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诺太太家的那条街上,沿路盛开的兰花楹垂垂挂挂,像一团团紫色的云聚结在树枝上。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注视着那些花。隔邻的院子里,几个褐色皮肤的小孩正在玩耍。
史诺太太前窗的窗帘猛地拉起,像是抽搐的眼皮。然后她出了屋子,朝我的车走过来。她穿着一件有如盔甲的锈色丝绸衫,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似乎正在等一个重要的贵客。
她等的不是我。她压抑着怒火说道:
“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你这是在骚扰我们。”
我钻出车门,帽子拿在手上站着讲话。
“史诺太太,我无意骚扰你们。你的儿子是个很重要的证人。”
“可是没有律师在场,他有权利不开口讲话,这个我很清楚——他以前就惹过麻烦。可是这一回他是无辜的,他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清白。”
“他有那么天真无邪吗?”
她没笑,只是站在那儿堵住进屋的通路。隔邻的几个老人家察觉到可能出了麻烦,悄悄地走出屋子。他们朝我们这个方向踱过来,像逐渐聚拢的观众。
史诺太太对他们凝望颇久,愤怒的眼神凝结成恐惧。她转身对我说:
“如果你一定要谈,我们进屋谈。”
她把我领进那间小小的客厅。卜贺太大打翻的黄色茶渍还留在地毯上,像是罪案遗留下的老证据。
史诺太太一直站着,我也只好站着。
“佛兹呢?”
“我儿子在房里。”
“能不能请他出来?”
“不行,他不能出来,医生要来看他。我不能让你跟昨天一样,再把他搞得沮丧难安。”
“我还没跟他说话以前,他就很沮丧了。”
“我知道,可是你让他每况愈下。我儿子在感情上是很脆弱的,打从他精神失常以后就一直如此。只要我有口气在,我是不会让你送他回疗养院去的。”
我感到一阵惭愧,她虽然瘦小又是个女人,却如此不屈不挠。可是现在她正挡在路中央,而那个失踪的小男孩却在她那一头的某个地方。
“史诺太太,你认识艾尔-席纳吗?”
她撇撇嘴,然后摇摇头: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可是她镜片后面的眼睛警觉了起来。
“这个叫艾尔-席纳的人上个星期不是来过你家吗?”
“大概吧!我又不是一直在家。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尔-席纳。他昨天晚上被人杀了,洛杉矾警方告诉我,他是从佛森监狱逃出来的。”
她幽黯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个夜行动物被手电筒的灯光照到。
“原来如此。”
“史诺太太,你是不是给了他钱?”
“不多,我给了他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我不知道他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呢?”
“我觉得他可怜,”她说。
“他是你的朋友吗?”
“算不上是朋友。可是他得加油才能出城,而且五块钱我还拿得出来。”
“我听说你给了他二十块钱。”
她直视着我,眼光一点也不闪躲。
“我给了他二十块钱又怎么样?我没有零钱啊!而且我不希望他一直赖在这里等到佛兹下班回来。”
“他是佛兹的朋友吗?”
“我不能把他称作朋友。艾尔跟谁都不是朋友,连他自己都不是。”
“可是你认识他。”
她在平底摇椅上坐下来,背脊挺得直直的。我也坐进近旁的一张椅子。她的脸阴沉而专注,仿佛是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在水里憋住气一样。
“我并不是否认我认识他。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跟我们一起在这房子里住过一段日子。他那时候已经麻烦缠身,郡政府在帮他找一个寄养家庭,否则他就要被送到感化院去。那时候我先生还活着,所以我们答应把他带回家来。”
“很慷慨的行为。”
她猛然摇头。
“我不敢说我们慷慨,我们需要那笔钱。为了佛兹,我们得维持住这个家,而且我先生那时候生病,物价又高。不管怎么说,我们把艾尔带回来,尽量善待他。可是他已经病人膏育了,要我们把他导人正途实在无能为力;而且佛兹受了他的坏影响。就在我们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他自己替我们解决了难题——他偷了一部车,跟一个女孩子跑了。”
“这件事佛兹也有一份,对不对?”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好像潜水的人从水底浮上来呼吸空气一样。
“你听说过这件事,是不是?”
“只听说了一点点。”
“那你听到的可能都是不实的传言。很多人把这件事都怪在佛兹头上,因为里面他年纪最大。可是艾尔是超龄的老成,那个女孩也是。她那时候才十五岁左右,可是相信我,她早有经验了。佛兹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他就像他们手里的木偶一样。”
“你认识那个女孩吗?”
“我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
“玛蒂-尼克森,她爸爸是个建筑工人——这是说他有工作的时候。他们住在这条街尾的一家小汽车旅馆里。我之所以认识玛蒂,是因为她在卜贺先生卜贺太太举办宴会的时候会来厨房帮忙;我那时候是卜贺家的管家。玛蒂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可是又刚又硬,像铁钉一样。如果你要我说,我会说她才是这帮孩子的大姊头。当然,她也是惟一全身而退,一点也没受到处罚的一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刚说过,他们偷了一部车。这一定是玛蒂的主意,因为他们偷车的对象是她认识的人——就是她家住的那个汽车旅馆的老板。然后他们三个人就溜到洛杉矾去了,这也是她的主意,因为她想当电影明星,而且一直渴望住在洛杉矾。他们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晚上睡在车上,到处找东西吃。后来他们想在一个打烊的面包店偷点东西吃,结果被抓到了。”
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兴味盎然,仿佛这是她自己和她儿子的亲身经历。她自己也察觉到了,于是压抑下来,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铁青脸色。
“最糟糕的是,玛蒂后来怀孕了。她还没有成年,而佛兹承认跟她发生过性关系,于是法官和缓刑官要他做一个很难的抉择:他可以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审判,但这样他很可能得去坐牢;或者他就在少年法庭上认罪,到森林营里服缓刑六个月。律师说我们最好不要上法院打官司,他说,如果不接受少年法庭的判决,他们会把你整得很惨。就这样,佛兹进了森林营。”
“其他的人呢?”
“玛蒂-尼克森结了婚,她嫁给那个车子被偷的人,而她连法庭都没踏进一步。”
“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当时那个人在本地南部做生意,她现在还跟他住在那儿。”
“她丈夫姓什么?””
她想了想。
“我不记得了。如果这很重要,我可以查得出来。头一年她寄给佛兹一张圣诞卡——她竟然还有这个胆子!我想他还保存在他抽屉里。”
“那艾尔-席纳呢?”
“那又大不相同了。那不是他第一次犯案,他正在缓刑期间,于是他们把他送进培斯敦监狱,一直关到他成年。我还记得他出狱的时候,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兰花楹正开始开花。他到这儿来拿他的东西。我把他的东西都放在一个纸箱里,里面有几本教科书、一套蓝色西装——是郡政府买来让他上教堂时候穿的。可是那套西装不合身了,而且他对那些书也没兴趣。我让他好好吃了一顿饭,又给了他一点钱。”她摇摇头,好像我开口问过话似的。“我并不是慷慨。我是想把他打发走,免得佛兹又跟他沾惹在一起。那时候佛兹在森林服务处做事,我不想让艾尔干扰他的工作。可是到底还是避免不了。”
“什么事避免不了?”
“艾尔不但让佛兹丢了差事,还弄得他精神分裂。那些惨酷的细节我不想多讲,过去的就过去了,而且艾尔以后再也没有踏进我们家一步——直到上个礼拜他又出现了。现在你又告诉我他死了。”
“他是昨天晚上在北岭被人杀死的。我们不知道是谁杀的,也不知道原因。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有帮助。艾尔怎么会让佛兹精神分裂呢?”
“因为他替他惹了麻烦啊!还不总是这样。”
“什么样的麻烦?”
“他开走佛兹的牵引机,到山里头去兜风找乐子。当然,牵引机不是佛兹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个牵引机是美国政府的财产,本来佛兹要跟艾尔一起被送到联邦监狱去的。就这样,他们把他开除了,而这都是艾尔惹的祸。”
我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史诺太太,我能不能跟佛兹谈一谈?”
“一点必要也没有。你刚才问的问题,我已经都照实回答了;而且他能够告诉你的事,我也都能告诉你。”
“也许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可是他知道。”
“我想你不了解,”她带着些微的优越感说道。“佛兹跟我很亲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指的是哪一类的事情?”“我情愿自己跟他谈。你是他妈妈,你当然会护着他。”
“我当然得护着他。佛兹不会替自己站出来说话。自从他精神分裂,丢了森林服务处的差事之后,他就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推。你应该听听你昨天反来覆去问他以后,他在房间里哭成什么样子。”
“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会牵累自己的话。”
她对我狐疑地看了一眼。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他是成年人了。”
“你错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有男人的身体。自从他精神分裂以后,他就完全变样了。”
“你的意思是,自从十五年前发生那件事以后,对不对?”
“没错,就是从卜贺船长跑了的那年夏天。”
“佛兹很喜欢卜贺船长吗?”
“他对他简直是崇拜。他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他把卜贺家的人都当成偶像,所以卜贺船长跑了的时候,他的心都碎了,就好像他自己的父亲又死在他自己手上一样。这话可不是我自己编的,是简若姆医生说的。”
“就是那个要来看佛兹的医生?”
她点点头:
“他应该随时就会到了。”
“他是心理医生吗?”
“我们不信心理医生那一套,”她断然说道。“简若姆医生是个好大夫。他也是卜贺太太的医生,这就表示他一定很优秀。佛兹精神分裂的时候卜贺太太替他请简若姆医生来看病,又帮他付医药费,包括住疗养院的钱。等到他出院以后,她又给他一份工作,在她自家的花园做事。”史诺太太微微笑着,尽情享受从回忆里获得的喜悦。“可是现在,我担心他又把那份差事给丢了。”
“我想不见得,如果他没做错什么事的话。事实上,我不懂他怎么会被森林服务处开除的。”
“我也不懂。艾尔没经过佛兹同意就把牵引机的钥匙拿走了。可是上面的主管不相信我儿子的话。这跟再早三年前少年法庭上的经过如出一辙。男孩子一旦惹上麻烦,一辈子的名声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