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唐宁请余白吃了顿饭,但不光请了她一个,而是把至呈那几个打算跟他一起走的人都带上了。
“余白余律师,我同学,”唐宁替她介绍,又指着在座的几位,“这是赵文月姐姐,还有邵杰,陈锐,周晓萨。”
众人笑着向余白打招呼,似乎都已经很清楚这顿饭的目的——引见团伙新成员。这倒叫余白有些惶恐,她对他们的状况尚不了解,也根本没有答应过唐宁什么。可当着这么多人,她不好直说驳了唐宁的面子,只得敷衍过去,打算晚点再找他算账。
唐宁口中的赵文月,便是白天在至呈见过的那个秘书,四十来岁,目测脾气不大好,却十分干练。邵杰与陈锐也是律师,三十多岁,无论年纪还是资历应该都跟唐宁差不多。最后一个周晓萨看起来年轻许多,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留着短发,戴眼镜,一张素净的脸。
“学姐好!”周晓萨向余白道,笑得十分爽朗。
乍听到这一声“学姐”,余白有些意外,唐宁在旁解释:“晓萨也是A大的,刚毕业,现在在我们这儿实习。”
一顿饭吃得亲切热闹,看得出几个人关系很好,话说得坦率,玩笑开得露骨,就连至呈正当职的管理委员会主席朱丰然和各地分所的几个管理合伙人也在他们的调侃之列。同事之间能一起骂老板,可见是真的不见外。
余白听着席间的对话,渐渐看出些眉目来。这三个人都是资深律师到初级合伙人的级别,之所以打算出走单干,面子上的理由是觉得至呈规模太大,显然已经公司化,分了科室、层级,简直已经不像个律师事务所。号称一站式,大而全,其实除去最热门的证券、并购、破产之类,其他业务未必有多少优势。而他们独立出去,反倒可以把刑事诉讼和刑事非诉的业务做到最专业。
律师事务所不该是至呈那个样子,甚至所有的公司都不该是如此的庞然大物,三个计划中的合伙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合拍,但要是细究,又有明显的不同。
陈锐检察官出身,下海当了律师之后,做的大都是经济犯罪的案子,在三人中资历最深,手中案源也最多。他之所以离开至呈,很大程度上是觉得上面的大合伙人影响了他挣钱,论资排辈地等着升迁,总算升了他做合伙人,结果却又是个非股东的安慰奖。
至于绍杰,在余白的印象中就是个一不小心当了律师的IT男,西装里面穿格子衬衫,再打一条格子领带的那一种。而绍杰擅长的执业领域,也正是互联网企业作为网络服务提供者所涉的刑事案件。绍杰想离开至呈的理由似乎是觉得那里的做法因循守旧,他一直试图写程序代替简单重复劳动,但总有合伙人好似封疆大吏,嘴上说法律科技化是未来趋势,实际上却并不想看到这种“车同轨、书同文”。
再说到唐宁,在三人中诉讼经验最多,案件所涉领域与其他两人都有重合,另外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他自己一拍脑袋接下来的委托,竟也存下了几个愿意照顾他生意的回头客。
虽说在这三个人里面,余白跟他最熟,但他离开至呈的理由她却反而看不通透。要么是因为上面人没给够他面子,让他像一个真正的黄马褂那样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她胡乱猜想。不过,像唐宁这样的人会做这样的选择也不算太奇怪,他的退路反正多得很,怎么作都不为过。
饭吃完不过八点多,赵文月有个念初中的孩子,赶着回家盯作业,先走了。邵杰跟陈锐还要回去加班干活儿,也告辞离开。余白本来就有话对唐宁说,出了饭店就跟着他往停车场走。唐宁却又叫住周晓萨,说她还住在A大的宿舍里,离此地挺远的,要送她回去。
“前面就是地铁站,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晓萨跟他客气。
“天都黑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余白在一旁帮腔,拉晓萨上了唐宁的车。两个女人一同坐在后排,从读书实习到美容美发,一路聊得十分投契,反叫唐宁插不进话来。
晚高峰差不多已经过了,路上车行顺畅。余白无意朝窗外望去,扑面便是似曾相识的街景,才知已经到了A大西门。
这么多年过去,校区早就大变样,宿舍也比从前好了许多,连正门都重新修过。只西门外一处,大约因为偏僻,还是从前的样子。与之相关的记忆太过不堪,她似是被灼痛,连忙收回目光,却在后视镜中遇到唐宁的眼睛。是存心拿旧事来撩她?还是全然无心的意外,又或者连他也不愿意再想起那件事?短暂的对视,她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车子开到宿舍区门口,周晓萨下了车。一通热络的道别之后,车门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余白以为唐宁多半会把车开回西门去,他这人有撩拨的机会一定是不会放过的,但现实却和她想的不一样。唐宁没走来时的那条路,直接把车开上了高架。
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一路上的交谈并无停歇,都是靠话术吃饭的人,这点功夫他们都有。至于交谈的内容,几乎都是工作。唐宁算了一路的帐,告诉她以后的计划——办公室的租金,财务、行政的工资,收入留出多少比例,成本又怎么分摊。
余白有些意外,唐宁这人竟然也会算这些,并且是算给她听。自从他们的第一次之后,两人就已心照不宣,彼此开放形而上以及形而下的一切,至于中间现实地带的浑水,均不触及。若是单纯地谈案例与法条,似乎还不算犯规,眼下这些如此接地气,已经有了踩线的嫌疑。但奇怪的是,她还挺爱听,比如他说的那些只想叫他做事不想给钱的委托人,比如他不停地讲了一天的话,夜里睡下去脑子里都是自己声音。
“你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独立出去?”这问题她一直没想通,最后终于问出来。
唐宁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片刻才回答:“至呈接下去可能会有点变化,我要是继续留在这里,自由度就没有现在这么高了。”
余白听他的意思,知道他并不想细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便也不再追问。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关系呢?至于将来会不会跟他一起干,也还是完全没谱的事情。
车已经开到酒店门口,故事还未讲完。门童过来拉副驾驶这边车门,余白突然道:“不上去坐一会儿吗?”
唐宁并未回答,只是静静笑了,隔着挡风玻璃对门童摆了摆手,直接将车开进了地库。看到他脸上的笑,余白又有些后悔,此人分明还是从前的唐宁,讥诮,嚣张,自作多情。她实在很难解释自己方才说出那句话的用心,似乎是嘴巴先于头脑做出的决定,但说都已经说了,他断不会让她轻松收回去。
从地库搭电梯上楼,两人还在谈工作。进了房间,亦无有半点身体接触。余白不清楚唐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理好自己的思路——她只是想听完他的经历,感谢他的青眼有加,而后再拒绝他的一片美意。
眼前的唐宁也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奇遇,他走近余白,看着她问:“所以,你怎么想?”
余白却未正面回答,欣赏着他浅蓝色衬衫在灯下微妙的明暗变化,然后戴上一个遗憾的表情,道:“我在美国读的那个学位是事务所付的钱,入学之前签过协议,我还得……”她望天算了算,“在BK干差不多三年半。”
可唐宁却并未将这个回答当作拒绝,甚至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问:“如果提前离职,赔偿金多少?”
余白报出一个数字,她并不真的想要离开BK,可不知出于何种动机,下午出门之前她还真把从前签的协议找出来看了一遍。
唐宁听过,觉得问题不是太大,笑答:“我帮你赎身啊。”
“要你帮?”余白冷笑,险要将他骂出去。
“真的,就算签约奖金。”唐宁却十分诚恳。
“为什么这么想要我跟着你干?”余白倒是不懂了,“我做的业务跟你的完全不相关。”
“刑事辩护靠天吃饭,光靠这个短期内支撑所有的资金流转可能有点紧张,所以我想民商事方面,还是得有个人。”唐宁回答。
余白听着,慢慢回过味儿,突然就笑出来:“所以,你其实是要我养你?”
“那你愿意养吗?”唐宁看着她反问,眼中似又是调笑的神情。
余白无奈,是她不好,忘了眼前这人从来都不要脸,尤其是在她面前。
“还有个问题要事先说清楚,”唐宁却又稍稍正色,“你眼下还要先申请实习律师证,一年转正之后再执业三年,才能做合伙人。”
这些倒都是事实,也就是说至少再过四年才谈得上愿不愿意养的问题,在那之前她只是他手下的马仔而已。
“你说我要是答应你,别人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包?”余白皱着眉问,并非抬杠,而是她确实有这顾虑。
唐宁却伸手抹开她眉间的纹路,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另一种可能:“或者,是你喜欢我这个人呢?”
余白闻言便笑出来,像是听到一桩最异想天开的奇谈怪事。她拂去唐宁的手,想要走开。唐宁却是不让,将她堵在那里,方才抚开她眉头的手从脸上滑到颈间,另一只手也环上她的腰。你要干吗?余白想问,启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心跳的节奏与喉间的震颤似乎早就被他探得先机,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