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她们两个在房间,自己走到南道上。那个小男孩没精打采的坐在麦威里膝上,因为疲累而显得呆滞。
“他快累歪了,”麦威里说。“而且,我还有个新娘子在旧金山痴痴的等着我呢!”
“再给我几分钟就好。苏东小姐呢?”
“跟她的儿子在里面,”他的大拇指朝楼梯下头那个小房间的门摆了摆。“他是个死硬派,所以我才坐镇在这里。”
“他刚才又怎么了?”
“他想用一只手跟哈洛德干一架。老哈从前可是旧金山四十九人队(美国著名的美式足球队)里的球员。”
“老哈呢?”
“到外头看守去了,怕万一有什么人出现。”他故意板起脸孔,在小男孩的肋骨上戳了戳。“喂,小瞌睡虫,可别睡着啦,呢?”
我敲敲小房间的门,爱伦叫我进去。
她坐在旋转椅上,她儿子则坐在保险柜旁的地上,像个冒不出热气的火炉。他的脸惨白凄然,衬得他的红发和胡子有如粘贴上去的。他的嘴紧张得抽搐个不停,好像在咬什么东西,又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这是亚契先生,”爱伦说。
我有心表示一点友善,于是问他手臂怎么样了。他“叭”的一声,当着我的面重重拍了地板一下。
“他的手断了,”爱伦说。“他在附近的一个小镇里找到一间诊所,把手臂固定起来。他们要他明天再回去检查——”
那孩子挥舞着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打断她的话:
“什么话都别跟他说。他就是那个害我把爱瑞亚蒂妮弄丢的家伙。”
“是,是我害的,而且我还用我的头拿着枪把你的手打断了,对吧?”
“我早该开枪毙了你。”
麦威里讲的没错,他真是个死硬派。我不知道他的冥顽不灵有多少是来自他自己的性情,有多少是因为身心备受折磨所致。
“他惹了麻烦——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对爱伦说。
“你的意思是要逮捕他?”
“那不是我的事,决定要怎么处置他也不是我的事。我不是他父亲。”
“可是你替他工作,不是吗?”杰瑞说。“要是你以为你可以把我拖回家去,我告——”
我转身对他说:
“你家没有你也撑得下去。如果你以为那里的人都会在码头边痴痴等着你回来,你得用你的脑子再想想。”
这句话果然让他闭了嘴,可是我觉得自己这样贬他有点卑鄙,也有点不诚实。我心里浮现出一幅景象:罗杰-安密特等在码头浮板上,遥望着大海。
“他不肯回到他爸爸身边,”爱伦说。“所以我在想,他可不可以留下来跟我住,至少暂时住一阵子。他需要什么样的照顾,我都可以安排。”
“你认为你治得了他?”
“不管怎么样,我可以给他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别人有了麻烦,我也会这样。”
她神色自若,脸上一副欣然但并不热切的神情。
“我不知道法律上怎么规定。”
“他跟法律怎么会扯上关系?”
“那要看他有没有前科,无论是大是小的前科。”
我们同时望望地板上的杰瑞。除了抽搐之外,他动也不动的坐着,像个在角落里突然变老的老翁。
“你有没有被捕过?”
“没有,我巴不得有。”
“这话并不好笑。如果他们真要拿法律来办你,罪刑可能很重。你把船开走,可能触犯了严重的窃盗罪;把那小男孩带走,则是诱拐小孩或是绑架,要不就是少年犯罪。”
杰瑞惊慌地抬起头来。
“你以为我对他怎么样了?我是想救他的命哪!”
“你几乎让他送了命。”
杰瑞笨拙地站起身子,一脸痛苦的怪相。
“这不用你来告诉我。我知道是我毁了那条船,可是我并没有偷船,是安密特先生要我负责管船的,你去问他。”
“你最好自己去跟他说。不过今晚是不必了。”我转而对爱伦说:“我建议你带他去睡觉。”
他没有争辩。爱伦一手环着他的肩膀,跟他一块儿走了出去。她脸上有种坦然的表情,仿佛她过了太久全无外在纷扰的日子,已经受够了。
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爱伦一个人与世隔绝太久,而杰瑞也已长大,其实不再需要母亲了。他必须自己撑过自己的轻狂岁月,一如她过去那样。可是没有人能保证他做得到。他属于一个长辈都中了毒的世代,就像那些鹧鸪鸟,身上带着一种道德上的DDT毒素,因而危害了下一代的生命。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去替杰瑞操心。我把旋转椅转向电话,拨了卜贺太太圣德瑞莎农场的号码。珍立刻拿起话筒。由于久悬于期望和绝望之间,她的声音几近于平板:
“这里是卜贺家。”
“我是亚契。我找到你儿子龙尼了,他没事。”
她没有马上答话。透过线路的嘶嘶杂音,我可以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好像她是这个电子世界中唯一的生命体。
“亚契先生,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苏萨黎多。龙尼很平安,而且很健康。”
“是,我听到了。”又是一阵静默。随后她以勉强的语气说道:“那女孩子怎么样了?”
“她人是安全了,不过精神状况不太好。”
“我可不会这么想。”
“可是她确实没有要拐走你儿子的意思。她是在躲避那个杀了你丈夫的人。”
“一路躲到苏萨黎多去?”她的语气尽是不信。
“没错。”
“那个人是谁?”
“一个留胡子、黑发长到肩膀、戴着一个折叠式黑眼镜的人。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符合这样的形容?”
“北岭一带有很多留长发的人,其实这里也一样。过去这几年来我很少跟这类人有往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有可能是个胡乱杀人的疯子。我要请你做一件事情,而且我要你在我一挂掉电话以后就照办:你打电话给警长,要他派个人出来。你必须坚持要那个人待在你那里。如果他不肯,你就搭计程车进城来,找个好一点的旅馆住下。”
“可是是你叫我待在这个房子里的。”
“现在不必了,我已经找到龙尼。我明天会带他回家。”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跟他说话?我只要听听他的声音。”
我打开门,叫那小男孩。他溜下麦威里的膝盖跑过来,两只手拿住话筒。
“妈咪,你是不是妈咪?……船沉下去了,可是我是坐冲浪板回来的……没有,我不冷。喜悦阿姨把她小儿子的衣服给我穿,还给我吃汉堡。苏珊在旧金山也帮我买了一个汉堡……你说苏珊吗?我想她很好吧!她本来要从金门大桥跳下去的,可是我们劝她,她就没跳。”
他听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而担心,然后把话筒交给我,好似烫了手一样。
“妈咪很伤心。”
我对珍说:
“你还好吧?”
她用感动而硬塞的声音说:
“我没事,我真的好感激你。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跟龙尼?”
“我想,大概明天中午吧。我们两个在开车南下之前都需要休息。”
没过多久,其他人都离开了,爱伦和我要龙尼在一个她说小时候是她房间的地方睡觉。娃娃床旁边的桌上摆着一个旧玩具电话,龙尼像是要证明他永远不会累似的,拿起电话就口齿清晰地说:
“呼叫太空控制中心,呼叫太空控制中心,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我关上门,让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我和爱伦站在楼上的走道间,望着对方。昏黄的吊灯,墙上、天花板上沾附的老旧雨渍,还有印照出来的影子,似乎制造出更多幻景。这里与世界的其他角落隔绝遥远,我有种像是触礁在过往之昏暗海岸的感觉。
“杰瑞还好吗?”
“他很担心安密特先生会对他怎么样。不过现在他安静下来了,我替他揉揉背,让他吃了一颗安眠药。”
“有机会的话,我会跟安密特先生谈谈。”
“我正想请你这么做。杰瑞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觉得愧疚极了。”
“你其他的安眠药呢?”
“我收好了。”
她碰了碰胸口。她一定看到我的目光停在那里,然后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游移。我们两个都动了动,她的身子现在慵慵懒懒地靠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背后抚动,像是试探地替我做背部按摩。
“我没准备你的床,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谢谢,可是这样不妥。你是靠这些画布维生的,没忘记吧?”
“我一直保留着一张没用过的大画布,”她的话很暧昧。“亚契先生,你在怕什么呢?”
很难说清楚。我喜欢这个女人,几乎可说是信任她。可是我已经对她的人生挖掘太深了,除非我能预知会有什么后果,否则我不想买她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是把我的心交给她。
我没有用言语回答她,只是吻了她之后,移开自己的脚步。
她的表情是被拒绝的羞愧多于怅然若失。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跟我睡过的男人不多。礼欧是我这辈子真正而唯一的情人。”她沉默了一阵子,又说:“我一开始就给了你一个错觉。其实我是故意忘记,是在骗我自己,我对礼欧的感情全都是真实的,它是我这一生当中最真实的东西。”她那对不曾为我发光的眼眸,正为着回忆而闪亮。“我爱他。而且我们在交往的时候他也爱过我,我不相信他会有不再爱我的一天。可是事情就那样戛然而止,那么突然。”
她闭起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情变了,变得柔弱无依。她倚靠在有水渍的墙上,夜像移植的心脏一般,愈跳愈弱。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是令人痛苦的事吗?”
“是的。不过可能不会立时引起痛苦。”
“跟礼欧有关系?”
“我想他已经死了。”
她的眼睛并没有闪动,只有一道阴影掠过她的脸庞,仿佛她头顶上的吊灯动了一下。
“他死多久了?”
“整整十五年。”
“所以他才没来跟我会合?”
“我想是的。”这毕竟是部分的实情。至于其他有关玛蒂-葛兰多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提。“有人用枪杀了礼欧后,又把他埋了——如果这不是我那些证人的幻觉的话。”
“埋在哪里?”
“山上的木屋附近。你晓不晓得有谁可能杀了礼欧?”
“不晓得。”一阵踌躇之后,她又说:“不是我。”
我等着她往下说。她终于继续说道:
“你刚提到有证人。那些证人是谁?”
“玛蒂-葛兰多跟她的女儿。”
“他又回去找玛蒂了?”
她举起一只手掩住嘴,仿佛做了一番将招致不利的供认。我抓住她的话尾巴,单刀直入说下去:
“他被枪杀的时候正和玛蒂在床上。显然是‘她’回去找‘他’的。她丈夫把她赶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下。“你那时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段?”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认识礼欧的。玛蒂有麻烦的时候都来找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点讽刺地说:“我用我的身体横阻在他们中间。”
几乎一切都说明白了。可是我们似乎被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联系在一块,这种感觉非关个人,而是几如友情或激情一般强烈。往事有如一团我们各执一端的毛线球,不断解开,又不断缠绕。
“伊莉-卜贺呢?”我说。“礼欧那种人怎么会娶伊莉这样的女人?”
“是战争牵的线。他那时候驻防在圣德瑞莎附近的一个军事基地,而她在联合服务社团里很活跃。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社交手腕一流,又有钱。所有外在客观的条件她都够格。”爱伦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怨怼的表情,她扯扯一边的嘴角。“可是她是个失败的妻子。”
“你怎么知道?”
“礼欧将他们的婚姻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是个被爸爸宠坏的小女儿。”
“冰霜有时候也会爆裂。”
“我当然知道。”
我戒慎地说:
“你认为礼欧是她杀的吗?”
“有可能,她曾经威胁过要杀他。这也是我想跟礼欧一块儿离开圣德瑞莎的原因。我很怕她。”
“那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
“我知道,可是这不只是我主观的看法。刚才杰瑞和我在聊天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注意力也涣散了,仿佛她正在仔细聆听内心的一股声音。
“杰瑞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肯回到莱恩——也就是他爸爸——身边的原因。今年夏天有个晚上,伊莉-卜贺到他家找莱恩谈话。他们不只是谈话而已,她还大哭大叫的,杰瑞想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也难。莱恩一直不断向她勒索金钱,还不只是钱而已,他还逼她跟他一起合伙做房地产生意,由她出土地,而他只出了少数的资金,甚至可能都没出。”
“他怎么可能逼得了她?”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
爱伦上床睡了,一个人。我拿出车子行李厢里的睡袋,横铺在龙尼房间的门口。
这栋老房子发出吱嘎的声响,有如一艘船正穿越惊涛骇浪的世界。我梦到我正绕过合恩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