甚至开始萌生放弃做演员的念头。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真一郎的讣告。
4
父亲生前是当地的名人,因此守夜会也办得非常隆重,丧宴就像个小派对。作为遗孀的聪代最为辛苦,得不断向到场的社会名流和公司相关人士致谢寒暄。直树虽然是长子,但因为常年离家,所以这份重担没落到他的肩上。对此,他心存歉意。
等外人都离开后,亲戚们围坐到直树等人身边。对这个七年来没回过一次家的长子,亲戚们都温柔以待。大家都知道直树在美国学表演,也知道真一郎直到最后都没对此予以认可。被问到近况时,直树坦言还和之前一样,在底层打基础,等机会。
“直树,没事的。你是度会家的长子,一定会成功的。”真一郎的表兄,一个相当于直树伯父的男人如此断言。
“是啊,毕竟你的身体里流着度会家的血。”伯母也如是说。
直树苦笑道:“如果仅凭血脉就能成功,那还用吃什么苦?”
这时,刚才发言的那个男人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说:“你可不能小瞧度会家的血脉,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在度会家,当上一代的一家之主死去,下一代的继承人就将发挥才能。直树,你也听说过水晶念珠的事吧?”
“啊……那个啊。”
“真一郎‘走’了,现如今轮到你继承念珠。希望你不辜负祖祖辈辈的一家之主们的心愿,创造属于你的辉煌。我并不是说要你去干多大的事业,创造多雄厚的财富。你只要坚持不懈,有度会家长子的样子就行,日后自会有结果。这就是那串念珠的力量。”
对这番激情澎湃的发言,直树只是默默地歪了歪脑袋。
水晶念珠是度会家的祖传之宝。一家之主死后,会交给继承人。这串念珠具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可以为度会家带来财富,化解危机。但只有继承人知道该如何让其发力。
“直树,你在怀疑念珠的力量,对不对?”伯母抬眼瞪着直树。
直树挠挠头说:“说实话,是的。我觉得念珠只是一种象征,能让长子产生一种使命感。仅此而已。”
话音刚落,所有亲戚全都摇头纷纷说“不”。
“你还什么都不懂啊。”
“你怎么能这么看那串念珠!”
“那串念珠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对直树的那番理解感到吃惊的众人纷纷开始说教。
“大家先静一静。”亲戚中辈分最高的真一郎的表兄再次开口,“其实也难怪直树会那么想,每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继承那串念珠的人,很快就会有所改变,变得充满力量,勇于挑战。真一郎就是如此。这么说也许对死者有些不敬,但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胆小鬼。然而,当他继承念珠之后,就像脱胎换骨似的,变得充满激情,无所畏惧,而且争强好胜。在商场上,他屡屡挑战别人可能一辈子最多尝试一次的大项目,而且每次都能马到成功。一旦做出决定,无论周围的人说什么,他都不会理睬。”
“我们的父亲也是如此,”伯母说,“也就是直树的爷爷。听说他虽然性格很稳重,但也非常好强,在百年一遇的股市波动中孤注一掷,一举打拼出度会家庞大的家业。听说我们的爷爷也是如此。继承水晶念珠的度会家长子在关键时刻绝不会失败。这真的不是偶然。”
直树心想:这怎么可能?但表面上没有予以否定,因为他觉得对那些迷信念珠力量的长辈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但即使拥有念珠的力量,到头来也没能战胜病魔。”另一个男性亲戚意味深长地说,“真一郎其实还想再多活几年吧?他一定心有不甘吧?”
这时聪代突然插嘴:“也许并非如此,因为他自己曾说过‘幸好得的是癌症’。”
“什么意思?”
“他说过,人总有一死,最希望能老死,再不然就是得癌症,可以一边细细品味所剩无几的寿命,一边走向死亡。对他而言,最不希望因为脑梗塞或蜘蛛膜下腔出血后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死去。所以他一直很当心,防止自己患上脑部疾病。”
对此,直树也有同感,他想起之前父亲担心血压太高对大脑不好,所以饮食中一直严格控制摄盐量。
“他还一直都很小心,尽量避免自己遇到事故。”贵美子说,“特别是交通事故。他一直说自己不怕坐飞机或坐船,却害怕坐车。因为他觉得坐飞机或坐船,即使遭遇事故,死前都会有一段时间,但车祸却可能让人瞬间丧命。爸爸说过,如果遇到车祸,很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就死了。所以他最讨厌那种死法。”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价值观好奇怪啊。”
“居然对死法有那么多讲究。”
“工作上那么能干的人居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从什么时候,水晶念珠的话题被岔开了。听到这里,直树的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最怕大家说起有关他作为度会家的继承人应该承担何种责任或义务之类的话题。
5
丧宴结束后,大部分人都已离开,今天夜里,只有直系的家人会留下。直树来到葬礼会场,看到贵美子正坐在父亲的棺材前。
“辛苦你了。”直树说着坐到姐姐身旁。
姐姐回答说:“你也辛苦了。打算什么时候回美国?”
直树喃喃地说:“还没决定,但应该是葬礼结束之后吧。”
“是吗?反正反对你做演员的爸爸已经死了,你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地追求梦想了。”
“我之前就没把老爷子的反对当回事。”直树说,“我会回美国。但说实话,我觉得差不多快不行了。”
贵美子吃惊地看着直树:“你要放弃做演员?”
“也许吧。我努力了七年,明白了很多事。想在演艺圈里取得成功,光靠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天赋,但我没有。”
“你在说什么呀?怎么那么没骨气!当年撂下狠话离家出走时的气魄去哪儿了?”
“因为我现在已经认清现实,这就跟日本人不可能在奥运会百米短跑赛中夺得金牌是一个道理。”
“不是有念珠嘛,那串拥有神秘力量的水晶念珠。从今往后,你就是念珠的主人。”
直树耸耸肩,皱着眉说:“你居然相信那种事。”
“但爸爸也是在爷爷死后大为改变的,我觉得以前的爸爸没那么有胆识。那时候你还小,可能都不记得了。”
直树抬头望着祭坛上父亲的遗像。真一郎那张因为打高尔夫球而晒黑的脸正庄重地被摆在祭坛之上,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好像马上会冒出嘲笑的言辞,但直树觉得父亲拍这张照的时候应该没打算笑。
“直树。”
直树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只见母亲聪代正朝他走来。
“已过午夜零点。”
直树看看手表,指针确实指着零点零三分。
“怎么了?”
聪代从包里取出一个紫色的袋子和信封。
“这是家里的规矩,一过午夜零点,就得交给你。”
直树站起身,接过母亲递给他的两样东西。他取出紫色袋子里的东西,发现正是那串水晶念珠。整串念珠完美无瑕,反射出一种魅惑的光芒。
信封上写着“遗书致度会直树”的字样。
直树突然觉得一下子紧张得腋下冒汗,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
“贵美子,”聪代叫女儿的名字,“让直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贵美子点点头站起身,朝直树手里的东西瞥了一眼,然后默默地朝出口走去。
“你就留在你爸爸身边,好好读一下那封信吧。”聪代看了一眼棺材,“不打扰你们爷儿俩了。”
“这里面写了什么?”直树拿着信封问。
聪代有些吃惊地“噗嗤”笑了出来:“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她回到认真的表情,“有一点我可以非常肯定,里面写的事情,对你的人生非常重要。”
“比如叫我相信念珠的力量?”
“也许吧。”聪代一本正经却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后,离开了会场。直树觉得母亲的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儿挖苦。
直树再次坐回椅子上。信封的封口处非常平整。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遗像,觉得照片里表情悠然的真一郎似乎正在对他说:“好好读一下吧。”
直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手指捏着信封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他取出里面折好的信纸,心想肯定不会写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同时又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慢慢地展开信纸。
信上满满都是真一郎手写的文字。第一行就是:“此乃度会真一郎遗书。唯有一人可读此书,此人便是度会直树。”接着是另起一行的“致直树”。直树紧张得想要咽口唾沫,却发现嘴里已经干得全无口水。
致直树:
不知道你现在看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一定以为我写给你的都是老生常谈的说教吧?或是担心我向你灌输一些愚蠢的精神论而心存警戒?你一定觉得已经受够了吧?
不过你放心,这封遗书并非如此。度会家代代相传的致继承者的信,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封遗书,简单来说,是一份使用说明。
不用我说是关于什么的使用说明了吧?没错,就是水晶念珠。我必须告诉你该如何使用这串水晶念珠。
我可以想象你那一脸疑惑的表情。你一定在想:怎么又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我猜你已经听亲戚们说过很多你认为只是迷信或幻想的话了。
然而,你不能不信!水晶念珠绝非单纯的护身符或象征。她具有绝对的力量,是一件神秘之物。她的力量远胜过亿万财富。不对,以无法用金钱购买的意义而言,她的价值不可估量。
我的时间不多了,而且我本来也不喜欢卖关子,闲话到此为止。现在开始向你说明究竟如何使用她的力量。
这串念珠具有让时间倒转的力量。
当你双手握住水晶念珠,念诵咒语,就能回到过去。用现代的话来说,她就像一种时间胶囊。这是度会家的传家宝,是整个家族繁荣富强的根源所在,是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的关键法宝。
我猜你可能不信。我父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也没信。但这都是真的。我父亲就是凭借这种力量,在那次股市波动中成功地获取了巨大财富。因为他是在知道市场走向的前提下回到过去,将所有财产全部用于购买一支注定大涨的股票。
但这种力量一辈子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只能回到过去的某一天。用完这一次之后,直到用过的人死去,下一代继承者才能继续再用。
什么时候、如何使用都可以。你自己决定就好。哪怕用来赌马也行。或者也可以一直留着,以备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
你要好好考虑该怎么使用这种力量。当你体会到这种力量有多伟大时,你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一夜长大。
当然,我也用了,用在了对我来说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具体是为何而用,我就不用多说了,总之是一件对我来说很奢侈的事情。
不多废话。和我父亲当年一样,我以此遗书将使用方法告知于你。
我在文末写下咒语。祈祷你能善用此宝。
度会真一郎
6
比守夜会还要盛大的葬礼过后的第二天,直树决定离开家回美国。贵美子与聪代送他到玄关处。
“收拾房间,然后办理其他手续,估计需要一周的时间。等全部弄好了,我再联系你们。”
“等都弄好了,你确定会回来的,对吧?”聪代问。
“我是这么打算的。”
“回日本后打算做什么?”贵美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直树,“去爸爸留下的公司上班?”
“也是一种可能。不行吗?”
“不会不行。”姐姐摇摇头说,“做你喜欢的就行。”
“你不用担心,我没想过靠遗产坐吃山空,整日游手好闲。”
“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只是怕你会后悔。”
姐姐的话一下子刺痛了直树的内心,但他并没有把这种痛苦表现在脸上。
“再见。”直树对两人说完后转身离开。
从家到车站后,他坐上在新干线建成前已有的路线上行驶的“在来线”。车上很空,他可以一人独享受面对面的四人位软席。
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换乘新干线的车站。直树打开旅行包,取出插在内袋里的那只装着遗书的信封。他已经读过十几遍,内容也已全都记在脑子里,但还是忍不住想拿出来再看一下,似乎想确认自己没在做梦。
看完遗书,直树叹了口气。每次读完都是这样。
他也考虑过遗书里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甚至怀疑过这封遗书是不是真的。但那字迹确实就是真一郎的。而且,他父亲本来就不是会在遗书里编故事或讲笑话的人。不只是真一郎,其他人应该也不会在自己的遗书里写一个宛如天方夜谭的故事吧。
换言之,遗书里写的是事实。水晶念珠确实拥有让人回到过去的力量。
在遗书末尾写着十六个日语假名,就是真一郎所说的咒语。十六个字连起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句意,但毕竟很短,所以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记住。事实上,直树早已记住了这句咒语。
他把遗书放回旅行包,伸手在衣服外面摸了摸上衣的内袋。内袋之所以鼓鼓的,是因为里面装着那串水晶念珠。
实在有些难以相信。只能回到过去的某一天——这怎么可能?虽然他也想试试看,但毕竟一辈子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不敢贸然尝试。
然而,如果遗书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能讲通了。比如那些年长的亲戚们以及贵美子说过的——曾经胆小的真一郎突然变得胆识过人,争强好胜。
如果放手一搏却以失败告终,那么只要在危急关头回到过去就能重头来过。如果没有失败,就可以继续保留念珠的魔力。换言之,在他人看来觉得可能影响一生、需要作出重大抉择的时刻,对拥有水晶念珠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直树的爷爷在那场百年一遇的股市波动中一夜暴富。之后,却行事谨慎稳重。按照遗书里的说法,那时候,爷爷已经不能再使用水晶念珠了,所以只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而直树的爸爸真一郎却一直在商界屡屡作出重大抉择。也许是因为真一郎觉得有水晶念珠做“保险”,所以敢于不断挑战。但其实他应该根本没有使用过。
那真一郎究竟是什么时候用了念珠的力量?他在遗书里只说是对他而言很奢侈的事,但并没有具体写明是什么事。
还有一段文字也让直树很在意。关于水晶念珠的用法,遗书里说可以一直留着,以备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
守夜的时候,大家说起过真一郎的一些奇怪想法。比如真一郎觉得坐飞机或坐船发生意外时,死前还会有一段时间;但发生车祸的一瞬间,自己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所以他会害怕坐车。
如果他确实相信念珠的力量,那这种想法就非常符合逻辑。因为如果坐飞机或坐船发生意外,只要在危急关头使用念珠回到前一天选择不坐就行了。但如果是遭遇车祸当场死亡,那么即使拥有念珠的力量也将回天乏术。
直树又回想起母亲提到过的,说真一郎害怕自己脑部得病,说什么幸好得的是癌症之类的话。那其实也和念珠有关。如果脑部生病,就会失去意识,那样就没法使用念珠;而得癌症的话,至少不会马上失去意识,可以留给自己使用念珠的机会。
如果真是如此,真一郎因为癌症而倒下的时候应该还没有使用念珠。但遗书里又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使用过了。
直树越想越想不通,觉得有太多事情没法弄懂——如果相信念珠真有那般巨大的力量,他就能非常有底气,可以在不成功便成仁的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勇于挑战。但如果这只是一个传说呢?如果深信能回到过去,于是放手一搏,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以失败告终呢?
直树摇摇头,觉得想太多也没用。甚至觉得还是不要相信为好。
比起念珠,他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下一次回国之后的事。放弃做演员的梦想之后,他究竟该何去何从。也许还是去真一郎的公司上班最为现实。
很快,直树所乘的列车到达了可以换乘新干线的车站。他提起旅行包下到站台,朝换乘新干线的地方走去。
他来到新干线的售票口,看到一个身穿西装、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对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喊大叫——
“如果新干线能按原定时间行驶,我们公司就能签下那份合同。但现在却被别的公司抢走了生意,完全是因为行程的改变。换言之,都怪你们!”男人的声音非常大,情绪也很激动。
“真的非常抱歉。”窗口的男工作人员道歉说。
“如果你们真心认错,就应该不光低头道歉,应该赔偿我的损失!”
“我刚才也向您解释过了,您的这个要求,我们实在没法答应……”
“但你这里不是负责退票吗?”
“是的。但您不是想要退票吧?”
“这位客人,”另一个窗口的男工作人员招呼直树说,“这边请。”
直树朝另一个窗口走去,说要一张前往东京站的乘车券和一张自由席的特急券。
直树买票的时候,那个男人继续在旁边的窗口大发脾气。
工作人员说着:“让您久等了。”把车票递给直树,“这张是乘车券,这张是自由席特急券。”
“够了!”穿西装的男人吼道,“跟你讲也没用,我去找你们站长!”说着气呼呼地走开。
直树一边付钱一边小声问道:“什么事啊?”
“还不是因为上个月发生的那次坠机事件。因为当时新干线停运,据说那位客人因此没谈成生意。”
“坠机事件?”
“嗯,其实我们也是受害者。”
直树觉得因为自己当时在美国,所以什么都没听说。但还是有点儿意外,因为他一直在关注日本的新闻,却没看到过相关报道。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直树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刚才工作人员所说的事故。很快,他就找到了相关报道。报道中说,当时有一架民营的小型飞机坠机落在轨道上,新干线因此全线停运。延误时间最长的车次比原定的发车时间足足晚了六个小时。
直树顺便看了一眼日期,不由得大吃一惊。事故发生在上个月十五日,也就是真一郎庆生会的第二天。如果按照自己之前的计划,为了赶一大早飞回美国的航班,那么他当时应该正打算乘坐早班的新干线。
也就是说——
如果当天没有在东京站折返直接回美国,他就会因为新干线的停运而错过航班,最终无法参加那场海选。
他扭了一下嘴,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当时错过海选,现在的他恐怕会依然放不下做演员的梦想,会一直想着如果当初自己参加了海选将如何如何,会后悔自己参加了父亲的庆生会,还会懊恼早知如此不如不回日本。
想到这些,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为什么父亲会知道自己要出席他的庆生会?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直树从口袋里掏出水晶念珠,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象:也许,父亲当时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二十四小时内会发生的事。
——在女儿想给自己一个惊喜的生日会上,久别的独生子突然出现。父子俩好久没见,一开始有些拘束,但慢慢地尽释前嫌,相谈甚欢,还因此知道了儿子的电话号码。庆生会第二天,儿子离家去美国参加海选。但突然有小型飞机坠机落在轨道上,新干线因此停运,儿子没法回美国,失去了最大的机会——
也许父亲并非提前知道,而是曾经亲身经历!
为了因错过海选而懊恼不已的儿子,父亲决定使用之前从未使用、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神秘力量,回到过去的某一天,给刚刚到达东京站的儿子打电话。但他没法说出实情。因为他知道,如果当时在电话里告诉儿子这些事,儿子只会以为他说的是疯话。于是他决定在电话里口出恶言,故意激怒儿子。结果一切如他所料,怒发冲冠的儿子扭头就走,直接回了美国。
但这怎么可能?一定只是偶然!直树双手抱头,他也知道这种想象太离谱。但他越想越确信: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个曾经那么反对儿子追求梦想的父亲真一郎,结果却为了他这个儿子,为了帮助这个儿子圆梦,使用了此生唯一一次让奇迹发生的机会。
直树的胸口觉得燥热难安,他想起了遗书上最后一句话:
当你体会到这种力量有多伟大时,你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一夜长大。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意。念珠所引导的道路,并非只有“为自己而使用”这一条。
直树觉得不能辜负父亲的遗愿,如果不能回报父亲的良苦用心,自己就不配拥有水晶念珠。他对之前那个打算轻易放弃梦想的自己痛恨不已。
这时,站台上响起广播,列车即将进站。
直树赶紧掏出手机,急忙给美贵子打了个电话。
“怎么了?什么事?”姐姐担心地问道。
“我改变主意了。”直树大声说,“我要继续挑战,所以暂时不会回日本,不对,不成功我就不回来!”
听美贵子说了几句话后,直树挂断电话,大步迈入已经进站的列车中。
[1]一般做法为用炸过后醮了酱油的豆腐皮包覆寿司米,表面为浅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