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事务所做实习律师是悲催的,要是这个实习律师本身已经一把年纪,境况便显得更加悲催了一点,就比如此时的余白。
九月,立木律师事务所正式在碳平衡城办公。那时,唐宁那条断腿已经拆了外固定器,复健做了两个月,平常走路还需要拄单拐,但至少能穿上长裤,外出见人了。而余白也拿到了《申请律师执业人员实习证》,开始了她为期一年的实习期。
就是在同一天,立木新招的另外两个律师助理也拿到了小蓝本。跟余白的情况不同,那两个都是才刚毕业不久,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男生,叫胡雨桐,另一个女生,叫王清歌。两人都挺兴奋,把资格证和实习证并排放在一起拍了照,立刻发了朋友圈。
王清歌的配文直接了当:持证上岗。
反倒是胡雨桐更细腻一点,是一句感叹:我心心念念的小蓝本啊。
余白一向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往前翻几年全都是转BK公众号的消息或者业内新闻链接,这一回当然更不会发了。大龄实习,除了自黑,似乎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台词。但此时的她又不想自黑,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还是当年好学生的习惯,就喜欢奖状证书之类,而且这一本其意义又更有些不同。
她正翻开本子欣赏,手机震动,是一条信息,来自唐宁:拿到证了?来,让为师看看。
余白擡头,便看见几步之外的玻璃隔间里,那家伙正越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上沿对她飞来一眼,挑眉带着些笑。
两人目光相交,又即刻散了去。余白看着实习证内页的蓝底证件照,这张照片她拍得挺满意,可美则美矣,一看就不像是个实习的,就连持证人的名字都跟雨桐、清歌隔着一个年代。她撇撇嘴,又合上了,只拍了个封皮发给唐宁。
那边回过来也是一张照片,是一顶嵌金花帽。
余白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西游记第十四回“心猿归正”里,唐僧送悟空的拜师礼。自从半个月前,她填好实习证申请表交到市司法局,此人就一直在试探她的底线。那张表上盖了立木的公章,签了她的名字,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她的指导律师,不是别人,就是唐宁。
而她索性把姿态放到最低,一以贯之,躺平任嘲。此时也是一样的态度,在网上搜了张至尊宝戴上金箍之后的佛系表情图回过去,按下发送键,便将手机远远搁到一旁,不再理会。
玻璃隔间里那位看见这个动作,总算识趣,没再来烦她。
曾经同门同辈,现在的师徒关系,也难怪他忍不住要来讨她便宜。但这设定是立木招聘实习律师的时候就说好了的,余白当时就想,不就一年么,有什么不能忍的?
那时,招聘的消息在一个法律应用平台上发出去,不限年龄,不限专业,只要求过了司考,有志往刑事辩护方向发展。
最后锁定了的两个候选人也的确就是这样的有志之士。
胡雨桐是A大计算机专业的,自学过了司考。像他这样的情况,如果去至呈BK那种大所,几乎没有被录取的可能,就算侥幸进去了也很难晋升,光是做受薪律师,收入大概还不如去当码农。
王清歌倒是A市政法大学的毕业生,但专业不是法律,而是刑侦。
陈锐自己就是检察官出身,也是从政法毕业的,对母校的情况十分了解。刑侦专业的学生有不少从大一开始就在争取往法学专业转,转不了的就考研,当然也是法学专业的研,真正愿意去公安系统的少之又少。
王清歌没转专业,也没考研,毕业之后进了刑队,可遇上第一个案子就负了伤,病假大半年,倒是把司考过了。也是因为这次负伤的影响,家里人坚决不让她在警队继续干下去,她这才辞了职,打算改行做律师。
余白目睹了招聘的全部经过,倒是挺佩服几位合伙人的用人策略。像立木这样才开张的小事务所,如果锁定法律专业,几乎不太有可能招到好学校出来的法本法硕。像现在这样放弃科班出身的要求,反倒能吸引一些半路出家的好苗子。
但她到底还是想得简单了,后来听陈锐详解,才知道其中的考量还不止这一点。
三个合伙人中,就数陈锐最会算账,除去执业律师身份,还是注会非执业会员,以及注册金融分析师,决定实习律师的人选自然也有经济方面的考量。
早在招聘之初,陈锐就提议节约用人成本,办法自然就是事务所最惯常的无良手段——新人进来不给人家申请实习证,先做一段时间再说。这么一来实习期势必拉长,而在此期间,给个温饱,甚至还不到温饱水准的薪资就可以了。
此时的周晓萨已经过了实习期,是正式执业的授薪律师了。唐宁这里现成还有个余白,他当然不能拖着她的实习证不办,但这先例一开就有点摆不平。
那时,他们正坐在一家浙菜馆子里吃饭,三个合伙人,再加一个余白。
唐宁明白对陈锐讲:“大家都是小朋友过来的,不作兴做这种事。”
邵杰人比较厚道,又已经在面试中看中了胡雨桐,准备好好带出师。他怕offer太差人家不肯签,也不赞成陈锐的做法。
“你实习的时候有工资啊?”陈锐当时就反问唐宁,他知道唐宁的实习期就是在一家小事务所里一个兼职执业律师手底下过去的,那条件可想而知。
唐宁听他这么问,倒是笑了,摇头回答:“还真没有,不光没工资,出去办案还各种垫钱,垫了还不好意思报销,天天请师父吃饭,接送师父上下班。”
说到最后两句,又飞了余白一眼。余白会意,暗暗冷笑,她现在也是他带的实习律师,得请师父吃饭,接送师父上下班。她当时就想,不就一年么,忍!
“那你那时候感觉怎么样?”陈锐又问。
“其实还挺开心的,”唐宁开始回想当年,“每天就盼着师父带着往外跑,去看守所,或者开个庭什么的。唯一的遗憾就是刑诉开的庭太少了,一年比不上同一个所民商事律师一个月的量……”
“嗯,看吧,”陈锐已然打断他的回忆,一摊手道,“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
唐宁讪讪不说话了,邵杰倒是笑起来。
余白这才明白其中的意思。面试前填的表格上照例有一项是户籍,还有一项是主要家庭成员情况。现在定下来的两个候选人都是本市户口,胡雨桐的父母都是大外企中层在职,王清歌家里都是公务员。言下之意,家里不差钱,不用担心吃住。这个负收入的实习期,他们耗得起。
“那我这样的呢?”余白笑问,她这一把年纪的,是不可能吃住在父母那儿了。
“你没房贷车贷吧?”陈锐也笑着反问她。
余白摇头。
“我就知道,否则就是唐宁不地道,坑你。”陈锐继续说下去,“听说你家是市郊的,那还有宅基地。这经济基础,实习期更不成问题了。还有人脉,你在BK这么多年,客户且不说了,从前的同事跳槽出去当法务的就不少吧?而且都是MNC吧?虽然实习期你不能单独接案子,但就你跟唐宁的关系,他接你接不都一样么。”
话都是实话,而且是用玩笑的口气说的。甚至连余白自己也曾经这么考虑过,否则她也不可能贸贸然决定改行,可听陈锐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太赤裸裸了。
那天商议的结果,是陈锐最终让了步,同意给实习律师开一份过得去的工资,并且一入职就申请实习证。
但陈锐也半开玩笑似地给了其他几个人一句话:“入了律师行的都知道,大所封建制,小所奴隶制。我们几个是反封建出来的,但现在还是小所,怎么着也得先苦一阵,等到变成中所了,才能实现社会主义。”
这话倒是真的。眼下的立木就是他们三个合伙人,各自带了些客户过来。所里的房租水电、办公费用、受薪员工的薪金,按照个人案源所耗的计费时间分摊,最朴素,也最直接。一项项计算下来,乐观地来看,饿是饿不死了,以后每多一笔生意都是赚头。但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只是将将过得去而已。
除此之外,陈锐还特别敲打了唐宁,说现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没有至呈这棵大树靠着,一点都任性不得。
那些话,余白都记着。
“B端客户一定要维护好,咨询、刑事合规的活儿一个都不能丢,叫你去上总裁课,就算不给钱,也得滚去上课。尤其要是听说哪家董事长子弟品性比较跳脱,再看不惯也得交个朋友,都是潜在的案源。”
“至于那种C端客人,标的一看就很小的千万别粘手,就明说现在不接十万以下的案子。刑事诉讼本身周期就长,而且现在动不动都要加微信,维护客户的时间更长。不是说你只收他一万,他就不会每天来问你,案子怎么样了?到什么阶段了?还有什么问题?还要什么证据?我们这种卖服务的,时间成本一定得控制好。”
话虽然粗糙,却也不是没道理。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要是事务所活不下去,一切美好的想法都是假的。余白愈加觉得今后在立木工作的领域和模式都与从前在BK太不相同了,要学的实在很多很多。
也就是在那一天,四个人吃完饭从餐馆出来,余白开车送她那位新晋的师父回家。
她在车上主动提出,自己愿意一视同仁,也跟其他两个实习律师一样,拿几千块的工资,坐格子间位子,五天年假,没有商业医疗险。
虽说是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的感觉,但余白觉得自己挺伟大,为了唐宁的理想。
她知道他之所以从至呈独立出来,是有些情怀的,想要办的也是个刑事辩护方面的专业精品所,而不是那种各自为政,就搭个伙分摊一下座位费的事务所。那种所市面上其实也不少见,有的规模发展得巨大,不算行政人员,光律师就一百多,但说穿了就跟租摊位的菜市场差不多,同一个所里不同的律师出一份文件连格式都做不到统一,甚至还有本所内部自己人跟自己人抢业务的事情。她不希望唐宁和陈锐、邵杰之间也变成那样,尤其不希望是因为她,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你真的假的?”唐宁看着她问。
“当然是真的,”她开着车,答得一本正经,“我现在就等着过了实习期领证。”
“什么证啊?”那边笑问。
“执业证啊,还有什么证?”她不跟他玩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师父,除此之外,没别的关系了。”
车里静了一静,片刻之后才听到幽幽的一句:“Roleplay啊?我喜欢……”
余白飞了个白眼过去,继续看着前路开着车。
可心里却忽然想,这设定,好像还真挺情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