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讨论案情
“我觉得这案子还是拒了吧。”余白一进去就开门见山。
陈锐上次说的那番话,她每一句都记着。分明就是叫某人暂时别太作妖了,不要接那些乱七八糟一点都见不着现金流的案子。而眼下沙伊菲的这桩委托,显然就是这一种。
按照律师行业的收费标准,刑事案件从侦查到一审,也就是每个阶段几千到一两万的收费。而且,这还是给嫌疑人当辩护律师的价格,作为被害方的代理律师,这个数字还得酌减。
不光是唐宁,余白觉得就连她自己也不太应该花时间在这上面。她现在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唐宁手上那个死刑复核的案子。她想去看守所,见死刑犯。听着的确挺没见识的,但她还真没去过。
理由她都已经想好了,但唐宁却偏不问为什么,只是看着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
“什么叫你就知道?”余白反问,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是叫他说中了。
她对沙伊菲是有怀疑的,但这怀疑的出处却有点说不响。是因为头发的颜色,暴露的衣着,甚至还有脸上的妆容,不光是口红、粉底,而是高光、眼线、假睫毛一样都不少,就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声称受到性侵的第三天。
余白也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这无异于是在要求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形象。但她却还是这样想了,就像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样。
唐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又问:“你看到沙伊菲背后的纹身没有?”
“当然看见了。”余白点头,心道就穿这么一点,能看不见么?
“知道那纹的是什么吗?”唐宁继续。
余白摇头,纹身抽烟但还是好女孩那一套,她一向理解不能。
而他也没等她的答案,打开手机搜了几张图片出来,递过去给她看,口中自问自答:“那是不动明王,叫人不生畏惧,驱散邪魔的。”
屏幕上是几组差不多的纹身图案,怒目的菩萨踏在莲花座之上,周身青龙围绕。的确,与沙伊菲身上的十分相像。
余白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落了窠臼。每一件事实都可能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沙伊菲的浓妆与暴露也许正是出于受到侵害之后的一种自我保护。
但她同时又想,这看得也真够仔细的。
唐宁像是猜出她的念头,笑道:“我这人就是博闻强记,你又不是不知道?”
余白最不要听这句话,索性问他:“你说这案子替我接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唐宁回答。
余白一笑置之,还是不大相信。
不想唐宁偏偏解释得原原本本:“这案子你从侦查阶段就介入了,而且又是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等于可以从头到尾跟一遍,各种场景都见识到了,最适合实习律师练手。”
余白没想到他真能自圆其说,她有些惭愧,索性换了话题,问:“你相信沙伊菲说的么?”
“你指哪一点?”唐宁力求严谨。
“构成强奸就是两个要素,发生性关系和违背女性意愿,”她试着分析,“沙伊菲做过法医检查,只有擦伤,没有精液,没有醉酒也没有药物检出,是否发生关系尚且无法确认。还有违背意愿这一点,你觉的她真的明示过自己不愿意,但是反抗不能吗?”
“明示不愿意跟反抗不能是两回事。”唐宁还是没有正面回答。
“怎么是两回事?”余白又问。
“女方是否明示过不愿意,只能取决于双方的陈述。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一方坚持说拒绝过,而另一方坚持没有。”唐宁解释,然后转折,“但反抗不能是客观事实。”
“怎么就是客观事实了?”余白不能茍同,“你知道沙伊菲兼职是干什么的吗?”
“健身教练?”唐宁猜测。
余白愣了愣,她还以为只有她知道呢。
“目测身高至少172公分,看手臂线条就知道健身有些年了,而且还是撸铁的那一种。她大学在读,听着经济上挺紧张的,所以我猜她不太可能在这方面花钱,去当教练反倒是个挣钱的路子。”唐宁看出她的疑问,笑了笑,稍作解释。
“那不就得了?”余白心里有点佩服,但面子上过不去,还是没有丝毫表露,只是道,“我问过她了,她说课余时间在一家健身房兼职当搏击操教练。就她这样的条件,面对一个普通体格的男人,不说打不打得过,总不至于完全不能反抗吧?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唐宁摊手,“实力差距很明显啊。”
余白不屑,心想白白认识你这么多年,原来是个男性沙文主义者。
“你猜王清歌跟胡雨桐打架谁会赢?”她给他出了道送分题。
唐宁却笑着给出一个送命的答案:“豁出去打的话,我压十块胡雨桐。”
余白切了一声,又问:“那你猜我们俩打架谁会赢?”
“这个,倒是不好说。”唐宁摸着下巴做思索状,也不着急反驳,只是看着她,慢慢笑出来,眼神有些变化。
“你笑什么啊?”余白问。
“要不……”他拖着椅子挪到她身边,凑在她耳畔下了挑战,“我们试试?”
方才看他的表情,余白就猜到不会有什么好话,但这一句还真是没想到,可转念又觉得全在意料之中,这种话分明就是唐宁这人会说的。她于是瞟了一眼他的下盘,笑他不自量力:“仔细你的腿。”
唐宁却不以为辱,索性定了规矩出来:“友谊第一,点到为止。”
“不来,你腿还要不要了?”余白威胁。
“要啊,”唐宁倒也不怕,“知道你心疼我,不会激烈反抗。”
“不是还原案情么?”余白反问,“不激烈有什么意思?”
唐宁作势想了想,好像下了莫大的决心:“那也行,咱们就来个激烈的,我舍命陪君子。”
“不来,我走了。”余白绕不过他,索性置之不理,站起来就要走。
“坐下,这讨论案情呢,”唐宁却不罢休,又摆出师父的架子,嘴上继续激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别的都是虚的,你就说来不来吧?”
“那就试试。”余白被他缠得烦了,也不肯示弱,抱着给他点颜色看看的心思。
从前在学校里上体育课,女生不用考引体向上,但她却能拉起几个。反观当时不少男同学因为缺乏锻炼,只能吊在那里,连一个都拉不起来。所以她一直对自己的体能和力量比较自信,觉得对付一个弱鸡男生根本不在话下。像唐宁这样没那么弱鸡的,应该也能对付几下。
唐宁倒也不占她便宜,等双方都做好准备,喊了“一二三”才开始动手。这“三”一出口,他便欺身过来,余白举手格挡,却不料没几下就被他一只手捉住了双腕,紧紧压在胸前,一手抄了腰,固在门背后的角落里,连肘拐都不用松。
面谈室是磨砂玻璃,门背后更加保险一点,外面连人影都看不到。
余白不信邪,试图挣脱,却发现根本没用。眼前这人纹丝不动,用力推着就像在推一堵墙。她本以为这起码得是对阵两百斤以上的选手才会出现的现象,而唐宁这人虽然有健身的习惯,但这一阵养病也懈怠了,她一直觉得他瘦了不少,还老想给他补补。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达到此等绝对压制的效果,简直不科学。
唐宁看着她的动作,脸上要笑不笑,此时的微表情分明就是:怎么样?服不服?
余白当然不服:“你比我高十公分,少说重二十公斤,而且健身有十几年了吧?”
“是,”唐宁承认,却还有后话,“我从大一开始举铁,那之前也就是根豆芽菜,体育课引体向上都不及格的那种,真真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我第一次去健身房硬拉的起手重量是多少么?”
“多少?”余白对这个没概念,她所谓的锻炼基本就是野生的。
“五十公斤,”唐宁揭晓答案,“也就差不多是一个成年女性的体重。”
余白意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没想到的。她本就知道男女体力有别,可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区别真会这么大。然而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她只得出言激他:“也就这么抓着了,你说你还能干吗?”心里的打算是他松开一只手或者身体动一动,她就有反杀的机会。
“你还没完了是吧?”唐宁却是笑了,笑得有些暧昧。
“认真点,这讨论案情呢。”余白提醒,“你不是一直都想论证曹汝霖那案子辩得不对,男人也可成为女人强奸的受害人么?现在怎么变了?”
唐宁听着,却又笑了。
余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有时候也真挺烦自己的,这家伙说过的话,不管过了多久,她怎么都记得呢?
“所以你就直说到底想表达什么吧?”她不跟他绕了。
“强奸,是暴力犯罪的一种。而暴力,不止一种形式。”他正色开口,可说到后面却又变了味道,“我要是想强奸你,一定有办法让你无法反抗。你要是想强奸我,也一定会有办法让我无法反抗。”
余白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多此一问,这人老毛病犯了。
但再细想,这番话本身并没有说错。真正的罪犯,无论男女,都可能采取更加极端的手段,让被害人失去反抗的能力。这就是人比动物更可怕的地方。
可她才一走神,眼前这位却趁机换了个更舒服的动作,把她两只手扣到墙上,身体贴着身体。
余白也是无语了,瞪着他问:“你干吗?”
“我怎么觉得有点假戏真做呢?”唐宁垂目看着她的嘴唇,像是要吻上去,却又没有。
“我没觉得。”余白一句话回绝。
唐宁还不甘心,又用眼神问一遍:真不来?
余白亦用眼神回答:不来,nomeansno,你别以身试法。
唐宁只得叹口气,松了手,悻悻作罢。
余白没有理会,整了整衣服,开门走出去。神态,是自若的,就是觉得手腕有点疼。
等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王清歌还在那里受陈锐的教育。
余白在旁边难免听到几句,觉得今天的状况有点奇怪。
眼前这二位都是A市政法大学的校友,对峙起来格外得正义凛然。
政法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公检法系统工作,所以他家招生在文化成绩之外,对仪表也有一定的要求。余白记得自己念高三的时候也去参加过政法的面试,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谈吐,没拿到第一档的得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没敢填政法的志愿,A大又觉得差口气,最后进了师范大学的法学专业。
所以说,陈锐这个人长得还是非常端正的,只是这些年辛苦得有点胖了,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有点加菲猫的意思,嘴动,眼睛不动。脾气也挺不错,从来不会明着骂人,只会暗损。
就好像他前几天丢出来一份案卷,让王清歌试着整理法律意见,见客户的时候用。
王清歌功课做得挺快,可交上来一看,陈锐笑了,说:“你这辩护律师当得好啊,人家被控的集资诈骗,你给改成诈骗了。”
集资诈骗涉案金额二百五十万以上属于“数额特别巨大”,而诈骗罪二十万元以上就是“特别巨大”了。这案子涉案几千万,也就是说这么一改,原本到顶十一二年的有期徒刑,变成无期了。
“我觉得这就是诈骗啊,虽然不是单一对象,但宣传的目标受众那么明确……”王清歌开始陈述理由。
“你这是司考做分析题呢?”陈锐打断,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认真看着她道,“不对,改天我得去刑警队找个熟人问问,你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别是无间道吧?”
分明就是揶揄,王清歌却答得挺实诚:“要真是无间道,你去了刑警队肯定问不出来。”
陈锐无语,但最后还是摇头笑了,逐字逐句将那份意见书改好,提醒王清歌得把自己的角色调整到律师的身份上,那件事也就过去。
但这一次事关李小姐,就不一样了。
李小姐此人,五十多岁,是本地一个日化集团的总裁,还有一家公司已在香港上市。
几年前,李小姐正在搞上市的时候,手中一家化妆品厂被人以合同诈骗和生产假冒伪劣商品告到经侦大队。责任人抓进去好几个,影响很坏,已经在进行中的上市计划眼看也要停下来。
一开始经手那个案子的律师是她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一直搞的都是民商事方面的非诉,去经侦了解了一下案情,回来就说,按照这个涉案金额,至少十年以上的量刑,再这样下去连她也可能受影响。李小姐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才找到专办经济方面刑事案件的陈锐。
陈锐接手之后,第二天就到看守所会见,当天下午向经侦递交了法律意见书,说明报案人跟被告之间存在经济纠纷,而且事实不清,建议不呈捕。几天之后,几个责任人就取保出来了。到了后来的庭审环节,陈锐又成功申请排除了十几项非法证据。审判进行到最后,真的就只认定了一个经济纠纷,几名责任人全部无罪获释,公司上市也没耽误。
就因为这件事,这些年李小姐一直对这位陈律师十分信任。一个集团下面十几家公司,只要需要法律服务,她都找陈锐。甚至连她儿子开的一家手游公司,也经由陈锐,介绍给了邵杰,做常年法律顾问。
别的律师大都通过民商事案子接到刑事方面的委托,而他们这样的刑辩律师正好相反,是通过刑事案子,接到民商事生意和稳定的顾问收入,而且与委托人之间的信任也可能更胜一筹。
在陈锐看来,这是专业刑事所生存的一条重要路径。但在其他人眼中,就不止是这一层含义了。
A市本地很多人都知道李小姐的黑历史,二十几年前的确就是靠生产冒牌化妆品挣的第一桶金。而在后来那件生产伪劣产品的案子里,陈锐的一通骚操作又太过行云流水,多少带上了那么点助纣为虐的味道,总有人猜测里面肯定有内幕。
王清歌年纪比较轻,当年还只是个初中生,也是看完那份的卷宗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跟的师父居然就是那个案子的辩护人,顿时觉得世界都不那么单纯了。
而且,今天又正好叫她碰上了李小姐本尊。
本来是抱着跟师父去见客户的心出去的,结果到了地方,陈锐让她陪着李小姐的孙子去上早教课,自己跟李小姐在那个购物中心楼下的咖啡馆里谈事情。王清歌当时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但去还是去了。结束之后,李小姐谢了她,话里的意思是这孩子比较难搞,倒让她搞定了,下次还要找她陪孩子。
王清歌当时脸色就不大好看,回立木的路上,她跟陈锐提意见,说她不认为这是实习律师该干的事。正好撞上陈锐心情不大好,这才有今天这一出,一定要跟她搞搞路子。
“我知道你对人家是什么看法,”陈锐此时也不跟她绕圈子,直接提起当年那件案子,“要是证据本身没有问题,法官还同意我的排非申请,你以为法院是我家开的吗?”
王清歌不说话了。那案子的证据的确出了不小的差错,取样不符合程序,保管条件不达标,连最后的检验报告都有“合格”和“不合格”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经办警员就挑了个不合格的交了上去。如果不去看李小姐是好人还是坏人,陈锐倒真的只是做了身为辩护律师应该做的事情。
但李小姐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她还是在想这个千古难题。
陈锐像是知道她琢磨什么,继续说下去:“打个比方,公检法就是在开车,警察是油门,那律师就是刹车。你要是真想在这辆车上干,那就考虑好自己究竟想当油门还是刹车。当了油门,就专心加油。当了刹车,就专心刹车。别一边当着刹车,一边操着油门的心。油刹不分,脚底下就一块板的,那是碰碰车,只能圈在游乐园里,开不远,知道么?”
隔壁的余白倒是被这几句镇住了,王清歌也不还嘴了,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嗯什么?”陈锐还非得要句话。
“懂了。”王清歌又咕哝了一句。
“懂什么了?”陈锐继续。
王清歌:“我还是想开真车。”
前面的话都说得挺好,直到这最后一句。余白皱眉,觉得立木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还真不是意外。